老于

监护室里的灯一直亮着,但是老于却一动不动地躺着。要不是胸口微弱的起伏和心电监护仪有节律的哔哔声,你是难以分辨老于是生是死的。老于很久没睡这么香了。放在平时,这明亮的日光灯和电子仪器的噪音,已经足够让老于彻夜辗转。但现在老于可以沉静地闭着眼,甚至可能还做着梦,梦见他依然坐在街角的长椅上。

很多天没在长椅上看见老于的身影了。听街坊说,老于把自己摔了。后脑勺着地。失眠以后,老于常在午饭后和晚饭后的时间坐在街角的长椅上。因为对老于来说,那是他起床的时间。

老于的妈妈去世得早,他与老父亲也来往不密。母亲走时,留给老于的,除了她神经质的性格,还有她顽固的失眠。老于的母亲年轻时学习成绩很好,被保送到上海的名校。但是毕竟是小县城的中学出来的,在大城市的同学们都可以熟练地用英文交流时,自己连二十六个字母都还不认识。所以老于的母亲熬夜学习,想尽快赶上同学们。可是学习成绩没赶上来,睡眠的能力却被赶跑了。

老于的母亲在世时,老是和老于的父亲争吵。或者说,她和所有人争吵。在大学熬夜读书患上了神经衰弱,无法继续学业,只有肄业回家。那个年代肄业的大学生也还是很吃香,本科肄业四个字自己也会很光荣地填写在档案里。老于母亲在家乡很容易就分配了到了个机关的文职工作,也算成全了老于母亲孤傲的品性。老于素来敬佩母亲,觉得母亲能说会道,有能力。因为每次母亲和父亲理论,最后都是母亲会赢,父亲则默默地走开。母亲觉得父亲不如自己,老于也觉得父亲不如母亲。母亲去世后,就剩下老于和老于认为不如母亲的父亲一起生活。老于感觉很孤单。但是孤单和寂寞不同。寂寞的人总是想摆脱寂寞,而孤单的人害怕离开孤单。老于觉得,这种孤单的感受,是一种对母亲的怀念,是一种对母亲孤傲的继承。

自从单位给老于分了宿舍以后,老于就不再住在父亲那里。父子虽然住在一个家属大院,却很少一起吃饭。有人问老于父亲,老于一个人,为什么不把他叫来和你一起吃饭。老于父亲总是默默地说,他不愿意和我一起吃饭。老于虽然不把父亲像母亲一样当做榜样,但血脉是无法伪装的,老于和父亲走路的姿势就很相似——挺直的微微向前倾的身板和轻而谨慎的步伐。每当太阳很低很低的傍晚,便有两个相似的身影出现在同一个小区里绕圈散步。父子间有默契似的差开相当长的一段距离同向行走,避免了绕圈过程中不断地面对面相遇。当你看到一个中年和一个老年,以极为相似的步态从你身旁走过时,你会感觉自己仿佛穿梭了时间。

老于曾有过一个女朋友,是在他快四十岁的时候认识的。女子自己开一间书店,书店里面有很多书,也有很多盗版书,价格很便宜。老于上街时会去书店翻一翻,也会询问自己喜欢的作家有没有新书。老于不喜欢在网上买书,一来是看屏幕眼睛很花,更重要的是去书店给了老于一个上街的理由。女子留了老于的联系方式,说书到了会联系他。

老于每天下班,坐班车回到单位家属区一室一厅的宿舍,凑合了晚饭,就出门遛弯。家属区的退休老人很多,整个社区弥漫着夕阳的味道。老于很习惯这里,和这样。老于从在老年人中生活,渐渐成了像老年人一样生活。除了单位一年一度的聚餐外,老于几乎没有社交。老于下班后为数不多的说话,就是在社区小卖店购物时和开店的笋大姐寒暄几句。或许是缺乏观众的缘故,老于身上的衬衫和西裤,还是七年前在火车站边上的批发市场买的。老于一个月三千块钱的工资,在这种生活状态下,月末会还剩下一半有余。

书店老板娘和老于在一起后,给老于买了几件新衣服,并对老于说,夏天上衣可以不用老是扎在裤子里,很热,还显得老气。她经常约老于出去吃饭,由于知道老于收入不高,吃完饭便假装上卫生间偷偷去把单买了。老于很庆幸自己遇见了这么好的人,甚至感觉到有点不安。他不断说服自己,自已一定是花了四十年才等来了这么好的缘分。但是这种说服却越来越无力。两个人生活越丰富,越幸福,那种熟悉的孤单就离自己越来越远,那种失去母亲的悲伤和忧虑就越来越明显。老于很怕自己习惯了这种幸福,幸福就突然离开了。就像当初每个人都羡慕老于有一个读过大学的母亲时,母亲却突然离开了一样。所以每当有幸福的苗头时,老于都会挣扎着,最后把幸福像瘟疫一样推开。所以老于夏天不开空调,怕出现停电而自己无法忍受炎热。所以老于冬天睡凉席,怕习惯了温暖而不愿意起床。女子一直包容着老于的病态。女子知道老于睡眠不好,所以哪怕一起回老于家,也是分床而眠。女子知道老于怕吵,早上给老于做好早饭,轻手轻脚拎着鞋出门上班去看店。然而,女子最后也理解了老于的疏远和老于对孤单的执着,然后默默地退出了老于的生活。

自从书店老板娘离开老于后,老于学会了在网上买书。

老于晚上睡不着,楼下歌舞厅青少年们的嚎叫和远处农家的犬吠都是老于失眠的制造者和陪伴者。一道不安分的窗外灯光从窗帘的缝隙钻进来,更是像一把利剑斩断了老于的睡意。老于就把从网上买来的书垫在屁股下面,坐在门口的楼道里抽烟。之所以坐在楼道里,是因为歌声和狗叫的打扰太让人气愤,老于怕自己听多了会去报复。老于坐在漆黑的楼道里,静静地看着一扇扇紧闭的房门,听着自己吐出烟气的声音。他想,抽烟最美妙之处便在于,它让叹气有了形状,让人确定自己吐出了悲伤。有时候,回家晚的邻居,上楼会看见楼道里半空中明暗交替的光点,走近发现黑暗中坐着的叹息,常常要被吓得陪着老于一同失眠整晚。这真是很奇妙的事情,明明人们知道世界上没有鬼,却总会被那没有的东西给惊吓。

老于在睡眠好的那段日子里,人还是很精神的。按时上下班,白色的衬衫总扎在宽松的黑西裤里。我在路上遇到老于,总会注意到他的千层底布鞋,看起来舒适又从容。让人很想去买一双,似乎穿上就可以放下生活的焦虑,把脚踩进朝霞和夕阳里。

据说老于是从一次出差回来后失眠的。那次出差是去省城,给上级单位的领导做汇报。老于头一晚躺在宾馆的床上,夜不能寐,像翻书一样一页一页自己在脑子里过着汇报材料的各种细节。第二天的汇报很顺利,但是从此老于却养成了睡觉时在脑子里翻书的习惯。

老于晚上睡眠不足,白天补了瞌睡以后就下楼买饭。一般是二锅头和蒜香花生之类的。顺便在街角的长椅上坐坐。大多数时候老于都是自己坐着,哪怕有下小雨也还是那样坐着。现在不便遛弯了,喝了酒头晕。晚饭后的时间,也有出来遛弯的大爷大妈和他一起坐坐。大爷大妈关心老于,怎么现在成了这幅样子。他就给大爷大妈讲他失眠,大爷大妈就劝他去医院调理一下。老于不去,他说吃药有副作用,他说他可以自己调理。老于的调理方法就是喝酒。老于觉得酒毕竟属于食品,一旦进了医院吃了药,就是真的有病了。

老于现在快五十了,未曾成过家,这样的人害怕被扣上有病的帽子。但凡街坊里有大龄青年男女被催婚时,就喜欢拿老于做挡箭牌,但常被父母的一句“你不能和他比”给怼了回来。有病的帽子一旦被戴上,一个人所有的行为和思想都变得可以“理解”了:他有病嘛,可以理解,所以你没病的人不能去比,不然也有病。这种理解和之前的不可理解比起来,是更让人感到孤独的,是一种屈尊俯就的漠视。这种漠视有时比嫌弃更荒凉。看来,老于的心里是很难和他的布鞋一样从容的。

自从失眠之后,老于向单位请了病假,过上了黑白颠倒的日子。白天楼下歌舞厅的荷尔蒙已经散尽,叫唤了一夜的田园犬也在阳光下变得无精打采。加上酒精的调理,自然还能将就迷糊一会。醒了之后出门,老于仍然还穿那件衬衫,只不过白色不再看的出来了是白色了,多了一些黄色和棕色的污渍,衬衫也不再扎进裤子里。踩着布鞋的步伐也因为酒精的缘故,变得颤颤巍巍。如果外面风大,裤子背面黏着的一小团从被子上带来的棉花絮会被风吹掉,然后飞起来,飞得比老于还要高,飞过他稀疏并黏成一块的头发,飞过街角的长椅,飞过小区的围墙,消失在耀眼的光里。老于看不见光的背后是什么,因为老于喜欢的一个作家说,活着的人是看不见太阳的,只有临死之人的眼睛,才能穿透光芒直视太阳。老于这时候真的很明白,自己活着。

有时候老于坐在长椅上,翘着二郎腿,双手抱在膝盖上,半眯着眼。风吹过他黏有棉花絮的宽松的裤管,有节律地飘动着。这种恍惚间的潇洒,会让人觉得老于莫非是在等人,究竟是谁会去坐在老于旁边的空位上,是遛狗的王婆,还是拄拐的老李,或者是离开的书店老板娘,还世他去世母亲?不管会在老于旁坐下来的,是老于的未来还是过去,但始终不会是他的父亲。

老于的父亲每次经过长椅,总是站在老于面前和他说话,身体微微向前倾着。他从来不和儿子并排坐在一起,这与其说是他做父亲尊严,不如说是怕被儿子嫌烦的体谅和谨慎。父子之间的对话总是围绕着去医院看失眠和看病的好处与坏处进行,这同他们脚下常青的野草一样,似乎不曾有过任何变化和进展,连路边流浪的小猫可能都已经可以记住他们的谈话。但是,也许老于早就不嫌弃父亲不如母亲了,也许父亲也早就知道,也许他们并不是真要通过对话达成什么一致,也许这交谈只是父子之间依旧保存着的,一缕倔强的温情。正是在这种恍惚中,那随风飘动的野草和老父亲微微前倾的身体,那飘不动的油腻乱发和缺乏睡眠而憔悴的面庞,在晚霞下,像极了一幅画,赤裸裸的朦胧,写实又印象。

终于有一天,街角的长椅上看不见老于了,老于在酒精的调理下,在大白天里把自己重重地摔在了大马路中间。出门打麻将的赵婆婆最早发现了躺在地上的老于。老于就躺在午后烈日的光芒和楼宇阴影的交界处,人被光影分成了两半。总是失眠的老于在人声鼎沸和救护车的尖叫中,仍然能够闭着眼躺着。赵婆婆说,当时老于嘴角流着血。

老于现在把自己摔了,街坊邻里在叹息之余,也不忘了给自己家里未婚未嫁的大龄青年讲一讲,说老于但凡知道讨个老婆过日子,也不至于现在这个样子,幸好摔在外面,还有人发现。老于从摔下去就还没醒过来,他可能还没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成了他不愿意成为的病人,住进了医院。终究还是被扣上了不愿意被扣上的帽子,成为活在生活边缘里的反面教材。老于住在重症监护病房里,老于的父亲用存下的退休金替他请了护工。现在能来探望老于的亲人,也就只有老父亲了。老于喜欢的作家还说过一句话,老于特别喜欢。说常常游走在生与死边界的人,会被两者所抛弃。走在生死的边界,就像孩童觉得好玩走在铁轨上,得时刻努力地保持着平衡让自己不会掉下来。一旦一晃神,必定会掉向其中一边。一边是生,一边是死。病房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正紧紧地盯着老于,想要知道这一次,他会被哪边所抛弃?

老于有护工的照顾,老于父亲省下了一些时间和精力,但老于父亲也不再经常遛弯了,连买菜都绕着熟人走。家里有人病重或者去世,健在的近亲属是很害怕遇见熟人的。每一份遇见的关心,都会成为对伤痛的一次提醒,还是一种无法去抗议的提醒。偶尔在小区里再遇见老于的父亲,他都是借着夜色的遮挡,在路灯下缓缓迈着脚步,身体前倾得更厉害了,脚步也更轻更谨慎了,生怕会惊着了什么。经过空空的长椅时,他还是下意识地会往那边望一眼,好像老于就坐在长椅上,风吹过他宽松的裤脚,随青草摇曳。老于那时坐在长椅上,仿佛在等着什么人,现在空空的长椅,仿佛又在等着老于,等着老于回来坐下,继续等他想等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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