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曾几何时,这里妇孺老幼,啼笑皆闻,时至今日,阗无一人,空余衰草

老屋早没了,留在电脑硬盘某个文件夹的照片可供凭吊那恍若隔世的旧时光。

当时村干部拆老屋时给出的理由是有碍观瞻,但村民并不认可这种说法,老屋好不好看关你们鸟事啊?彼此都很激动,吵了架,骂了娘,但是没有发展到打架流血的程度,对此富贵有些失望。

富贵清楚,村干部拆老屋就是完成任务,而不是为了什么村庄美丽,村民不让拆老屋可能是物权意识觉醒,绝不是留恋什么田园牧歌,不然空置多年的土坯房何以无人修缮?对于村民在村务公开群的声讨,村干部支吾其词,语焉不详,可见他们文化程度相当有限。

富贵也没什么文化,却在朋友圈写了“斑驳的墙,少年的窗”的句子,表明自己跟村民站在一起的立场,心里没有留恋过去的意思。那一片低矮破败、阴暗潮湿、肮脏凌乱的老屋,以及窘迫逼仄的少年时光,有什么好留恋的?

以前的村民实在,不像现在的农民,看了几篇公众号文章,以为自己可以纵论时政,对世界广泛发意见。田地是他们的命根子,栖身房屋建在不占耕地的半山腰,挑担谷回家累得半死。一个人实在的话,就会具备诸如吃苦耐劳、勤俭节约、艰苦朴素之类的品质。富贵的父母、祖父、叔伯、姨婶、邻居,以及他们的亲朋无不如此。他们每天都在躬身劳作,把种子播到水田里,等稻子黄了,用禾镰收割,踩动打谷机,从谷斗里把谷子扒进箩筐,然后一担一担挑回家,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晒干、吹净,一筐一筐地倒老屋里的谷柜里。

富贵想起苦命的爷爷。他是个老鳏夫,奶奶在三姑出生时死了,那时父亲才十五岁,爷爷年轻的做过青年团团长,骑过白马,配驳壳枪,因为这点事后来被定为墨五类分子批斗。爷爷算是个有文化的人,担任过几年教师,带着两个饥肠辘辘孩子每天公家定量供应三两米,实在受不了逃回到农村。

自富贵记事时,爷爷带着叔叔一起生活。那时大姑出嫁,二姑三姑寄养别人家,这种情况当年在农村很普遍。记得爷爷有时会让他帮着买烟,那种烟一毛四分钱一包,会给他两毛钱,交待剩下六分钱买六颗糖,富贵和弟弟每人两颗,买回来后有时还亲自清点和分配。如果爷爷忙着,富贵只会给弟弟两颗,反正弟弟不懂。叔叔待他也很好,经常带他去别的村看电影。有一回叔叔去外面跟人弹棉花,那时他十八九岁的样子,回家时给富贵带一种姜糠,味道很诱人。

母亲与爷爷交恶是因为大概是记恨爷爷不照顾孩子。富贵清楚记得母亲苦大仇深诉说,嫁到他家来连张吃饭的桌子都没有,别说金银首饰了。爷爷待富贵很好,他做的霉豆腐很好吃,经常去他屋里蹭吃。他们吵架时,富贵在一旁不知所措,母亲骂爷爷老不死的,骂爷爷钻棺材的,爷爷很激动,争吵时结结巴巴,文化和学问派不上用场,母亲完全没有读过书,但她具备老一辈农村妇女撒泼的经典套路和高昂斗志,总是战无不胜。富贵看着气得一脸青筋暴起的爷爷,心里十分替他着急。

爷爷后来死了,死在那一年的中秋节前两天。得知爷爷的死讯的富贵,在学校磨蹭着不肯回家,他没见过死人,有些怕,他还预感母亲一定会借机吵架,不想母亲跟他所亲的人吵架。

爷爷去世前一年的夏天,在田里干活回家的路上摔了一跤。那一跤让他身体失去部分机能:嘴歪了,淌着口水,右手不能弯曲。没人听清楚他说话,意思基本上靠猜,有次站在富贵家门口哇哇哇地叫,爸爸就赶紧出来,生气地说,你叫个肚痛,七块五生活费会给的,但现在没有,过几天凑齐了给你。爷爷悻悻而去。

叔叔结婚后,开始和爷爷没有分家,后来婶婶嫌爷爷拉沓,话说得越来越难听,在爷爷摔跤之前就分家了。爷爷照旧住在那间屋里,又在屋里砌了土灶,屋里显得又乱又黑,他抽烟厉害,咳嗽痰多就吐在床边,没事时用灶灰盖上,糊干痰后再扫出来当菜园肥,时间一长床边出现一个坑。富贵很少进爷爷的屋里,一是母亲严厉,他不敢亲近爷爷,二是那屋里的东西都是黑的,有点恐惧。

村里同爷爷一辈的人,看到他晚境凄凉,感叹年轻时左手算盘右手笔的人,命如何这样不好。有个同族大娘看到爷爷左胳膊肘夹着衣物,步履蹒跚走到水塘边,把衣服摊在水塘边的石板上,准备洗衣,每个动作显得艰难和笨拙。大娘过意不去,一把夺过来帮他洗好,爷爷呆在一旁像个不好意思的孩子,站也不好,坐也不好。大娘义愤填膺,说哪见过这样儿媳,对待公公不闻不问,生死不管的。母亲听到别人的数落后,骂骂咧咧帮爷爷洗了两次衣服。

儿媳妇对公公婆婆出言不逊,在村子里不算怪事。父亲和叔叔似乎也不打算好好尽赡养义务,爷爷悲愤交集,据说有次受到婶婶辱骂后,用左手写下遗书,喝下半瓶农药,时年五十六岁。不出富贵意料,母亲在办理爷爷丧事期间,哭丧时大哭大闹一场,村里人围上去劝,还好没有发生掀棺材板的事。

多年以后,村里仍流传那份爷爷左手写的遗书。遗书里写道,死后尸身不必安葬,火化了事,希望兄弟和睦,等等,看过遗书的人说那毛笔字写得极好。富贵最终没看到那份出自村里最有文化却命途多舛的老人之手的遗书。

富贵爷爷不过是老屋里的一位住客,他不期而至,不辞而别。老屋的年纪很大,爷爷在世时,也说不清楚老屋何人所建,何时所建。老屋的每块裸露的土砖和土砖之间的缝隙,都厌倦了人间的争吵,漠视匆忙的人们。富贵恍惚看到屋里的各个角落,人影幢幢,形同鬼魅。屋子太老了,来去的人太多了,演绎的旧事太多了。假如每块土砖、每块瓦片能开口说话,发生在这里的故事一定和这里瓦片砖块一样多。

十五六岁时,富贵家终于搬离老屋。当时父亲不无自豪地说,他所建的新房子在全村数一数二,农村没有比这更好的房子了。富贵也很高兴,但这种快乐没有持续,人的幸福不是一所房子决定的。父亲为了建这三间砖木结构的房子,不仅带领全家到处敲石头、扛木料、做粗工,还到处借钱,屋是建造起来了,债台也垒起来了。那时全家收入就是父母种的十几亩水稻,当时谷价贱,还要交各种税费公粮,辛苦劳作一年,到手的票子薄薄几张,应付各种开销很吃力,况且要还建房欠下债。各种不如意,母亲唠唠叨叨,父亲沉默不语,有时摔东西,哭啊、骂啊、闹啊,这是什么家呢?富贵想,看到父母吵架,他就十分害怕。父母吵架,一般都是父亲落入下风,父亲无法应对母亲吵架的那凌厉招数,父亲觉得颜面尽失,几次寻着农药,一边哭一边喊着去死。富贵有些害怕,又有些无所谓,他料定父亲不能像爷爷那样勇敢就死。父亲似乎看出富贵的邪恶,十分哀伤地搂着他,哭着问,富贵啊,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活吗?都是因为你啊!你不争气啊!富贵不敢吭声,心里想,你跟母亲吵架,吵不过就要自杀,关我什么事?我不过是十多岁的未成年人啊。

小时候的富贵,经常母亲打骂。当然是有原因的,一点事都做不好——跑到河里游水捉鱼,或者跑到菜园摘瓜吃,没有按时调麦乳精给弟弟吃,谷子也没有及时翻动,反正打骂的理由很多。一个孩子的尊严被母亲剥夺,稍微表现一点不服就可能招至更毒辣的挨打。母亲是个严厉的农村妇女,有次拿一根粗木棍打,那种钻骨的痛让富贵哭得惊天动地,母亲的打骂是刻骨铭心的,二十多岁还做梦被她打哭。有次富贵被母亲剥光衣服赶到屋外,那次老屋也没有庇护富贵,从此他有意识地疏离父母。

富贵不是没有想过离开家,离开老屋。当时他像个忧郁少年,坐在老屋的木门槛上,双手托着下巴,怔怔望着群山。有一条土路穿过重山叠嶂,路的那边有个不一样的世界。他太孱弱了,不敢独自走出去。有个同样想法还有他的妹妹,在一次受了委屈后,十五六岁的妹妹离家出走,投奔一个族叔,不过很快就回来了。多年后,父母把这事作为一个笑话说给富贵听,富贵觉得十分悲哀。

凭心论,父母是极其劳苦的,是被老屋脚下一大片稻田枷锁住的人。父亲很能干农活,每日要做很多体力活,平时食物很差,长期体力透支,父亲身体干瘦,腿细得跟两条桌腿一样,渴了喝一飘井水,饿了扒两碗干饭,顶多喝壶家里酿的糯米酒。这种酒需要油水在胃里打底,没有油水保护,极容易得患病。父亲就得了这种胃病,经常大呼小叫带着哭腔地喊天喊地,富贵一听到父亲喊痛就躲得远远的,他不能原谅作为一个父亲在小孩面前哭喊,他从来没有听过别的大人因为痛就哭喊。

父母希望富贵离开土地,离开老屋,离开家乡,不愿让他受祖辈的苦。他们当时对此抱有希望,十来岁的富贵用粉笔在老屋厅堂照壁上龙飞凤舞写下一句“贾某人到此一游“,爷爷问是谁写的,他惊异一个小孩的抱负,其实富贵不过学了孙悟空压在五指山前那一出戏。后来真有几次离开土地的机会,但最终没有坚持,有人解释说这是命中注定,但是谁晓得有些德性是会传染的。同辈很多当时的穷孩子,早早离开家乡,在城市安家落户,偶尔回村就当是衣锦还乡。

不能让所有人都离开土地,仿佛神仙掐指算计好的,让你做田野的守望者,理由是你在凝视老屋,老屋也在凝视你,老屋的住客开垦的良田沃地,不能荒芜。富贵心想,当时村干部拆老屋时,是抱着应付差事心态来干活,根本没有想过要结束什么,开启什么!老屋作为百年孤独的故事脚本已完成,富贵告诉自己不要想那么多,明天还要干活。

点了电脑关机键,一会功夫,电脑黑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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