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二八三年,文天祥英勇就义。这位年仅四十七岁的南宋政治家、爱国诗人面朝南方,做了最后一次跪拜。
作为一个文人,他得到了他所能得到的一切荣光。二十岁中进士,又在殿试上大放异彩,被宋理宗钦点为状元,后平步青云,官至右丞相。
他也尝遍了所能尝到的一切苦痛。国破家亡,率兵抗元失败后,沦为阶下囚。在敌方战船上,他亲眼目睹了自己国家最后一支抵抗军队的溃败。在狱中,他曾绝食八日、服毒自尽都未死。他收到女儿的来信,得知妻女都被抓到宫里给蒙古人做奴隶。
身体和精神上的折磨并未压垮他,在狱中他写下了名垂千古的《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其实这一切苦痛都可以避免,不仅如此,忽必烈甚至亲自劝降,请他出任宰相。但他都言辞拒绝,最终杀生成仁、舍生取义。
然而有一个人却和他做出了完全不同的选择。
我们把历史时针向前拨动差不多一百年,在燕京(今北京)城内金国尚书右丞的家中传来了新生婴儿的啼哭声。精通玄学术数的耶律履占了一卦道:“吾年六十而得此子,他日必成伟器,且为异国所用。”于是借“惟楚有才、晋实用之”的典故为他取名——耶律楚材。
看过金庸小说《天龙八部》的朋友们,一定对“耶律”这个姓氏不陌生,不错,这正是大辽皇族的姓氏。而耶律楚材正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九氏孙。辽为金国所灭,而耶律楚材一家却“不计前嫌”的在金国做起了大官。
后来元军攻破燕京城,成吉思汗听属下说,燕京城内有个很有学问的人,于是派人召他前来,询问国事。成吉思汗见到这个“身长八尺、美髯宏声”的年轻人很是喜欢,说道:“你是辽国皇室后裔,辽国为金国所灭,我现在是为你报了仇了。”耶律楚材答道:“我们家和金国并未有任何仇恨,我家自祖父以来,一直在金国做官,怎么会有仇恨呢?”
成吉思汗对这样的回答颇为惊讶,却更觉得他与众不同,便留他在身边。
耶律楚材渐渐用他的博学、智慧征服了成吉思汗。在远征中,城破之后,将领们往往搜刮财宝、掠夺工匠、美女,而耶律楚材却搜集没有人要的药材,因为他知道,万里行军,很容易爆发瘟疫。果然一场疾病在军中蔓延,正是因为他的未雨绸缪,才化解了这次危机,拯救了上万名将士的生命。
成吉思汗曾对窝阔台说:“此人是天赐我家,以后军国庶政,都可委托于他。”
成吉思汗死后,窝阔台继位,果然任命耶律楚材为中书令,即宰相,那年他三十九岁。
当时,蒙古人在战争上大获全胜,骄狂的认为“汉人无补于国,可悉空其人,以为牧地”这便是要杀光汉人,将中原大地变成牧场。耶律楚材极力制止这一主张,他为窝阔台算了一笔账,说:“我们每年需要的五十万两银子、四十万石粮食,八万匹帛匹,全都要来自中原的税收和盐、酒、冶铁等百业,怎么能够不要汉人?”窝阔台有些不快,但出于对耶律楚材的信任,便给了他一年的时间证明自己的主张。
耶律楚材通过实行农耕文明的赋税制度和户籍制度,果然一年后,为蒙古朝廷增添了大量的财富,这使得野蛮的蒙古将领们大吃一惊,他们这才知道原来不靠战争掠夺也能获得巨额财富。窝阔台更是喜出望外,对耶律楚材道:“南国还有其他像爱卿一样能干的人吗?”
在屠城这件事上,耶律楚材也靠自己的智慧力挽狂澜。当时蒙古军队所到之处,凡遇到抵抗的,城破之后,必定屠城,除了工匠之外,老弱妇孺皆无幸免。蒙古军队在攻打汴京城时,遭遇了顽强的抵抗,城破之后,耶律楚材恳求窝阔台不要屠城,但这违反了蒙古的传统,遭到了蒙古将领们的一致反对。耶律楚材道:“兴兵打仗,为的是得到土地和人民,光有土地没有人民又有何用?而且中原最好的工匠,最精明的商人都在汴京城内,悉数屠杀,我军将一无所获。”尝到过赋税甜头的窝阔台同意了耶律楚材的建议,于是汴京城内一百四十七万生灵得以保全。
在文化上,从小接受汉文化教育的耶律楚材,大力倡导儒学,他整理典籍、建立孔庙、恢复科举、重用汉臣儒生。
窝阔台去世后,他遭受排挤,郁郁而死,但他死后十年,忽必烈继位又重新启用他的治国方略。
或许谁也不曾想到,在蒙古人的铁蹄下保护了汉文化的竟然是一个契丹人。
面对敌国的招降,文天祥和耶律楚材显然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但用历史的眼光看,无论是文天祥的“固执”,还是耶律楚材的“识时务”,最终都“光照汗青”。我想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是他们都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文天祥《那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千百年来为人们所吟诵,他的一身浩然正气,一颗铁血丹心名垂史册。
而耶律楚材效力蒙古,也并非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而是他看到了蒙古的强大和野蛮,想用自己的才华和智慧造福百姓。他在诗中写道:“从征万里走风沙,东西南北总是家。落得胸中空索索,凝然心是白莲花。”他尊崇佛道,莲花是佛家的圣物,诗中的白莲花是则指佛家的慈悲之心。他一生也是初心未改,拯救了数以百万计的生灵。他做了十四年的宰相,死后家中除了图书千卷,古琴数把,没有任何财产!他虽没有我们历来所重视的民族气节、家国情怀,但却有一颗如白莲一般圣洁的心。
二是他们对中华文化的保护都功德无量。
如果说耶律楚材保护了中华文化的躯干,那么文天祥则捍卫了中华文化的灵魂。
“孔曰取义、孟曰成仁。”文天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气节正是中华文明的灵魂所在。他的人格激励了后世一代又一代的中华文化传承者,让中华文化的灵魂生生不息。没有躯干,灵魂将无处安放,没有灵魂,躯干不过是行尸走肉。
耶律楚材去世时文天祥才八岁,他们一个北方人,一个南方人;一个契丹人、一个汉人;一个蒙古丞相,一个南宋丞相。他们一生未曾谋面,甚至严格来说还是敌人,但他们二人却在中华文明最危急的时刻挺身而出,共同捍卫了它。
总有人说:“崖山之后,无中华”。这不对,因为我们有耶律楚材和文天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