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校园灰姑娘生存实录

每逢除夕总是一夜无眠。阿桑到院子里溜达时还是凌晨四点多。

妈妈早已在厨房。灶头小锅里土豆包子已经蒸上,另一口大锅里煮着羌枯,混合着奶渣与红糖的青稞酒香飘散到院中,夹杂着院角长桌上供着的彩花板里酥油的寒香。

这是阿桑所熟悉的新年的味道。这种年味,高考之前是期待,大学寒假时闻得寒酸意难平,毕业后如今闻着,心里发苦。

推开院门,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如一只屏息静默的野兽隔岸对峙,河岸的这边是扎科村,是阿桑已经生活了近30年的藏族小村落。

这才是自己生活的世界,真实而陌生,让人无法直视。阿桑点了支烟,深深吸一口,掏出手机开始刷朋友圈。

第一条,同学甲晒出丰盛的年夜饭;

第二条,大学室友乙一家子其乐融融地在海南岛过年 ;

第三条,大学班上的女神,冰光雪艳在挪威,跨年,滑雪,看极光。班里的同学点赞、评论,女神变得更漂亮了……

到了自己这里,阿桑可以想象到,当以前的同学们被自己泥石流般的服装批发与销售状态刷屏时,大都鄙夷地撇撇嘴,然后把自己屏蔽。这种散发着赤裸裸的、寒酸恣睢的铜臭气息,大家隔着屏幕都唯恐避之不及。

在三步一都灵,五步一奶茶的大学校园里,女神是童话般的存在,穿着水晶鞋活在云端,双脚远离世俗的尘埃。

阿桑觉得这类众星捧月的女生,最易照见自己内心的阴暗。她想起了大学那次班里投票,选预备党员,女神德智体美劳兼备,成绩好,颜值高,待人和善可亲,班中人缘颇佳。可是投票结果让自己都大跌眼镜,大家都把票投给了自己。面对全班善意的掌声与女神诚挚的微笑,阿桑的内心不是滋味。这算什么?同情?鼓励?在变相的施舍与嫉妒中捡漏?转念一想到女神——“你什么都有了”,于是心安。

阿桑知道,自己不是大学里典型意义上的灰姑娘。灰姑娘的最初亮相,大多是骨瘦伶仃、缺衣少食的陋室明娟,整个人灰朴朴的,像稚嫩的鸡仔,看上去很好欺负。所遭受的一切苦难都是今后逆袭的伏笔。

而阿桑进大学后,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欺负与冷眼。出于对少数民族的新奇、从山沟里走出的贫困生的励志感强烈,加之黑胖壮的外表实在没有过分触目的危险,同学们对她倾注了更多的好感与关注。何况阿桑所住的村子不远处还有著名的甲居藏寨,驴友们的旅行圣地。

阿桑记得大学暑假期间,带室友们来家乡玩。先从北京到成都坐二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再从成都搭15个小时的长途客车,到站后离家还有几公里。

颠簸在盘山公路上的大巴里,室友不时发出大巴快要翻下山崖,车毁人亡的娇气尖叫,听上去刺耳,又让人厌烦。每次当同学问阿桑一些她无法回答的问题时,她同样厌烦,比如,“你回家为什么不坐飞机呢?”、“为什么一定要买硬座呢?”、“为什么每次在食堂打饭只吃两块五一碟的土豆丝或者毛血旺呢?”问得阿桑哑口无言,恨不得瞬间消失。

阿桑很想告诉同学,这世上的有些事本就是无可选择的;很想告诉同学,自己过年回家,下起大雪的时候,盘山公路更难走,有时要在路上停留数小时,车内浑浊沉闷,车外阴风湿冷,大小便一直要憋回家。

可室友们又说羡慕阿桑。

羡慕阿桑可以在与世无争的深山里呼吸干净的空气,家里养的奶牛可以随时挤一挤喝纯牛奶,妈妈做的土豆馅包子真好吃。就像那些前来旅行的背包客,厌倦了大城市写字楼里的明争暗斗,就来这里进行新鲜陌生的吃苦体验;吃腻了山珍海味麻辣鲜香,就来回归自然体验野菜草根。当驴友们在网上晒出深山绿谷、蓝天烈日、冰雪清泉、古朴藏寨时,他们几公斤重的行李由当地村子里的背夫一路背着,雨天路滑时,他们直接由背夫背在背上,完成他们所谓的文青式徒步旅行。阿桑的爸爸也曾当过背夫,为此落下了严重的腰伤。

当别人来阿桑的家乡追寻诗与远方的时候,阿桑却想极力挣脱眼前的苟且,走出生存环境恶劣粗糙、落后闭塞的山区。

阿桑十岁才在乡里的小学读书,在县里读初中、后来考上了四川省重点高中,离家也越来越远,为了节省往返400多块的交通费,阿桑等到过年才回家一趟。刚来绵阳上学时,阿桑作为学校里的宏志生,学费、书本费、伙食费全部减免,还可以按月拿到300块的生活补贴。高考后,在高中入学考试时处于年级2000名开外的阿桑,在别人已经大学毕业的年纪,终于收到了来自北京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割完猪草回来的妈妈攥着录取通知书哭了一个晚上。

有关阿桑的励志故事,如果只听前半段,对于知识改变命运这一说法,还是欢天喜地深信不疑的。

进入大学后,阿桑觉得,内心有一种东西崩塌了。除了学习成绩,自己一无是处。而这仅有的好处也渐渐消失。她以为像小升初、初升高,入学考试时自己都是千名开外,只要努力就可以逆袭。但是一直到大一结束,阿桑每天都觉得有种溺水的无力感将自己使劲往下拽。从山区走到大城市,阿桑自己耗尽全部力气所达到的极限,却连身边很多同学的起点都够不上。

她无比怀念人人只能穿又宽又大又丑的校服出没在校园里的日子。

在自己只知道用美加净和大宝抹脸时,室友用的护肤品,一架子的瓶瓶罐罐上写满了她认不得的英文,她还偷偷用了两回,后来记下牌子,上网查了查,一套护肤品就相当于自己3个月的生活费。

宿舍2平米不到的床位是她住过的最舒服的地方,冬天有暖气片,夏天有空调,每天都能洗热水澡。

去食堂打饭最喜欢炒土豆丝或毛血旺配2两米饭,便宜,管饱又下饭。

阿桑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也不断提醒自己,比起从前,比起家里的爸妈,自己应该觉得满足。但是,强烈的自尊心形成的羞耻感,如梗在那里的刺,时刻提醒着自己。尽管这样,在周围同学看来,阿桑还是整天笑得没心没肺,好像无忧无虑,活得开心,随意。

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阿桑没有控制好。

那次是室友们聚餐为阿桑过生日,阿桑那天特别高兴,喝着喝着,就抱着酒瓶大吹大笑,然后从椅子滑到地上开始哭,哭着哭着就骂骂咧咧,藏语、四川话、普通话轮番出击,把室友们挨个骂了一遍,挨骂最厉害的是阿桑的下铺苏苏。苏苏是宿舍里最漂亮精致,家境最优渥的女生  ——“我最恨的就是你,为什么你们什么都有!”

当然,阿桑是很久以后,毕业吃散伙饭的时候,才得知这些的。为此,阿桑一直感念室友们的缄默与宽容。

后来,阿桑把之前加的社团都退了,不再去图书馆自习,不再去通宵大教室刷夜,除了一些老师上课会点名的课基本都翘了,窝在宿舍的床上看剧,一直到宿舍熄灯断网。夜深人静时躺在床上打dota,兴奋地睡不着觉,又莫名其妙地开始哭。这样自我麻痹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大四,同学们各自有了读研、工作、出国的去处,阿桑仍然若无其事,参加毕业典礼,吃散伙饭,最后卷着铺盖回了老家,回到了她原来的世界。

阿桑其实自己都困惑为什么会以那么混蛋的方式虚度那四年?她深知自己比任何人都有理由争气,努力学习,拿奖学金,但是她只觉得无力。贫穷真的是一种原罪吗?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像其他同学那样轻盈地活着呢?

也许问这么多为什么,不过是为自己的不争气与懒惰找借口。设想那么多如果,心里的失落与痛苦会不会就不那么强烈?

如果十岁那年没有上学,如果只念到高中就像村子里的其他姑娘一样早早嫁人,如果不曾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自己的欲望阈值被调校到半空,无法满足,又被生生地摔回原地……阿桑始终怀疑,认识到另外一个更好、更美、更强世界的存在,对于没有能力去融入去延续的人来说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她曾看到过这样一句话——“爱被启迪未必是福,欲望始终沉睡未必是祸。”

“扎西德勒!”,每当阿桑望着空中亮烈飘展的五彩经幡,总会不由自主对着远方的天空说出这四个字。天空真蓝,蓝得让人眩晕,仿佛与某种恒久的虚空联结,常常让阿桑觉得自己空虚得像个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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