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楼旧声(一)

       小叶榕被雨打湿的清晨,是在一个夏天的尾巴尖儿。没有谁记得那是怎样的一个夏天,十年前的年轻人并不会留意时间的逝去,想着春夏秋冬不过是照样的过法,就像公园里那一口古旧古旧的钟。年老的敲钟人迈向钟楼的黄木顶上,钟捶的柱头包着半旧蓝色棉布,许是江边的风太大,扑棱棱撞进敲钟人的袖口,手便借势将木头撞向铜锈的古钟,一声、两声,一年、两年……钟声随烟被长长地拉在风里,朦朦胧胧倒觉得切实有样宝贝的东西被遮去了形迹。是什么呢?谁都知道明明有那么一个夏天,是落在暖暖的、毛茸茸的晒过一上午的猫毛上,比其他夏天都要温暖灿烂。然而隔着十年的匆忙驻足回看,再灿烂的阳光也不免透露出陈旧老宅的陌生味道。

       雨水溅落在白色板鞋上,墨绿的裤脚也有些湿了,陆江远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密密地布在天上,被风吹得一会儿这边浓些,一会儿那边稀些,下边是攒动的人群,乌泱泱地也一会儿变浓,一会儿变稀。马路被挤在各色的伞的缝隙里,两旁是常年不变色的小叶榕,夏天和冬天都是一样的颜色,哪都是一样,十年、二十年,南边的大城市、北边的大城市,若是听不见身边浓郁的地方口音,倒觉得走哪都是走在这阴沉沉的马路上,密密的树叶透不过光影,马路的尽头愈发暗了,车一辆接着一辆,只是不知道几时挤得上,加上这该死的闷热的天气!

       陆江远讨厌下雨,除非用了玻璃球似的罩子罩住四周,保证这古怪的风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雨吹到身上——那样叫人狼狈。雨还在下着,劈里啪啦打在乳白的伞面上,陆江远觉得自己像一条鱼,一条会撑伞的鱼。伞面漂浮在深山的水潭,水上是喧闹的繁目的琉璃幻影,水下是悠远的异常的平静,是蝉鸣声中的夏日午后,倒在教室书桌上的阵阵困意。陆江远确实有些困了,今天是高一开学的第一天,这样日子的前一夜总是叫人兴奋——新的学校、新的同学、新的老师,夜晚费了好大的劲才静下心来,已是凌晨一点。江边的钟楼隐隐敲了十二下,太阳正好越过头顶的云端,雨水的湿气从黎明蒸腾到饷午,又要将时间缓缓地驱向黄昏的山崖。

       回家的车已经出现在马路尽头,车站的人们都开始做起了准备——公交是用来“挤”的,哪哪都是春运。买菜的、买菜的、上学的、午休的…… 搅和在一起,只待车门一开,便推搡着挤进这四方的铁盒里,顺着固定的街道、固定的时间,到达固定的地方,除了机械的轰鸣声,安静得没有一句关于人的话语,尽管车上的人嘴巴张合,嘴里有无数的零件运转着,人的所有活动,在工业的时代,都发出齿轮转动的冰冷的声音。人不是一盘饺子!要被手捏成标准的形状,锅里的水一开,被煮熟、吃掉,这便是他们的命运!

       陆江远这么想着,然而也逃不过挤公交的命运。你不挤人,总有人要来挤你。

       伞早已被收在手里,这下,陆江远便完全暴露在雨中——一个15来岁的少年。说是15来岁,看上去又与初一初二的孩子没什么差别,单薄的肩露出细长的脖子,背后是沉重的背包,再复制出成千上万的模型出来,偌大的中国,便是这样一群又一群的求学青年。1米65、100来斤的身材,放在个子不高的西南地带,也显得有些瘦弱。

       开学第一天,陆江远并没有刻意捯饬一番,他是一个平凡的人,至少在外貌上。同所有平凡的人一样,在这个世界总是要遵守这样那样的规则。比如学生就应当朴素,如果穿上补丁的衣服,再配上空洞却又干劲十足的眼神,便是学习上的标兵,当然若是一个人胡子拉碴头发杂乱,倒也能说明其认真刻苦;又比如家长就应当辛苦,在学习上,孩子是祖宗,老师是祖宗,世上倒是不少人上赶着认祖宗,仿佛少了这几个祖宗,玉帝就要下一道谕旨,让西方如来给谁来上一掌。陆江远不要认谁当个祖宗,只求这饺子下锅似地挤法快点结束。

       头发是早上刚洗过的,不至于显得杂乱。脑门前胡乱的搭着几缕刘海的发束,头发并不黝黑,倒是那一对浓密的眉毛,细下看去倒有一种书法的韵味,仿佛狼毫的毛笔,浓墨出走之的最后一道劲锋。一双眼睛微微有些下垂的感觉,单眼皮,睫毛有些细长,加上被镜框囚住的四散的眼光,你很难从这样一双眼睛中看出什么情绪。中国的少年在这个阶段不是蓬勃的,比如圈养的动物总不如散养的动物活泼有趣,不过倒是更加驯服。鼻子不挺,微微有些塌落。一个被安排着命运的少年的脸的轮廓,显得有些消瘦,脸上没有血色,苍白暗淡,像是绘本里的芸芸众生,只是淡淡的一道墨笔,便在黑白的纸画上被宣判了命运。

       现在,芸芸众生已经上好了发条,站在四方的铁皮盒子里,准备前往下一个目的地,陆江远也在其中,他是车门处最后几个位置的幸运儿。

       书包若是背着就有些难以站稳,车子里的栏杆扒满了手,想要找到一块借力的地方已是不易,把书包放到胸前,挪挪重心,无疑会舒服不少。放下书包的肩带,陆江远转了个身,车子还没有发动,后门还开着,不过不是卸客——还能多来两个饺子!这样的哄乱在小城市里稀疏平常,人一群一群地涌来,又一群一群地离去,就像麻雀。麻雀不像其他鸟,总得成群成群地过冬,因此也显得呱噪,而那些大个的喜鹊,他们做不了。说书的本子里藏着千万人的命运,里面的人没有一个可以跳出纸来。

       陆江远想要摆脱这种命运,一个小孩,尽管只需要学习,但他知道,一旦脱了学习又没有足够地力量,他便会被生活吞得骨头都不剩!他的父母,他的祖辈,在这逼仄狭小地城市里,被各种扭曲地东西磨得丧失了生气,那是一眼望到头的命运。这里是他的家乡,但是他想要逃离。

       车站的人走了一波又来一波,并没有什么新鲜的乐趣,陆江远在等,等着车子发动,等着回家吃饭,等着明天正式开学,新鲜的劲儿一过,未来的三年和过去的三年,似乎没什么分别。即便成年后的如今,再往回看,其实也并无分别,若是因着特殊的人特殊的事有了特别的记忆,也总会忘的。离别的忧愁、再遇的喜欢,两者并不在时间上相连。

       车子顿了一下,缓缓发动起来。

       陆江远抬头扫了一眼,立时被吸住了目光,那样一团黑白画作上的彩色光影,漫天的透过阴云的光都被她吸了过去,成为唯一的一束光。那是一个白净的女孩,留着齐肩或者过肩的长发。她在和人说笑,笑里荡漾着的欢乐光芒,都要从眼角溢出。这是多么青春的生气,不像书上或者画上的人物只有固定的命运,无限的可能,就是从这样的生气里面迸发。

       在那样夏天的一个中午,陆江远对自己说了这样的一句话:我看见了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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