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妈之间只隔了一个少女

我和我妈之间,只隔了一个少女。

    有一部电影叫《返老还童》,里面的男主角的人生是逆生长的,他以老人的模样出生,以婴儿的模样老死,因此他和别人,总存在着一种不可逆的 时序差。艺术来源于生活,我觉得生活中的人与人之间,也均隐藏着“时间差”,导演的厉害在于发现了这微妙,然后放大、夸张,再以一种浪漫的方式表现了出来。

    我和我妈之间从我一出生就存在着时间差,我人生中的第一条规矩是她立的,挨的第一顿打是由她施的力作用出的,第一张需要家长签字的卷子是她写的,第一套认知世界的观念是她潜移默化培养出来的……所以在童年阶段,我和妈妈之间的时间差远得就像上帝和他的子民之间的距离。


有一段时间,妈妈选择和爸爸离婚,于是上帝从我的世界里出走了,我精神上跌入了洪波,又像是浮萍,觉得走在哪里都是 路过。我执拗的也出走了半年,等回来又逃遁到朋友那儿去,在朋友奶奶的空房子里住了半年,抗拒和家里联系。于是才发现了柴米油盐水电纸墨的价钱,看到了生活的繁琐,学会了自己换灯泡,体验了浓冬的凌晨三点独自去医院挂号的酸爽。没有色彩的考研生活让我不得不自己挖掘自己(和自己玩),偶尔点盘蚊香,一个人在空寂的夜里打坐冥想,开始发现自己体内好像住进了一个老奶奶,静静的藏在小女孩的视角后面。

就是在这样一段神奇的日子里,我好像在不自觉间从虚空处偷来些“时间”,垫在脚下,于是我和妈妈的时间差变短了。力是相互作用的,妈妈从婚姻里解放了,撕毁的不光是一份关于婚姻的契约,还有她扮演妈妈的各种“道具”,焦心、忧虑、勉力的操持、苦心的维系——所有这些和契约一起被塞进碎纸机,嚓嚓嚓粉碎掉,然后又重新拼出一个叫陈敏的女人来。她叫陈敏,她仍旧向往美好,仍旧向往爱情,和我一样,但比我还单纯。这个叫陈敏的女人仍旧爱她的女儿,但是她发现,她和她的女儿之间的什么东西改变了。(她不知道她女儿管那玩意儿叫——时间差。)


她搬回了楼下,我搬回了楼上,但是一从图书馆回来,我便会一头扎进楼下这个亮堂堂的小房子里,大概是女儿总是更粘妈妈的,大概是溺水后的人总要更大口的呼吸空气的。我仍旧叫她妈妈,但是精神上更愿意称呼她为“她”了。她变得爱美了,新衣服比以前多了很多,她有时候会和她的姐妹们去吃宵夜,去KTV唱“酒醉的蝴蝶”,用美颜相机录视频上传抖音,在意头发的颜色,怯怯的想要去学广场舞又不好意思。

我穿她的衣服在屋里看书,她下班回来看到,会酸溜溜的说:“我胖了,我的大衣服你都穿得,但是你的我却穿不得。”她总觉得我太耗脑力,大晚上偏要炸洋芋让我吃,又或者拉我出去吃烧烤,我说我只想要一串鸡翘她偏要给我烤两串,见我拿手里没吃完还暗恨了我一眼被我捕捉到,问为啥恨我,她才说:“你别一会不吃又给我,我反正是吃不下了的!”我忍俊不禁,这样的对话常常是发生在姐妹间的啊。她不顾忌在我面前和他的“男朋友”打电话,我往往一边假正经的看书一边偷偷观察她的表情和模样,她语气里虽竭力端着正经和严肃,但是甜份就像是盖得严实的热茶从缝隙间飘出的气体,无色无味,但是缓缓地悄悄地升着向云朵汇去。一开始,我也是不适应的,但是我常常因为看到这样可爱的妈妈而由衷觉得开心。

一天清晨我离家出发去图书馆,已走在五十米外的马路上了,妈妈咔嗒打开门,恰好看到了远处的我,她挥起右手向我招了招,我也笑着招了回去。就在那一刻,在晨光熹微间,我仿佛看到了我和我妈之间隔着的,那个少女。


她生我时,才二十岁。 二十岁的她,应是扎着一个独独的马尾辫,单眼皮圆盘脸,她的眸子里常常映着婆娑的树影、辽旷的山群,春天外婆家院子里桃花梨花杏花应该会一齐开了,风一吹跟下雪似的,秋天玉米地一整片军阵似的玉米冒着紫色的长须,她和姨姨们有时在土地里劳作,抬头就能看到蓝得发出海浪的声音的天空和变换着把戏的白色云朵,于是她开始想象未来,想象爱情。外婆说,爸爸总跑到家里来帮忙干活,哄着说着,妈妈就跟着跑了。大概那一刻,爸爸是那个能让她跌入美好的期待中的人。


从图书馆回来,看着妈妈的灯亮着,往往会觉得安心。外放听了几个晚上涛涛的考研政治视频,涛涛正在讲毛泽东,讲那段风云变幻的日子。妈妈文化水平不高,我不知道她能听懂多少,她尽量安静的坐着,认真的勾着拖鞋,只时不时的像只好奇的猫似的朝我的脸上瞟上一眼,又悄悄收回去。今天在吃晚饭的时候,妈妈突然眼神飘忽地不自然的又佯装自然的对我说:“我想听你晚上听的那个课,那是讲历史哩!我想听,你把它发给我嘛,发在我的微信上,我自己会听。”我内心的震惊像1945美国人投在日本岛上的两颗原子弹,整日刷“男人爱女人的表现就是要为她花钱”的抖音视频的妈妈,居然也被我们无敌可爱迷人的涛涛圈粉了,我为涛涛开心,更为妈妈开心。是啊,少女内心是渴求知识的,只是苦难的时代没能公平的递给她们爬向月亮的木梯,于是一步又一步的,他们脚踏着黑色的大地向前走着,偶也抬头,看着月亮发半晌的呆。


此刻,窗外下着细雨,滴滴答答犹如乐章,墨黑填充着除被电灯统治外的每一处,妈妈已经沉沉睡去,而少女则变成了一只蝴蝶,飞回了她童年时那个外婆种满果树飘满飞花的院子。

我和我妈之间,隔了一个少女,少女遥望月色,回头对二十四的我缓缓一笑,我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她温柔的笑笑,宛如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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