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此物何足贡,但感别经时。”
读罢这首诗,第一反应是感动。既是为这种迂回婉转的女儿心思感动,也为古人内敛含蓄的外表下极致浪漫的风情所感动。
极致的浪漫正是在不可示人之处。这是隐晦的美学。
你知道吗,庭院里有一棵美好姿态的树啊,绿色的树叶玲珑剔,密密簇簇覆盖着树冠,风拂过包裹着浓郁的芳香,美丽的不可方物。我竟为它而沉醉,亦或许是着迷于这样美好的光景。多想你现在可以与我共赏这样的画面,可惜我俩山南水北,你不在。我折了最美的一根枝条,想要送给远方的你啊。枝条的馨香早已盈满了我的衣袖,但路途遥远,我却无法将这香气送与你。又转眼一想,唉,这算是什么珍奇的玩意儿呢,怎么能值得赠与你,我也只是感怀我们分别那日罢了。
短短几句,描述了一个深闺女子欲采枝赠人又作罢的画面。行文平淡,语调舒缓,既没有火热的情诗表达,也没有愁罢人憔悴的惆怅,但却迂回婉转,把深闺里女子矛盾的心思写的如此惟妙惟肖,刻画的十分到位。与“一别从后各天涯,欲寄梅花,莫寄梅花”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言思慕,却满满都是思慕。不言惆怅,却满满都是别离之苦,这正是极致的浪漫。东方审美的浪漫之处就在于,内敛,含蓄,清淡却又风月无边。
东方美学,基调是暗淡的,又经常与自然外物相连,是为“意象”。古人往往不会直言自己的感情,而是将其投射到自然事物中,以此来抒情。 如“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古人的浪漫,是闲散,是内在的和谐,与人,与外物自然,与天达成一种哲学上的圆融状态。
五代十国时期,吴越王钱缪在他杭州城的宫殿中,等待王妃省亲归来。已是春天,王妃仍在路上。钱缪遂令人寄书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大概如此之人不少见:明明想得紧,却言语间隐晦至极,贴心的很。只这九字,真真儿个让人心里顿时软软的。我想你了,或愿昭告天下,抑或藏着掖着只愿你一人心里甜蜜,然而,能将情话说的这般婉转缠绵,乃至温馨的,作为一个发际前只是私盐贩子没读过几天书的人来说,不可谓不是极高的境界了。“完全能够想象,那一天,那个军王是怀着怎样的心思,眺望着自己的江山——远山隐隐,绿水迢迢,烟雨里佳人归来路上遍地的花。”
中国古代有驿寄梅花,鱼传尺素。至今读来仍是感动。“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这是何等的风雅之情啊,两人相隔千里,在书信中对话。我这江南没有什么好东西,那就赠你一份春色吧。那几经婉转的候信之心又恰恰是: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现在的网络如此发达,节假日的祝福大多都是在社交软件上进行,发邮件都已经很少见了,更勿论书信往来。前几日读到海莲汉芙的《查令十字街84号》,她说“书信来往之间因延迟所造成的时间差,大抵只有天然酵母的发酵时间之微妙差可以比拟。一旦交流变得太有效率,不再需要翘首引颈,两两相望,某些情意也将因而迅速贬值而不被察觉。”科技的发展,拉近了时空的距离,心的距离却愈加疏远起来。大抵是因为追求效率。而美本身就是反效率的。
读古人诗歌,窥到了东方美学的一角。但其实也是反思,我们所处的时代何其粗糙。在历史上,有过世界曾为东方美学所倾倒的时代,而现在,我们讲求的文化自信却时时不能到来。为什么,因为我们是断层的一代。在历史传承上,我们从根就已经断了。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不曾受到古典文化的熏陶,皆是以高考作为目标的功利化教育。审美层面,更不曾受到引导。以至于,大家都知道《红楼梦》等这些四大名著,但又有谁真正地浏览过。不是品读,而是浏览。现在大学生专业的分化,理科不讲究人文素养,文科不重视逻辑思维,审美也常常受到韩流,西方的影响。
而相较日本,在世界文化领域,却成了代表东方美学的象征。日本的“侘寂”哲学、精神、道德原则起源于人们对自然乃至宇宙的思考,发展过程中深受中国道家和禅宗文化的影响;其传达的空寂境界和极简形态,则源于中国诗词和水墨画。在茶道大家千利休的引领下,这股美学风潮在日本达到了顶峰,亦因如此,侘寂最初始、最完整的体现在茶道,之后蔓延至花道、香道、诗道等传统领域。现在,这一美学知觉已经渗透到日本人生活得方方面面中,甚至塑造了日本整个商业社会的气质和风貌。原研哉在《设计中的设计》一书中说:“由于信息的供应已经超量了,达到一种我们已经无法确知的程度,知识不再作为一种激发思考的媒介起作用,而淤积的信息,就像没有发芽的种子,被降到一种模糊状态,说不清他们是死了还是活着。”
对抗信息碎片的过载,这大概是侘寂成为日本设计美学主流的现代意义之一。
在建筑上,日本的奈良,京都的寺院依旧吸引着全世界各地的游客。《阴翳礼赞》中描写了日本人在装饰屋子时,力求古典的简洁朴素之美。服饰上钟情于暗绿与暗褐两种低饱和度的颜色,以此来衬托黄色人种的肌肤,使之看起来静美。也这样赞赏我们的唐纸“西洋纸的肌理有反光的情趣,奉书纸和唐纸的肌理柔和细密,犹如初雪霏微,将光线含吮其中,手感柔软,折叠无声。”
在文学领域,体现东方美学隐晦之美,的便是夏目漱石的那句“今晚月色真美。” 可以想象,在月色如水的夜晚,男子和女子散步,男子看到女子纯洁温柔的面庞,心中恋慕,却并没有表白,而是望着天上的月亮说了一句,“今晚月色真美啊”。隐晦至极,也浪漫至极了。
回到我们国家,现今,年轻人对传统文化有了更多的关注,前几日的西塘汉服节,古风音乐圈,以及德云社在年轻人中的突然走红。这些传播现象,似乎证明了我们对于自己的东方美学有了更深的领会,也有了意识将其传承。东方文明孕育出的人们,应该是灵秀的,而不是在急功近利中丢掉了自己的美。然而,前段时间爆出的某某地方修缮佛像,将其素雅美丽的色彩涂上了大红大绿的金漆。且不说工作人员与当地政府文物保护工作的如何,但这一造成对文物的损毁却实在体现了审美的偏差。
古人的审美太高级了,我们的祖先已将东方美学发展到顶峰。而我们在断代的时间里,只能追赶,复兴,哪里还能用庸俗的眼光去打量一切呢。
里尔克的诗里说“离开村庄的人将长久漂泊。” 离开村庄的中国人,至今仍漂泊在路上,越来越多,却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有在途中,一遍遍,看红了樱桃,绿了芭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