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再婚差不多半年的时间,一天傍晚,家里突然出现一个老头,带着绵羊皮帽子,白皙瘦削的脸庞,下巴上是一绺羊胡子。
只见他坐在堂屋当门的小床上,面带笑容,亲热地和周围的人打着招呼。见我进来,母亲忙说:“这是你爷爷。”
“爷爷!”在我的意念里,从没有这么一个人,现在 突然冒出一个爷爷,让我有点不知所措。见我没有吭声,他笑着说:“这是玲玲吧!”我没有吱声,他也就没再说什么。
原来爷爷从东北回来的,至于他去那边干什么,呆了多长时间,为什么回来,我从没问过,也从来没想过要问。他的出现就是一个偶然,跟我的关系不大。
爷爷回来是跟大伯、叔叔、小姑一块过日子,他很少来我家,我也极少去他那里。
一年后的春天,母亲生了一个女孩,至于什么时候生的,我也不知道,好像是睡了一觉醒来,母亲身边就多了一个小人。
只见她被包在一个小褥子里,褥子外面用两根带子紧紧地系着。她闭着眼睛,小脸红红的、皱皱巴巴的。虽然看不出她好不好看,可是妹妹的出生,让我充满了好奇,也打心眼里喜欢。
有关妹妹的问题,我问了一个又一个,实在没有问题了,就趴在床边盯着她看,直到母亲撵我出去,我才跑出去玩一会,三五分钟以后,我又回去了,又开始问母亲很多问题。
母亲一直托着腮斜躺在床上,妹妹的出生,看不出母亲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她一脸的平静,说话时气力好像很不足的样子,这让我略略有点奇怪,怎么看不出她的心情?难道她不喜欢妹妹吗?
除了母亲守在妹妹身边,印象中好像再没看到有其他人,包括我的继父。女人生孩子坐月子,本是家里的大事,为什么我家里没有出现别人家喜气洋洋的场面?别人家生孩子,家公、家婆、妯娌、邻居都会来看看,我家里一个人没有,显得冷冷清清,我记得爷爷好像一次都没来过。
那时候因为年龄小,头脑中出现的想法往往稍纵即逝,随后就被贪玩的心思代替,再说成年世界里的规则我也不懂。
四五天以后,大约是早上醒来,发现母亲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上,她的身边空荡荡的。我连忙爬起来,问:“娘,妹妹呢?”
“妹妹让爷爷背走了。”母亲回答。
我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心里疑惑着:爷爷把妹妹背哪里去了?带着疑问,我跑出去玩。
像是心里有什么事似的,玩了不大会,我又跑回家问母亲:“娘,妹妹呢?”母亲无力地看了我一眼:“妹妹死了。”
“死了?”我不解地问。母亲点点头,一句话也没说,我突然觉得家里的气压有点低,让人感觉很压抑。虽不理解母亲话里的意思,也没敢再问什么,我转身又跑了出去。
又玩了一会,我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召唤一样,又独自回了家,看见母亲还是原来的姿势,我禁不住又问了一句:“娘,妹妹呢?”母亲像是受了刺激,眼睛里立刻闪出泪光,哽咽着说了一句:“妹妹死了。”
看到母亲难受的样子,我吓得不敢吱声,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在母亲的床边愣了一会,转身又出去了,把心痛的母亲抛在了身后。
就这样,我的妹妹,只活了四五天就夭折了,临走的时候,我也没能看上她一眼。自从那天以后,家里没有一个人说起妹妹,母亲不提,继父也不提,日子照常过,好像从来就没有过这么一个孩子出现。
突然有一天早上,邻居大娘问爷爷:“叔,你把孩子扔哪里了?”
爷爷说:“扔到村东边一个高岗子上了。”爷爷说的很平静,从他的语气中,丝毫听不出一点心疼的滋味。
后来大了,才知道了家乡的习俗,夭折的孩子,一定要扔在一个高地上,千万不能扔到洼地或者坑里,据说如果扔到洼地里,下面生的孩子也难以活人,因为坑很难填满。被扔的孩子不是被野狗撕扯吃掉,就是被大点的鸟啄食了。这样的下场不会被人同情,因为在村里人的观念里,夭折的孩子都是讨债鬼,不值得被怜惜。
后来每次路过村东面的高岗地,我就会想起妹妹来,心里也在狐疑,她也是来讨债的吗?
1980年的腊月,母亲又生了一个孩子,这次是个男孩。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早上,接生婆抱出一个大肚子的娃娃,嘴里一叠连声地说:“带把的,这次是带把的!”继父的嘴张得很大,他是笑的嘴都合不上了。
接生婆托着弟弟,继父忙把一块棉花套子放在床边,让接生婆把弟弟放在上面,继父笨手笨脚地想把弟弟包起来。
那时候条件太差了,孩子生下来,只能用废旧的棉花套子包裹,那样的棉花不是从多年陈旧的被子拆下来的,就是从不知道穿过几个人的棉袄棉裤上撕扯下来。这些棉花套子又旧又脏,有的还有很严重的霉菌味,稍有不慎,孩子的脐带就会感染,怪不得那些年那么多夭折的孩子。
继父包好弟弟,看了又看,端详了又端详,一张大嘴巴始终合不拢,喜爱之情难以抑制。直到旁边的大娘提醒他该去给母亲做饭了,他才慌着跑到厨房。
那时候女人过月子,能吃上的最好的饭就是一碗白面疙瘩,再加上一点红糖。不大一会,继父端来一碗热情腾腾的饭,母亲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吃着。那一刻我是真的深深体会到母凭子贵的内涵,印象中自从母亲进了这个家门,继父从没有做过一顿饭,而今他能把饭端到母亲跟前,全然是因为这个刚刚降生不到半个小时的男孩。
我那个爷爷也出现了,他没有进屋里,只是不停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一脸的高兴是掩饰不住的。只要有邻居来家里,还没等对方说话,爷爷就开了口:“三家添个小子!”邻居们都说好,爷爷也跟着说好。
弟弟出生的那段时间,是家里难得平静喜庆的日子。弟弟九天的时候,亲戚们来贺喜,多少从没有见过的亲戚都来了,可见家里多了这样一个男孩,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是多么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