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罪

一个叛国者的血泪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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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走到行刑台上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丝寒意。他搓着双手,望着那几名即将走向死亡的囚犯,心里想着:那些该下地狱的罪人穿着单薄的囚衣,是否会冷到麻木呢?又或许是恐惧超越了冷意?

沙皇行刑官们尽职地将绳索套在罪人们有些发颤的脖颈上,台下喧嚣不已的观众们终于平静了下来,兴奋与猎奇的红晕荡漾在他们的脸上。

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清了清嗓子,竭力在面上摆出一副嫉恶如仇的表情。“大家都非常清楚刚刚结束的战争给斯拉夫人民带来了多少苦难,但需要明确的是,比那些波兰侵略者更该下地狱的,则是那些投奔波兰人的叛徒!”

“该杀!”

“真是不要脸的家伙……”

观众中爆发了一阵激烈的响应。

“这一位,”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摘下第一位罪人的头套,那是一个脸庞因为恐惧皱缩成一团的男人。“原本是亚历山大元帅的一名参谋,却在雅罗斯拉夫尔战役前夕叛逃,将情报传递给波兰人,给我们带来了极其惨重的损失!……上帝将会原谅他的罪,而我们的任务,就是去送他见上帝!”

“不……不要……放了我吧!求求……我,我认罪!”叛国者泪涕横流,面露绝望之色。这副样子让不少观众忍俊不禁了起来。

“去死吧。”

话音刚落,行刑官便打开了机关,叛国者脚下的木板被抽空,整个人猛地向下一坠,只剩下半个身子还露在行刑台上。绷紧的绳索正在一分一秒地剥夺着他的生命力……

“不……”

叛国者在发出来最后一分喘息声后终于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观众们欢呼起来,狂喜笼罩着整个刑场。

“第二个人,是一个波兰间谍,在我们最危急的时刻,在莫斯科城内大肆放火……”

“第三个人,”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喘了一口气,猛地摘下了那人的头套。暴露在众人目光下的,竟是一名年轻女子,面上满是血污——想到这里,伊凡就有些来气,这个叛国贼可是花了审判官们不少工夫。“我非常确信地告诉大家,她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魔鬼,不是被魔鬼附身,而是魔鬼本鬼降世。在卡卢加的战斗前夕,亚历山大元帅正是被她刺死的……直接导致了环莫斯科战役的彻底崩溃,导致了莫斯科人民不得不承受战败的苦果!”

“如此恶贯满盈之人,伊凡•瓦西里耶夫娜,你可知罪?”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伸手抓起她的脑袋,恶狠狠地问。

“妖女,你可知罪!?”人们咬紧牙齿,怒发冲冠。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承认我的罪——如果你们非要将它定义为罪的话……对我来说,可是莫大的荣耀。”伊凡•瓦西里耶夫娜冷笑着对上了审判官的眼睛。审判官全身一冷,上场前灌下肚的伏特加仿佛再也不能提供热量。

该死的……应该早点让他们拔掉她的舌头才对的。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决意不让局势反转,让她出尽风头的话,审判官和沙皇的面子还往哪搁?

“魔鬼,愿主能净化你……”

“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有罪的……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上帝不会原谅我,也不会原谅你们……而我,从不希求祂的原谅!”女叛国者打断了审判官的话语,大笑了起来。

“你!你去死吧!”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彻底怒了,人们也彻底怒了。

女叛国者却有些恍惚。

……

伊凡•瓦西里耶夫娜揉了揉眼睛,心底涌上一股无名的情绪。是烦躁么?还是郁闷?不对呀,今天可是一个值得高兴的日子呢。

她注视着小花猫沿着土路逐渐走远了,便把剩下的半个鱼饼裹到布包里,揣到怀里,一边抱着那件花色的带补丁的针织衫。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土地与田野上,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彻底融进这个温暖的环境中,成为一株小麦,把根茎与果实献给大地,或是成为刚刚遇到的小花猫,蜷缩着身子在墙角打盹。不管如何,只要她能拥抱此刻的阳光与空气便好……呀,到了。

伊凡•瓦西里耶夫娜敲了敲门。小屋里住着的是一个独居的老婆婆,安娜。她的儿子远在莫斯科当公务员,而老伴也过世得早……“安娜婆婆,我来喽!”伊凡•瓦西里耶夫娜喊了一嗓子,门开了,迎接她的是熟悉的笑脸。

“这是您的衣服,我帮您缝补好啦。”伊凡•瓦西里耶夫娜把怀里的针织衫放在桌上,一边接过安娜婆婆递过来的热水一饮而尽。

“那个……我还带了几个鱼饼给您,路上遇到野猫所以有一个只剩下一半了。”小姑娘把装着鱼饼的布包也掏出来递给婆婆,一边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

“谢谢伊凡尼亚,愿仁慈的主保佑你。”安娜婆婆轻轻地吻了吻伊凡的额头,眼睛流光闪烁。“对了,你爹的病怎么样了呢?”

“还是老样子……”伊凡尼亚眼神一黯,“最近咳得很厉害。再过几天还是不行的话我得去麻烦村医了……”

“可怜的孩子……要是你娘还在的话就好了,多一个人照应也好。”

“她,她走得早。唉,我只希望她在天国过得快活。”伊凡•瓦西里耶夫娜叹息道,“不过这两天我舅舅会过来照顾,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倒是婆婆这边生活得还好吗?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我这边一切顺利,只是一个人打理有时候会有些孤独……多亏了伊凡尼亚不嫌弃我这个老婆子,来找我聊聊天,我已经很满足啦。”

“不客气,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伊凡•瓦西里耶夫娜心里美滋滋的,“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咯?等下我还要去教堂一趟,下午唱诗班那边还有活。”

“伊凡尼亚,今天是你的生日吧?”

“婆婆,您还知道我的生日呀?”伊凡•瓦西里耶夫娜有些惊讶。

“之前听你提起过……你还说过你最喜欢的日子一个是生日,一个是圣诞节呢。”

“啊哈哈,我自己都差点忘了呢。”

“这样吧,我这儿还有条青鱼你可以提回去。我一个人肯定吃不完,买了以后就后悔了呢哈哈……就当作生日礼物吧。”安娜婆婆转身从厨房的水缸里把鱼提了出来,“正巧也给你爸爸补补身体。”

“哇谢谢婆婆!”伊凡•瓦西里耶夫娜有些惊喜,“真是太谢谢了呜……”

婆婆的话勾动了她的思绪。圣诞和生日的确是她一年中最开心的两天了,圣诞节的时候可以参加社区组织的聚餐,那时候便可以享用珍贵的烤鹅与甜点……而生日可以许愿。今年许什么愿望好呢?还是希望爸爸能快点好起来吧……嗯,虽然往年都只有一个愿望,但是今年她想贪心一点。她希望今年呢,能遇到一个不错的小伙子。

但愿吧。

先回了一趟家之后,伊凡•瓦西里耶夫娜才慢吞吞地走到了村教堂。牧师格林斯基先生也在——唱诗班的组织者正是他。格林斯基绝对是一个尽职的牧师,到现在伊凡仍记着他关于信仰的教导:

对于你们来说,主究竟意味着什么呢?祂是绝对遥远的存在,你们或许会说,如果祂能给我带来好运,那么我便会欣然接受祂,接受祂作为一个超越一切的存在。但你们要知道,每个人身上都有罪,而祂则是替所有人的罪受难的那个人……在十字架上受苦的那个人,其实和我们息息相关。

伊凡•瓦西里耶夫娜想不通那么多复杂的道理,她只是隐隐觉得,一旦她真正接受了祂,便会感觉到有一种什么东西存在于每一个瞬间,存在于每一个地方,迎着她的脚步。她真的接受了祂吗?她也说不清楚。

“……所以在这件事上,真正应该被处罚的是那个木匠,事实上,他确实被处罚了。”格林斯基正在与几个唱诗班的孩子交流。伊凡尼亚这才想起来,格林斯基先生的另一个身份是村里的法官。尽管他并没有受过任何专业的训练,但在发生争执的时候,人们总是很乐意来找他调解与评判。

“格林斯基先生,咱们什么时候开始呢?”伊凡•瓦西里耶夫娜站在他身后轻轻地问道。

“哦哦,是伊凡尼亚呀。还不到时间,请稍微等一会儿。”格林斯基转过身,估摸了一下时间后才解释说。

“今天我们继续练习《受难曲》吗?”

“对,今天继续过一下副歌部分……”

伊凡•瓦西里耶夫娜坐在窗台旁边,在午后暖洋洋的阳光照射下,她有些昏昏沉沉……好像有一盏灯在摇晃。

晦暗不明的混沌状态很快便被打破了。有一团柔软的东西和她重叠了,痒痒的感觉爬入了她的身体。伊凡•瓦西里耶夫娜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是玛尔塔•阿列克谢耶夫娜,一边坏笑着一边偷偷摸摸地挠着她的胳肢窝。伊凡尼亚使劲挣开玛尔塔的双臂,“好啦,别闹了,咱们要开始了吗?”

“不,格林斯基先生说有点事情就先走了,让我们先自己练一下。”玛尔塔笑嘻嘻用手指头扯着自己那漂亮的小裙子的荷叶边,“终于可以偷会儿懒咯!”

这家伙……伊凡尼亚破有些无奈地摸摸鼻子,说实在的,她拿她没办法。但在这里,玛尔塔是她唯一的朋友。唱诗班总归也只有四个女孩子,剩下那两个则来自瑞典的移民家庭,而男孩子们呢?算了吧,他们永远也学不会尊重人。

“那我们来练一下声吧。”伊凡•瓦西里耶夫娜清了清嗓子,努力调整好声线:

你会经历背叛与忠诚

“你会穿越罪恶之海”——虽然不情愿,但玛尔塔还是往下接了下去。

然后你会到达/你的心引领你的方向(伊凡)

“对你来说/那将是无与伦比的美景”(玛尔塔)

它会降罪于你又为你正名(合)

“饱受磨难而又满心欢喜/是结束又是开始”(玛尔塔)

这/就是你的受难曲——

伊凡•瓦西里耶夫娜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就像光消失在黑暗里,水波消失在氤氲里那样,沉入无形。

当她走进酒馆里的时候,太阳早已下山了三四个小时了。她从没来过这里,尽管它就位于小镇的中心。笼罩着这里的是一股股极其浓郁的香味,浓郁到了某种刺鼻的地步。伊凡尼亚知道这里面应该是混合了蜂蜜酒、葡萄酒和伏特加的气息——在社区聚会的时候她尝过这些诱人的饮品。

这里的生意永远很好,就算在大斋节教区禁酒的时候,大家也照喝不误。

“饮酒是不好的。过度饮酒更是如此。”格林斯基先生曾这样对孩子们教导道,但他不可能去约束来酒馆光顾的信徒们,毕竟,在这里花掉的每一个卢布最终都将流入沙皇陛下的国库里,又有谁会惹酒馆老板、包税员们生气呢?

“喂……听说波兰人最近蠢蠢欲动?他们想要打我们的主意?”

伊凡•瓦西里耶夫娜循着声音望去,在一群酒鬼中,她找到了舅舅扎哈林的身影。

“我……我敢打赌,他们不敢动真的。”舅舅摇摇晃晃地说着,“赌一桶伏特加!波兰蠢驴们没有胆子打进来!”

“那你可要失望了,我对我的消息渠道有充足的信心呢。”

“舅舅!时候不早了,您该回家了。”伊凡•瓦西里耶夫娜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恳求道。

“小孩子别凑热闹!”舅舅重重地拍了拍桌子,似乎是对伊凡尼亚的突然造访十分不爽,让他在几个酒友之中丢了面子。“你赶紧回去照顾你爹去!”

伊凡•瓦西里耶夫娜只好先坐在一旁等待,而在这个过程中,她发现气氛逐渐焦灼了起来。酒友们看向扎哈林的眼神似乎逐渐带有了些许同情,而他本人也显得愈发不爽。

“你能不能自己先走?!”扎哈林终于忍不住发作了,吞吐着酒气,一边站了起来把伊凡拽着向酒馆外走去。

“可是……我爹他发烧了……”伊凡•瓦西里耶夫娜挣扎着向舅舅解释说着,“情况很不好。”

“我不想听这些……”扎哈林咬着牙齿,把她往外推,“小孩子不能进酒馆的!你赶紧回去吧!”

“等下!伙计,你家这娃不错嘛。”刚刚与他喝酒赌钱闲扯淡的酒鬼中有一个站了起来叫住了扎哈林,“要不留下来陪哥们几个玩玩?”

其他几个人也舔了舔嘴唇,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不要担心,大不了咱多请几次酒嘛!”见扎哈林有些犹豫,又有人这样“利诱”道。

扎哈林终于定下心来,又拉着伊凡尼亚坐了回来。“这……这是什么意思?我需要做什么?”望着一桌酒气熏天的男人,伊凡•瓦西里耶夫娜有些茫然,心头又升起强烈的不安。

“小姑娘,你叫伊凡尼亚吧?这样,咱们玩个游戏吧?”其中一个戴着头巾的汉子建议道,他在桌上摆出六个木杯,又将一个骰子拍在杯子旁边,“转轮酒会玩吗?”

“就是说,咱们先规定这几个杯子的编号分别是123456,每个人轮流投骰子,投到几就往几号杯子里灌酒,下一个人继续投,如果投到的杯子里已经有酒了就把酒喝掉。”扎哈林解释道。

伊凡•瓦西里耶夫娜唯唯诺诺地应了声,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骰子——第一轮她第一个投。

很快第一个要喝酒的家伙便被抓了出来。

十几轮下来,伊凡•瓦西里耶夫娜也喝了好几大杯的伏特加,心里却是越来越着急,爸爸还在发烧,她怎么能在这里继续喝酒呢?而且……她的酒量很快也逼近了极限,现在只感觉全身暖乎乎的、脑袋晕乎乎的。

“不……不能再玩了。我真的喝不了了。”伊凡尼亚哀求道。

“不喝酒也行……每次投到你的时候就脱一件衣服,可以吗?”一个戴着兜帽的先生建议道。

“不行……我得走了。我不陪你们了……”伊凡尼亚准备站起来,却被扎哈林拦住了,“如果脱完的话我就陪你回去。”他的眼睛里弥漫着某种深不见底的光泽。

其他四个人纷纷点头。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们的眼睛浸入了黑暗里,显得愈发可怖。她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有所违逆。

这次她幸运了好几轮,总算没有继续被投到。然而紧接着的两轮她投到的点数都非常不凑巧地是那个已经盛了酒的号码,这使得她在输掉外套之后不得已又喝了杯酒。

光线变得奇怪了起来……好像有天使在她眼前跳舞,桌子和椅子也跟着跳起了舞,物体的边缘变得歪歪曲曲了起来……光线在她身上跳舞……

热量累积了起来,仿佛火山即将爆发……时间流逝得极其缓慢,在某一瞬间,所有的东西都停了下来,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所有的天堂……地狱在旋转……

要死!要死!要死!整个心脏几乎要爆炸了……每一个恐怖的种子同时爆发了……她不停地颤抖着,任凭他们邪恶的目光穿过自己的身体……

灯光暗了下去。

每当伊凡•瓦西里耶夫娜问起舅舅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总是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又或者是把话题岔开去。从这种沉默中,她已然猜到了什么。但她坚持认为那个晚上只是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噩梦。只是一个梦而已!那可是她的生日,她可不想被一个梦彻底搅乱了分寸。

这/就是你的受难曲

或许她,真的有罪吧。在生日竟然要做这样的梦。主一直都在看着她,一直都在计算着她的罪。

第三天下午,两个衣着华贵的先生来到了她家里。他们自称是本地区的地产所有者,以及地产所有者的田产管理人。伊凡家里的五亩地就是从他们手中租借来的……但是现在这个家庭已经失去了劳动力,因此继续租借下去只会成为一笔坏账。

“不,我爹他还没……他还能继续劳动!为什么现在就要收回?”伊凡•瓦西里耶夫娜非常不解,“再说,没有我们又有谁来帮你们种地呢?”

他们对此表示了讶异,并声称已经收到了关于她父亲离世的消息,既然这不是实情的话……他们还是决定收回这片土地。

“问题在于,您父亲虽然现在还没有走,但很难说他还能坚持多少日子……老实说吧,我们计划在未来将这附近开辟牧场。瞧瞧你们近几年的产出就知道了,这些地块的肥力正在下降,再种植谷物只会走向亏损。因此,纵使您父亲没有现在的情况,我们也迟早也要收回,而且是,无偿收回。如今经济不好,大家都不好过呐……”

“您……你胡说!”伊凡•瓦西里耶夫娜涨红了脸,“我爹怎么就……”

“承认现实吧,小姐。”绅士叹了口气,“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

“现在请离开我们的房子。”伊凡尼亚气得直发抖,用手指指着门口,“我不欢迎你们这群还没等人死就来报丧的乌鸦。”

“请您不要生气,我们只是道出了事实而已。不管您怎样理解,我们都是要收回这片土地的。”绅士不疾不徐地说,“到时候我很欢迎小姐来我的庄园应聘女仆的工作。”

伊凡•瓦西里耶夫娜狠狠地踹了那人一脚,想把他推出房间,然而他却站定不动,似乎面上露出了某种古怪的笑容。

“这就是你们农民的待客之道吗?真是不敢恭维呢……”绅士摇了摇头,作出一副嫌弃的表情,“之前也遇到好几个这样蛮不讲理的,还真是……原本我还挺愿意为您的父亲祈祷一番,但我现在改主意了:你们这群老鼠,真是死了也不足惜也!”

“就是,说不定我们还会为令尊的死开香槟庆祝呢。”他的助手则在一旁附和道。

伊凡•瓦西里耶夫娜再也忍耐不住,怒气与悲伤在一瞬间同时爆炸出来,伴随着已经弥漫好几日的郁闷与沮丧。如果现在她手边有什么东西的话,她一定会拿起来狠狠地砸在地上砸烂。

她像一头豹子一样猛地朝得意洋洋的绅士扑过去,用双手扼住男人的脖颈。

“你!你再说一遍!”

“你……你放手……”绅士一副喘不过气的表情,一旁的田产管理人也赶忙上前拉住伊凡尼亚,然而一时半会竟僵持在原地。

“我……我要死了……”绅士怪叫了起来。

伊凡•瓦西里耶夫娜仿佛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松开了双手,跳到一边警惕地瞪着绅士。

“你不会有好果子吃的……”绅士喘息着说,“等着吧!”

注视着二人远去的背影,伊凡尼亚恶狠狠地质问道:“到底是谁赋予你们的权力?”

“沙皇陛下!他保护所有神圣的私有财产!小姐,您满意了吗?”男人得意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

伊凡•瓦西里耶夫娜来到床前,望着不停咳嗽的父亲,心脏揪紧了。

“伊凡尼亚……不要和他们硬碰硬……我们……我们斗不过他们的……咳咳咳!咳咳咳!”父亲劝道。

伊凡尼亚默默地点点头,抹了抹眼睛里的泪水。“爹……现在情况怎么样了?要不要再煮点草药?”

“愿主保佑吧。”父亲艰难地伸出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都怪那天着凉了……”

或许我可以找格林斯基先生帮忙……他一定能为我们讨回公道的。伊凡•瓦西里耶夫娜这样想着,心下已然有了念头。

当伊凡在教堂里找到牧师的时候,他正在和一个助手一起更换墙壁上的一幅挂画。原先这里挂着的是一幅圣子被抬下十字架的油画,似乎是鲁本斯的风格,但显然不是真迹。而现在换上的新画则是一幅圣母子布面油画……看不出来是谁的风格。

“原先那幅《下十字架》有点受潮发黄了,我得请画师修复一下……伊凡尼亚,有什么事么?”牧师格林斯基转过身向伊凡•瓦西里耶夫娜问道。

“祂真的爱我们吗?”伊凡尼亚茫茫然地问。

“神爱世人,这点毫无疑问。”

“祂带来的福音,究竟是谁的福音呢?”伊凡又问道。

“所有人。”牧师毫不犹豫地答道。

“我……我有件事可能要麻烦您了。”伊凡•瓦西里耶夫娜如梦初醒般想到了自己来此处的目的,“是这样的,我家的那几亩地要被他们收回了,村里的那个地产所有者,他们甚至在我爹还没去世的时候就来打我们的主意……”

“你有土地契约凭证吗?我需要参考你们的契约书才能判断对方究竟有没有违约。”格林斯基先生解释道。

“我,我回去找找就给您。”伊凡•瓦西里耶夫娜有些意外,对于这些手续与程序她完全是一窍不通。

在找到了契约书之后她立刻回到教堂请教牧师,“您看看这份契约书,有没有什么问题,我不认字,有些地方我读不太懂。”

格林斯基随手翻了翻那个陈旧的小册子,用手指指出了一些字句给伊凡看,“你们的条款里有一条就是说,在土地租借人无力耕种以致土地闲置而引发无法按时缴纳租金的风险时,土地所有者有权收回土地。”

“您在开玩笑吗?您指出的这个条款明明是在说:土地所有者有权定期检查土地状况并以此决定是否要维持契约。”伊凡•瓦西里耶夫娜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您……!您不是不认字的吗?”牧师的声音有些惊讶,他没有料到这个小姑娘竟会这样摆他一道。

“不,我只是有一些地方读不懂,而不是全部。所以,您在欺骗我咯?……您是不是已经在私下里和地产所有者沟通过了?”伊凡的声音变冷了。

“我只是……好吧。但既然您读的懂,那想必你也已经看到了最后一行是怎么写的:以上条款最终解释权归土地所有者所有。这并不是一个平等的契约……”

“所以,您的判断是……?”伊凡反问。

“我会给您答复的,过几天吧。”牧师淡淡地说。

“我想知道,您是否还依循着祂的道路?又或者……祂本人就是一个更大骗局的组成部分?”伊凡来回走动了几圈,一字一句地问。

“伊凡•瓦西里耶夫娜!”格林斯基不快地喊出了她的名字,扬了扬手高声道,“您以为我是那种不择手段的小人么?您完全不了解世俗的烦恼……我是个牧师,我需要为你们主持圣礼,组织唱诗班的工作,需要打理教堂的事务,需要分出时间给你们主持公道,我还有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田地需要打理!就凭微薄的补贴和你们零星的报酬,我凭什么能坚持下去呢?凭对祂的爱么?是的,他来找过我了,就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我能怎么办呢?伊凡尼亚,您替我结了账单呗?”

伊凡•瓦西里耶夫娜沉默了。

“您得知道,做这一行是注定要接受双重标准的。教义不让大家酗酒,如果我真的那么要求的话,又有谁还愿意支持我的工作呢?甚至我求人家帮忙还得提着酒上门……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您好好想想吧。”

“我明白了。”伊凡•瓦西里耶夫娜迟疑了半晌才应道,声音里带着某种幽暗的哽咽。“或许我该走了。”

“等一下。”牧师生硬地拉住了小姑娘的袖子,“你的地产所有者还提出了另一项诉求:因为他在你家里遭到了恶劣的对待,所以他想要向你索取额外的赔偿,一百卢布,包括精神损失费以及造成的对其支气管炎加重的补偿。”

伊凡•瓦西里耶夫娜忽然想起他临走前的那副古怪举止,终于确认了他的意图。她望着牧师略带怜悯的目光,只感觉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沮丧。

好消息是父亲的病似乎有些许好转,坏消息是她根本不可能一下子拿出一百卢布,因此不得不到地产所有者的庄园里当帮佣与女仆。更坏的消息是波兰人真的打进来了。

在庄园里,她遇到了玛尔塔•阿列克谢耶夫娜,这才意识到这个往日的朋友原来就是地产所有者的女儿。

“伊凡尼亚……我爸爸不让我和你继续交往了。”玛尔塔带着歉意向伊凡解释道,“今后您就当我死了吧。”

“玛尔塔……我是个坏人吗?”伊凡•瓦西里耶夫娜抱着玛尔塔的胳膊,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失神。

“我才是坏人。”玛尔塔将她搂进怀里,“抱歉……这已经是我能给你最后的温柔了。”

她哭了,哭得全身颤抖。当初从酒馆回家她没有哭,地产所有者把她的田地收走的时候她没有哭,牧师先生向她坦白的时候她没有哭,但现在她再也绷不住了。

待到情绪稍微平息下来之后,伊凡•瓦西里耶夫娜脱离了玛尔塔的怀抱,在她面前站定,竭力保持面上的表情,低声道:“主人。”

“好好干吧。”玛尔塔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的任务是每天早上六点钟和傍晚六点钟打扫园子,还有每周至少要和仆人们一起清理一次房子。去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您不喜欢我了么?”伊凡•瓦西里耶夫娜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新主人。此刻,她是多么希望能在她脸上看到一个欠收拾的嬉笑表情啊,来证明一切并没有消失,证明一切都不是绝对的。可是,那张脸,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庞却逐渐变得陌生了。

“多说无益。”玛尔塔耸了耸肩,转过身向屋外走去。伊凡没有看到,背对着她的玛尔塔默默地抹去了眼睛里的咸水。

这天晚上,爸爸的病情又加重了……咳得比以前都要厉害,而且痰里面还带着血。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去找一下安娜婆婆,有这样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一种她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可是,敲了半天的门也没有人应,从窗子里望进去,里面一个人也没有,黑漆漆的。她有些不知所措了,只好又折返回家,守在病床前。

主……如果你能显灵的话,那就救救爸爸吧?好吗?我保证,我保证以后全心全意都信奉您……使用您那全能的神力吧,好吗?

一阵冷风从窗子里吹进来,倏地一下子吹灭了明灭不定的烛火。伊凡•瓦西里耶夫娜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她关上了窗户,沿着走廊向前走,在走廊尽头蹲了下来。这里好像有开关,通向地下的开关。她把地锁解开,掀起了那扇沉重的地窖门,攀着扶梯钻了下去。

地窖里一点光线也没有,她也不需要光线,只是向前摸索着,她被什么东西绊倒了跪在了地上……好像是一根藤条。藤条爬满了潮湿的内壁,而怎么也不会腐烂的枯叶则堆叠在藤条之间。她记着那里有一缸酸菜的……就在那个角落里。她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却好像怎么也爬不到目的地,而带刺的藤条与荆棘刺得她生疼。那里有一个洞,她下意识地钻了进去。还是钻了出去?

她站了起来,双腿迈了起来,她什么也看不到了。她的裤腿肯定破了,被尖刺划破了,她知道。她的腿也在流血。

她坐了下来,再也不跑了,昏暗不明的天地加速旋转了起来,以一种令人眩晕的速度旋转,令她窒息。热量正在流失。感觉也在流失。彻底闭锁了。

第二天早上,一个外出打猎的猎人在林地里找到了陷入昏迷的伊凡•瓦西里耶夫娜,当她被送回家里的时候,她的父亲已经断气了。有几个男孩子站在窗外,笑着说着什么。他们说,她肯定被魔鬼附身了……在爸爸病逝的那个晚上居然一个人跑了,她是在害怕什么呢?难不成凶手是她吗?真是可怕……

伊凡•瓦西里耶夫娜再一次被发现从庄园里逃跑的时候,波兰人已经在西南防线上两次击败莫斯科军队了,那里的好几个州都已经丢了。这也意味着这个距离西部边境不远的村子随时都有可能沦陷。于是,大地主们纷纷携着家属逃到更东的地方去了,整个庄园也彻底空了下来,当然也就没有人拦着伊凡尼亚了。留下来的,都是些没什么积蓄的穷人、农民、醉鬼,以及教堂的一些神职人员。

伊凡不知道牧师先生有没有逃走,但那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晚些时候,从东边来了一队沙皇的骑兵,他们在本地治安官的招待下大喝特喝,闹得很晚,而宴席结束后街上随处可见醉熏熏的士兵。

“哗啦——”门被拉开了。“这儿……这儿还有人呢!”是个骑兵军官,他摇摇晃晃地招呼着几个手下进了门,“小姑娘……小姑娘!过来一下……”她刚想逃跑,几个士兵却推推搡搡地挤了上来,把她推倒在地上。

“你们……”伊凡•瓦西里耶夫娜挣扎着,忽生一妙计,大呼道:“伙计们……波兰人打过来了!就在街上!听到了马蹄声没有?”

“什么……”

趁着醉酒士兵恍惚的当口,伊凡拼命爬了起来,从门口跑了出去。街上一片混乱,几个挥着马刀的骑兵驾着马向着治安官府邸的方向冲去,然而没冲几步便被几颗子弹射倒在地,人仰马翻。她这才发现,那几个被打倒的竟然是沙皇骑兵,而波兰火枪手们则从村子的另一头冲了过来。

在经过一场激烈的战斗后,穿着波兰军装的士兵们操着一口她听不懂的语言,将她团团围住。忽然有一个波兰人走了上来,用生硬的俄语讲道:

“喂!小姑娘!你怎么不害怕我们?”

“怕?怕有什么用?如果……如果你们真的把这个村子给屠了,我才高兴呢……”伊凡•瓦西里耶夫娜笑嘻嘻地说。

“她好像醉了……”那个翻译员对他的同伴说了些什么,又转过头来面对着她,“你很……讨厌你的同胞?”

“什么意思?他们不是我的同胞……我是说,我是个俄罗斯人,但他们不是我的同胞。”伊凡脑袋晕乎乎的,但还是竭力保持清醒,向敌人这样解释道。

“真是奇怪的逻辑……”波兰人挠了挠脑袋,“这样吧,你清不清楚这附近的交通情况?你知道去奥廖尔除了官道还有什么小路可以走吗?”

“我没去过奥廖尔。”伊凡摇了摇头,“不过你们应该可以在治安官的府邸里找到一些细节丰富的地区地图。”

“你跟着我们吧。”波兰人下结论似地说。

乌鸦盘旋着飞了下来,在堆满尸体的坟场上降落,寻觅着自己的晚餐。

“我原以为你们会大开杀戒的。”伊凡•瓦西里耶夫娜颇有些惊讶地对波兰翻译员说道。

“我们只杀那些不服管教的人。我们是职业军队,可没有那么多时间花在杀人上。”波兰翻译员解释说,“这里大部分人都只是会说话的灰色牲口而已,对我们造不成威胁。”

有个火枪队长忽然停下脚步,对伊凡说了一句什么。翻译员解释说,“你有没有想要杀的人?”

伊凡•瓦西里耶夫娜点了点头。

“好吧……我让这两个兄弟跟着你去把你要杀的人给搞定了,但是我们有一个条件,就是以后我们每进入一个村镇,或是城堡,你先进去探探路探明一下当地的守备状况,可以吗?”火枪队长给出了这样的交易请求。

“当然可以。”伊凡尼亚愉快地笑了笑。

她已经不记得那天她杀了几个人了,反正至少包括经常去酒馆的若干个酒鬼、曾经嘲笑讥讽过她的几个男孩,还有她的舅舅。肯定还有其他什么人……但现在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她也不愿再去想这些。

她本来打算也顺道杀了牧师格林斯基先生,但最后她却又停住了。这样是否真的可以?她是否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她将下地狱永死不得安息么?

伊凡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

祂真的爱着我吗?我不相信,如果祂无处不在、全知全能,那么剥夺了我的幸福的人最终就是祂,那我何必要恳求祂的原谅?既然人人都有罪,凭什么唯独她受惩罚呢?这是专属于她的受难曲么?够了……我已经够累了。

通过她的侦察,这支波兰先锋小队接连安全通过了几个村镇、避开了那些重兵集结的据点,并通过掠夺获取了充足的给养,深入到俄罗斯腹地中,为后续大部队的挺进创造了条件。很快,随着主力部队到位,奥廖尔被一举攻下,卡卢加危在旦夕,而一旦卡卢加不保,则莫斯科方向门户大开、再无坚城可守。

因此,沙皇将驻扎在首都附近战斗力最强的几支队伍拉向了卡卢加,由之前在雅罗斯拉夫尔一线抵挡另一支敌军的亚历山大元帅担任总指挥,再整合了一番从前线溃退回来的残兵,此时的卡卢加恐怕不费大力气难以攻下;而任何绕过卡卢加的战术企图都存在不小的风险……也就是说,决战将在这座城市爆发。

她这次的任务是,潜入卡卢加城内,摸清俄罗斯人军事力量的具体细节,以及城内的布防重点。不过,波兰人显然也未将全部的希望放在她身上……如果不发生意外的话,最迟三日之内他们就将发动攻击。

于是,伊凡•瓦西里耶夫娜一副逃难流民的落魄模样,混在最后一批进城的队伍里,看起来他们并没有对这些进城的人做什么严密的审查。

“长官大人,我是从西面逃过来的,路上先后遇到了几支波兰主力部队,我手上有关于他们兵力细节的一手报告。”

负责城防的卫兵队长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伊凡•瓦西里耶夫娜,她不禁有些紧张。如果在这里就被拦下的话,后面的一切都无从谈起了,甚至有可能面临着最严格的审讯……但那样的话她也彻底释然了,不是么?

有时候她真的想早点离开这个世界,让命运替她抉择。

“我想,这些信息我们的侦察兵们早就报告给元帅大人了。”卫兵队长摇了摇头。

“您以为元帅大人指挥只需要来自侦察兵们的情报么?情报当然是越多越好,那样才能相互印证、才能通过比对来排除不可靠的情报。”伊凡按照波兰人教给她的说辞应付了一通卫兵队长,果然叫他难以招架,只好找上级军官请示。

她被叫到城区军官驻地,这是一片漂亮的双层小楼,显然是从某些贵族手中征用来的。在进门之前,她还被卫兵检查了一下身体,在确认未携带危险武器后才放行。

“所以,你就是那个声称掌握一手情报的难民?”发话的是一个高大笔挺的帝国军人,年龄大概和她舅舅差不多大,他的身边还站着两个军官。

“是的。”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沙皇陛下的首席元帅,安德烈•彼得罗夫斯基•亚历山大。”贵族元帅淡淡地说道,“你是谁?”

“我是叶戈利夫镇人,名叫伊凡•瓦西里耶夫娜,波兰人入侵的时候我逃出了那里,后来在逃难的时候被波兰人抓到了……他们想要我来城里打探情报,我假意答应了,为此,他们告诉了我几支部队的后勤情况、各兵种的军力细节……”

说来听听。亚历山大元帅饶有兴致地鼓励道。

于是她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她所知的信息全部告诉了元帅。

“她提供的情报和我们掌握的情报基本上没有太大出入,除了个别我们仍未确认的线索以外……”一个参谋向元帅汇报道。

“可是,你怎样证明你不是波兰人的间谍呢?”元帅又问道。

“您觉得你们没有将我囚禁起来的权力吗?或者您觉得你们连一个小姑娘都关不住?”伊凡•瓦西里耶夫娜面露微笑。“只要我逃不出去,那么一切都是白搭。波兰人打了一副好算盘,可他们没有料到我并不是个小人。”

“那么,你的诉求是什么?”

“卢布,或者金条。”伊凡•瓦西里耶夫娜的眼睛里流露出火热的光芒,“我认为,我提供的情报为你们已经掌握的情报上了一层保险,还作出了珍贵的补充,这应该值不少卢布才是。”

“哈哈哈哈哈,好啊,我答应你便是。1000卢布,如何?”

“以沙皇陛下的名义?”

“以沙皇陛下的名义。”

“谢谢您,慷慨又仁慈的元帅大人。”伊凡•瓦西里耶夫娜顿时喜笑颜开。“只要钱到位,我伊凡•瓦西里耶夫娜任您差遣。”

待卫兵将伊凡带下去后,参谋有些不解地向元帅问道,“元帅大人,您的意思是……?”

“不必担心她,只是个财奴而已。”亚历山大元帅舔了舔嘴唇,“好久没开荤了,这送上门来的腥肉,此时不尝更待何时?”

“元帅大人……”参谋似乎有些不安。

“您觉得我还斗不过一个小姑娘?”亚历山大呵呵一笑,“波兰人也是没料到,自己摊上了这么个极品……但这至少说明,他们今明不会发动进攻。我们可以好好歇一晚了。”

今夜,格外漫长呢。

伊凡•瓦西里耶夫娜被叫过去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但当她到元帅所在的房间外面时,卫兵却让她稍微等一会儿。

“您是什么意思……陛下已经在考虑和平谈判了?我真的不能理解……现在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如果守不住这里,就连白和都是幻想。波兰人绝对不可能在这时候考虑和平……”

“那要看陛下开什么条件了……”

伊凡似乎听到了一阵砸东西的声音。从现在来看,沙皇很有可能会败掉更多东西……我们需要一个新的统治者,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当前秩序的完全崩坏。当然,所以她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叛国者。

哦,上帝啊,你就别在这里安慰自己了,你就是一个坏透了的叛徒,彻彻底底的罪人。圣子为了众人的福音而牺牲自己,而你却为了毁灭众人的福音而不惜牺牲自己。多么光荣。

当然,对于这些毫无感情的灰色牲口来说,成为一个终结者是一项光荣的事业。想想他们的罪!想想你为他们受的苦难!

这,就是我的受难曲吗?

门被打开了,参谋走了出来,而她听到有人在叫自己进去。

“元帅大人……”伊凡•瓦西里耶夫娜恭敬地说,“不要生气了,我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

亚历山大元帅又抄了一份什么命令,交给门口的卫兵让他递给谁谁,才转向了伊凡•瓦西里耶夫娜,面上愁容略微散去。

“来帮我消消火吧,我有点累了……”亚历山大吩咐道。

她顺从地脱掉衣服,邀请似地引着他的身体覆在她的身上。她感觉到了他的敏感,也感觉到了自己的敏感,就像白湖冬末春初冰封的湖面一样随时都会崩裂。然而在这冰面上,却承载着俄罗斯人最后的希望。

在无尽的颤抖中,她的手悄悄地摸向了挂在床头的一柄短剑……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她握住了剑,狠狠地向那一团白花花的身子扎去——

然而男人却似乎早已察觉到了她的举动,手腕一翻便将她握剑的手拍飞,短剑也飞了出去,伊凡整个人被一股蛮力彻底压倒在床上。这是一股怎样可怖的力量……以至于她连动弹一番也做不到,只能看着那张狞笑着的脸庞飞快地靠近……

要……结束了么?

“哗啦”一下门猛地被推开了,几乎是同时一颗子弹飞了进来,极为精准地击入了元帅的脊背——于是这个曾经打过无数胜仗与败仗的元帅,惨叫着倒在了床边。那人又是一枪,将第二颗子弹送入了元帅的脑袋,彻底结束了他的性命。

伊凡•瓦西里耶夫娜还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见那是一个戴着黑色兜帽、整张脸隐没在阴影中的男人,他将火绳枪丢到一边,一边用小刀飞快地割下元帅的一只耳朵,便转身向门外冲去。

她怔怔地望着远去的刺客,心底的大石头终于落到了地上。

那晚,卡卢加城内大乱,火焰在各处熊熊燃烧,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难民与茫然无知的士兵。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波兰人紧急组织了两轮强攻,一度攻下了外城城墙,给毫无准备的俄罗斯守军造成了极其重大的打击。

后世的历史学家在研究卡卢加攻城战时,总是会强调这天晚上的战斗——没有这夜的奇袭,俄罗斯人至少可以在这里守两个月,到那时候,局势是否会发生逆转甚至都是一个未知数。然而,这夜的战斗还是出人意料地爆发了,甚至有人认为,如果波兰后续的主力再早到一天,群龙无首的卡卢加守军会在三天之内丢掉城池。

人们终究没有抓到那个神出鬼没的刺客,但有一个具有重大嫌疑的人却逃不掉了。可是,当人们将伊凡•瓦西里耶夫娜与其他的叛国者放在一起比较时,总觉得她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人们怀疑她根本就是个疯子,是个恶魔。如果没有她,卡卢加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失守了呢?俄罗斯人又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败给波兰人呢?

伊凡•瓦西里耶夫娜却没有想那么多。以前她总是想着罪与救赎的问题,总是害怕自己彻底成为一个坏人,成为一个所有人都唾弃的人。可是,在那天晚上刺客帮她杀了元帅之后,她反而全身心地放松了下来。

当然,她知道这不能抹除她的罪。她承认她的罪,但她不恳求任何人的原谅。在一片罪恶之海中,原谅没有任何意义,救赎也显得空洞贫乏。她的罪,她的受难,绝不是为了其他什么人,而仅仅是命运显现自身的过程。

……

伊凡尼亚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正是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愤怒的脸庞,以及吵吵嚷嚷着的围观群众们。

随着沙皇行刑官的动作,她的身体猛地向下一坠,脖子上的绳索骤然收紧,尖锐的疼痛侵蚀着她的意识,逐渐增强的窒息感弥漫了上来。

可是,想起这一年多来的苦难,这点痛苦又算得上什么呢?她的牙齿紧紧地绷在唇上,几乎要将那里脆弱的血管咬裂。

有的人的背叛……是因为恐惧

有的人是因为欲望……

而另一些人……

则是因为愤怒与绝望。

她喃喃着,任凭黑暗吞噬了自己。

注:据俄罗斯历史学家安德烈•米哈伊尔的考证,那晚刺死安德烈•彼得罗夫斯基•亚历山大元帅的刺客来自东斯拉夫地区的一个赏金猎人团体,尽管事前波兰国王并没有发布任何的赏金令,但他们似乎很有把握拿到赏金,而且根据一份真实性存疑的档案,他们最后确实通过某个未公开的渠道拿到了六箱黄金。而圣彼得堡大学历史学系的卡佳•瓦西里耶夫娜教授却认为,这个所谓的赏金猎人团体很有可能只是波兰皇室训练出的一支秘密部队——用于解决那些常规手段难以解决或者解决代价太大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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