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山

橙黄色的朝霞从东方升起,天边飘起了鱼鳞状的白云,西边的天际还泛着晕灰的鱼肚白。电线杆的横担上挂着鸟儿筑的巢,恰好遮蔽了远方山顶的红日。高峻挺拔的桉树蜕去灰褐色的树皮,而灰褐色的树皮还裹挟着细小的虫卵,卷着挂在树干上,只露出了部分重新长出的灰白色树干。

透过门前桉树随风摇摆的树梢,隐隐约约能看见妇女右手拿着捣衣杵,来回用力拍打着贴在渠口石磨搓衣板上的衣服。不知不觉中,她们的长发被溅射的激流浸湿了,细长的鬓发也随着来回倒腾的动作转移了位置,跟眉前的刘海重叠在了一起,遮挡着她们眼睛的视线。

菜园的栅栏门是半开着的,一条大拇指粗的尼龙绳栓在旁边打入地基的木桩上,栅栏门板上生锈的铁钉微微向外翘开,斜着压在长满绿藓的围栏上。

里面的油麦菜长势喜人,干皱的绿根茎破土而出,已经长成旁边小葱差不多的高度了。一排排长得像绿翡翠的小油菜,稳健地扎根在土里,菜叶上爬着几只肥硕的小青虫,上面布满了它们咬穿的窟窿眼。穿着紫色表皮的茄子耷拉着身子,毛茸茸的植株根茎上吸附着晶莹剔透的露珠。

一只伪装在根茎的毛毛虫安详地用它的身子瘫软在上面,绵密的绒毛上也沾满了许多水珠,看起来软软的,这大概是从植株上抖落下来的。菜园的黄泥地上洒满了灶下扫出的草木灰,像是给菜园铺上一层白霜的地毯,从角落撷取一撮刚从土里冒出的白蒿,清新的气味始终萦绕在馥郁芬芳的菜园里。

大门前有些凹陷的老摊下还躺着一滩清澈透亮的积水,在微弱的光影下映现了屋檐旁在风中摇曳的松树,门前受潮的墙面已经有些发胀、甚至脱落。

拾起掉落在地上的树梢,树杈上脱水的树叶变得枯黄,树叶之下竟还掩盖着一个灰白的鸭蛋,小心触摸着它细腻的蛋壳,这还是一个有温度的新生命。这时隔壁红砖盖的瓦房传来一阵嘎叫,心尖一紧,心想着不愿打破这份安谧的平衡,再一次俯下身子为它盖好天然的棉被,成全了这只尚未孵化的鲜活的新生。

漫步跨进厨房的石枕,将手上这扎干净的白蒿焯过水,重新冷水下入大铁锅中,透着油光的土灶台上错放着几颗黯淡的鸡蛋。我取出其中一个,把蛋壳磕在大铁锅凸起的锅沿处,大拇指掐开蛋壳的裂缝打入锅中,透明的蛋清在锅中滚烫的水中凝固、翻腾,很快嫩绿的白蒿上就包裹了一层熟透的蛋液。用深褐色的锅铲将这份朴素装入带着冰裂纹的白碗头,那清甜、暖意在口腔回荡,胸前多了一份饱胃后的踏实。

走出灶下,走进冷清的客厅,保温壶静静直立在地上,壶盖被当成杯子倒放在桌上,一缕晨曦从涂着红漆的窗柩横进客厅,滚烫的热气从木质的壶塞中冒出,里面搁了一壶烧好的开水。从桌底拿出套着吊耳的大罐塑料瓶,粘在上面的塑料包装纸早已难觅踪迹,原本透亮的瓶壁也历经时间布满了划痕,摸起来好似有磨砂质感一般。

打开勾着软木须的木塞,接触开水的瞬间,直立的塑料瓶身被烫蔫得东倒西歪的,隔着空气都能感受到瓶身炽热的温度。轻轻地往瓶口呼了一口气,瓶口热气腾腾的开水顺着外瓶沿溢出,之后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喉咙只感觉到一阵通透。

只是短暂的片刻,远处群山之间已是灰蒙蒙的一片,天井的一滩积水缓缓泛起了涟漪,屋后的松树疯狂地摇曳着那粗壮的树干。走回屋,从客厅的阁楼角拿出悬挂在墙壁上的蓑衣,地上还摆着好几双破洞的解放鞋,挪开鞋底,地上深色的位置便是它留下的水渍。蓑衣旁边的墙上挂着一把古铜色的猎枪,枪膛部分是用黑铁铸造的,只不过已有些许锈迹,旁边配着的几个大拇指大小的子弹挂满了蛛丝,已经存放有一段时间了。

活跃的跳蚤还在粗糙的蓑衣上打着转儿,干燥的棕榈皮是它们生存的绝佳温床。提着装满开水的塑料瓶,完整的瓶身已经烫得有些不成型,给套在光脚上的解放鞋系上死结,头上戴上斗笠,便准备就绪了。

左脚刚踏出门枕,便感觉这风顺着破洞吹得脚直哆嗦,天井的角落里充斥着簇拥在一起躲雨的青蛙,整个大院仿佛置身于蛙声的世界里。天井的小水洼顺着屋檐落下的雨水越积越多,墙上用糯米糊贴着的黄符也被吹得找不着边。

露天之下,目光所能及的事物都跟雨产生了联系。窗边用塑料袋装的几罐农药也被风吹倒在地,透过棕褐色的瓶身能看见里面沉淀的泡沫。母鸡有秩序地带着几只叽叽喳喳的小鸡在墙边觅食,对着墙上搬家的蚂蚁就是一顿利索的啄食,地上满是被母鸡老喙啄掉的墙灰。

走出大门,眼前的世界已经是水茫茫的一片,旖旎的山色都随着雨水汇成了径流,刚穿上的解放鞋没走两步路就已经湿透了,以后每走一步路都感觉踩在沾满水的海绵上。迎面拍打过来的雨水模糊了视线,泥路上、田间都望不见一个农忙的人,只有在田埂上画地为牢的稻草人自娱自乐地挥舞着烂扇子。

泥泞的道路也因为雨水凹陷成一个个隐藏的小泥沼,坎坷不平的泥路上爬满了灰条的蚯蚓,积着泥水的泥路上甚至漂着塘里特有的水蜘蛛。泥路变得愈发崎岖狭窄,而前路的山涧开始成熟起来,褪去了雨中落泪时的伤愁与稚嫩,转而映入眼帘的是薄雾的朦胧与恬静,如堕烟海。

雨洒脱地淋湿了衣裳,现在又停了,带着太阳绚烂多彩的光芒,能明显感觉到身上厚重的皮囊,压在肩上快喘不过气来。忽听到一声狗吠,一回头,家里的大白狗追了上来,用它那带着裂纹斑的舌头舔了舔脚踝,冰冷的脚跟能感受到它敏感的温度,生理和心理同时得到了舒缓。

“大白,看来你想一起进山。”它疯狂地摆动那有灵性的尾巴,我摸了摸它结成团的湿皮毛,才发觉它跟在自己后面已经走了好一段距离。路过漂满浮萍的水库,水面上是绿油油的一片,昔日的野鸭已经在别的归途栖息了吧,波光粼粼的帆樯只能存在于回忆里了吧。

走进一段阴蔽的小路,这是一座低矮山丘的阴面,那个背光的错位时空。听,那潺潺的流水,是从岩缝里涌出的泉流;看,这里完全遮蔽了晴朗那湛明的日光,茂密的野蕨在这里生根发芽,从岩壁长到泥路,再长到陡崖下。捻起长在地上的一枚红菇,拾进那滋满雨水的衣袖里,往时都是把这份大自然的馈赠放进随身携带于背后的箩筐里的,脑海里满是家里把装满簸箕的红菇晾在竹竿的场景,一切仿佛都历历在目。

长满斑茅草的草丛里时常还能看到果狸和豪猪矫健的身影,大白经常喜欢撕咬它们,弄得它嘴里插着满是豪猪的尖刺。忽地踩到藓石上的一滩湿泥,脚底“噗呲”一声,来不及多想,紧握抓住崖边的斑茅草,很快血水从手掌的凹槽处滴落,再滴落到湿润的土壤里,血腥味瞬间吸引了从土里钻出的红蚁。伸出另一只手,把指甲盖扣进深厚的泥土里,稳住那颤抖的双腿一蹬,捡回了一条命,不过险些打滑掉入到这片深渊山沟里。

打那时起,左手的生命线又多了两条永久的疤痕,跟早年间右手被劈开的竹子划伤的疤痕形成了对称,不过算是真是有惊无险。

坡越来越陡,几乎要垂直于旁边的岩壁了,走出这条荫蔽的山路,直接通往山丘上的水泥公路,也就又能听到车水马龙的声音。公路上的盘山公路就犹如一条蜿蜒在群山腰上的蛟龙,高地起伏一眼望不到边。地上划着抓痕的公路,内凹、有些塌陷的公路中间的径流像是汇聚了一条长河,公路之上还有更高的山脉,就像山涧的瀑布一样,正往公路上猛烈地倾倒雨水。

期间,路旁草地有个头上只戴着斗笠的雨农,蒙蒙细雨中更望不见他的脸,只能依稀看到他手上拿着一条粗粗的柳鞭,后面还牵着一条沾满泥巴的水牛,能清楚地看见它背上被泥巴掩盖的鞭痕,它只是用它那铜铃般大的眼睛瞪着,期间还不忘张大鼻孔反刍着嚼得稀碎的杂草;也有个开着大小轮拖拉机的农民,只看见那前门的机头轰隆隆地吐着黑烟,接着便闻到那感到恶心的柴油味,而他身上只裹着一件蓑衣,等到他路过,大致看见一排排绿油油的秧苗抖落着空气中的水珠,像是一个个盘坐在箱子里的绿精灵在疯狂热舞。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一个断壁残垣处,那是一座废弃的亭子。屋顶上破了一个硕大的洞口,房梁上的树桩斜着靠在墙上,上面寄生了宽厚的木耳,这个亭子的三个方位都围着水泥做的凳子。

亭子里面的墙壁有些残缺,黄泥粉饰的墙里能明显看见里面夹杂的鹅卵石,黑白相间的,杂草长满了亭子的每个角落,地上覆盖的泥沙还能看到老鼠活动的痕迹,地板上沾满了老鼠屎。北风卷着雨帘从屋顶的天窗袭来,冰冰凉凉的,五官都很享受雨雾带来的温度,竟然对此刻的下雨天感到安逸。

趟在这,选择闭目养神,一时间竟忘记了最重要的时间,打开塑料瓶,也许是时间的泡沫,让开水在历经风雨后变成了凉白开。大白不知何时已经趴在石凳上,两耳间还夹着一根不知名鸟类的羽毛,安详地闭着双眼,皮毛上沾满了雨珠,第一次注意到大白是出奇的安静,它可能是半夜在家捕老鼠太累了,累得睡着了。

离雨停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天空还是灰蒙蒙的一片,跟干燥的水泥色没有什么不同,穿过一条茂密的爬山虎掩盖的山路,脚底下踩得都是枯黄又潮湿的树叶。拨开前路树藤的软,又是别有洞天的一番景象,漫山遍野的李树和桃花树尽收眼底,眼前一块开阔的田地赫然出现一个黄泥屋,那是在山里耕作过后劳累的午间归宿。

站在几米开外,也能望见门口放着一个带着斗笠的稻草人,脸上缠着蓝色的烂布,在夜里看起来会觉得有些渗人,把地里捡来的农药罐都塞到它的躯干部位,全身看起来圆圆鼓鼓的。

推开发出咯吱声的大门,迎面就能飘来桂花的香味,在有限的空间里,大院也栽种了几颗桂花树,地上掉满了浸水腐败的桂花。几把破缺的锄头、镐头杂乱无章地靠在木门后的门栓处,大院中心位置正好布局了一口水井,看起来有点八卦的韵味了。这里没有通电,即使在白昼的时段,屋里也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只得点燃瓷碗内的菜籽油才能勉强照到周围物体的轮廓。

扛着锄头,肩上仿佛就担任了一个重担。此时煞白的太阳已经挂在东北角,天际还是飘着大片的乌云,这时雨又哗啦地下了起来。豆大的汗珠浸入眼角,引起难忍的酸痛,蜡黄的皮肤也是肉眼可见的变得通红、黝黑,手腕上也猛得暴出了青筋,不一会儿便分不清麻衣上的汗水和雨水了。

累了就坐在田埂上,从柴盒里抽出一只火柴点燃,抽着旱烟,陪伴自己的只有那缕寂寞的青烟。看着山谷的风景,心情也会豁然许久。

高低起伏的田野下是一条狭长低矮的山谷,里面躺着一条如丝绸一般的河流,那大石头看起来怪石嶙峋的,巨石浅露出河水,透过河水能隐约看见河底里大小不一的鹅卵石,被河床里的激流冲刷得光滑透亮的。

系开斗笠上那吸满汗水的花绳,悬挂系在脖子后,脱掉那反复干湿的解放鞋,放在搁浅的石头上,两只泡在鞋子里的双脚变得皱巴巴的,肤色在脱水之后甚至还有些惨白,仿佛即将要蜕一层皮一般。

在河水接触到脚尖的一刹那,仿佛神经受到某种刺激,清凉、干净的河水能洗涤那身历经雨淋之后的戾气。

光着脚丫踩着河床,脚底总能踩到割脚的河蚌壳与螺钉,伸手就能捡到徜徉在水底的河蚌,还有缠着一些布满田螺的水草,弯着身子把它们都丢进脖子上的斗笠里。只是上岸后,经常会发现有几只烦人的水蛭用它的吸盘吸在小腿上,即使祛除后,腿上仍沾着它残留腿上的咬痕与血渍。

把这些河货放进沾着桂花的黑锅里,把剩下的凉白开倒进去,架起拔干劈成段的松树干,从墙角捏了一把栽在泡沫箱落根的芹菜,放在一起煮成一锅汤。掀开冒着白烟的锅盖,还伴随着清甜的飘香,滚烫、浓稠的白色汤底让人食欲大增。

时光荏苒,血红的夕阳照着西边的天际,鸦声连啼,归来的石板路上不着痕迹,沾满了露水。

你可能感兴趣的:(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