瘢痕

瘢痕:各种创伤后所引起的正常皮肤组织的外观形态和组织病理学改变的统称,是人体创伤修复过程中必然的产物。

李静戴好口罩,对镜子里的自己扯开一个笑。左脸传来熟悉的牵拉感,把她的微笑限制在嘴角。

镜中人瘦伶伶的身材,口罩外露出的皮肤白皙,或许有些苍白,两弯细眉,即使做出笑的表情时,眉心也微微蹙起,总像挂着点愁绪,在碎发的遮挡下,干枯的眼底平静无波,李静不喜欢这种感觉,皱皱眉,镜中人却更做出了愁苦的样子。

她揉了揉额间,让浅浅的褶皱舒展开,深吸一口干燥的空气,憋住,直到双颊因呼吸不畅出现红晕,眼睛也闪了水光,才缓缓吐出来。一会儿要去面试,她需要显得气色好一点。可是,面试时会要求摘掉口罩的吧?

迟疑着摘下口罩,她微微向右扭头,严苛地审视镜中自己的左脸,一道蜿蜒狰狞的瘢痕盘踞在白净的脸颊上,起自耳垂前方,延伸到下巴正中,凸起虬结的暗红色组织,破坏了原本秀美的侧颜。

戴上口罩,伤疤被半遮起来,再摘下口罩,伤疤又张牙舞爪地暴露无遗。轻轻一触,指尖传来的依然是灼热和紧绷感,似乎那里从未愈合。几年前的惊恐随着时光流逝已经渐渐平复,记忆中鲜血的颜色也被岁月稀释得浅淡,这道疤,是那次意外留下的唯一纪念,看着看着,她平静的眼神越发漠然。

“妈,我出门了。”

“哎,哎,好,路上小心点,面试成不成的,别勉强自己,啊?不行就算了,咱家又不缺你一口吃的……”

感谢A市过分明媚的阳光,走在路上,戴口罩的人比比皆是,她混迹其中并不显得突兀,口罩覆盖大半张脸,长发垂落胸前,共同庇护她的秘密,眉目如画,裙角轻扬,一眼看过去,俨然也是青春无忧。

找到了面试的地点,门口招牌上稚气的四个圆体字:甜甜圆圆。是这家店,可从招牌的字体,到门头装修的颜色,还有透过透明橱窗,能看到的店里装饰,虽然是甜品店,这也未免太过少女心了吧?

李静轻轻推开玻璃门,伴着叮咚的门铃,活泼清脆的少女声音响起:“欢迎光临,今天也要好心情呀!”是店主人专门录制的欢迎语,很可爱,跟整个店的风格非常协调。吧台那里一个短发姑娘应着门铃声抬起头来,卷卷的刘海染成了栗色,微微蓬松着,下巴上戴着透明的防口水罩,她圆乎乎的脸绽开个软软的笑:“你好呀。”

李静顿了顿,这个小姑娘是老板?收银员吧?她有些犹豫地问:“你好,我来面试,老板在吗?”小姑娘一下子笑开了:“啊,我就是,我叫袁圆,你是李静吧?”居然还真是老板,李静把自己调整到面试状态,递上资料。

可能是李静之前开过奶茶店、学过西点的经历让人满意,问了几个问题,又让她当场做了几道快手甜点,尝过之后,圆圆老板立刻就拍板要录用她,还改口喊她“静姐”,让她直接叫自己名字:“大家都叫我圆圆!”

面试进行得特别顺利,李静反而犹疑了,她低垂着头,指了指个人资料上笑得灿烂的照片:“老板,你可以……再考虑一下。这张照片是很久以前拍的,我现在……不长这样。”

“啊?静姐,你去整容了吗?看照片你原来挺好看的呀?”

“是……意外。”李静听到自己的声音,像两张砂纸在摩擦,挤出的声音干涩喑哑,但她闭了闭眼睛,鼓起勇气,咽下紧张,慢慢地小声说下去:“我脸上受过伤,留下的疤……很丑。”

看着面前女孩清澈的眼,李静终于缓缓把头发撩到耳后,从右到左摘下了口罩,蜷缩着手指,半垂眼睛,等待对面人的拒绝,或者是一声尖叫,谁知道呢?小姑娘不经吓的。

袁圆微微张开嘴巴,眼睛也睁得圆圆的,像只受惊的小猫,但她很快又反应过来,组织语言道:“静姐,对不起啊,我就是有点吃惊,也特别惋惜。”

“啊,是个温柔的姑娘。她会委婉地拒绝我吧?”在袁圆下一句话出口以前,李静有些庆幸地想着。

“你别担心,静姐,不过是一道疤。你的手艺特别棒,真的,就冲这个,我肯定想留下你。店里原来的收银有急事离职了,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本来想招的是甜点师兼任前台收银,如果你愿意在前台帮个忙,当然更好,如果你觉得不方便,也可以不用招呼客人,薪水还按刚才照谈好的来,行吗?”

袁圆一下子说了好长一串,语速也快,李静愣了一会儿,才理清楚话中的意思。这是……可以留下?她反应过来马上点头:“好的,那,那我现在就可以开始工作了!”

“嗯!来,先签完合同,然后静姐,你能再做一次刚才那个抹茶流心麻薯吗?我就吃一块,啊不,两块,其他的都拿来做店里的招牌新品!”

轻快跳跃的声音驱走李静的不安,她松开不知何时攥在一起的手,试图用一个微笑回应袁圆的善意,笑的波纹刚刚漫过唇边,就被那道顽固的瘢痕牵拉住,变成无助的浪花,摔碎在礁石上。她匆忙戴上口罩,又把长发拨回腮边,接过一式两份的合同,签上名字。

“静姐,你都不看合同的呀?”袁圆惊讶,不过她又笑了:“告诉你哦,其实,我也没仔细看过!”她凑过去小小声地说着,像透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合同都是我哥弄的,我根本没管,反正他特仔细,虽然不是律师,弄出来的东西也不会有问题的。”

收好自己那份合同,李静穿上印着店标的围裙去后厨,这算正式开始上工了。她搅拌着黄油、牛奶、鸡蛋和木薯粉,加了些奶酪碎,会更香浓。硅胶调拌刀娴熟地翻动,木薯粉渐渐成团,表面颗粒状的奶酪碎让她想起妈妈穿到起球的上衣。

回家路上,给妈妈买件衣服吧,她这么想着,利落地装好裱花袋,挤出一个个圆润的淡黄色小球,在烤盘上排成方阵。放进预热好的烤箱,二十分钟后,甜香味包裹了整个厨房。

这么会儿,袁圆已经馋得在后厨三进三出了。可是一盘麻薯烤好,填上夹心,刚端出去,就让偶然进店却被香味绊住脚的几个顾客商量着全分完了,一块也没给老板留。

李静看着袁圆故作哀怨的表情,几年来第一次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喜悦,那是手艺被认可的幸福感。或许,她克服心中的障碍,拾起甜点手艺,重新踏出家门,为的就是这种幸福吧。

“等会儿我再做别的吧,蛋挞好吗?多做些,可以放两天,冷冻可以放更久。”

“好呀好呀,我要行使老板特权,加超多蛋浆!”

回家路上,李静去了趟久违的商场,两年多不出门,几乎已经忘了在店里买东西的感觉,一下有些收不住,给妈妈买了件素色外套,给自己买了双平底鞋,又去化妆品专柜,顶着柜姐带点嘲笑又带点怜悯的目光,选了瓶据说强力遮暇的粉底液。

如果是以前,这种高高在上的异样目光甚至会粉碎她敏感的自尊心。可这次,李静决定不让自己这么容易被伤害。她有工作,有能力,四肢健全,头脑清楚,“只不过是一道疤”,她会习惯别人的眼光,没什么大不了的。

回到家时,她注意到,自己穿着新鞋子,爬楼梯的脚步都轻快了。她一边开门一边喊:“妈,我回来了。”妈妈应该是一直在等她,立刻应声:“哎,回来啦,快歇会儿,给你晾了水。”她知道,妈妈肯定坐立不安了一下午,而这会儿,妈妈一定在仔细端详她的表情,生怕她受了什么委屈不说。

刚受伤时,她每天沉浸在灰暗的情绪里,心中充满怨恨,却不知道该恨谁。她宁愿有个罪恶的家伙策划了这一切,目的就是夺走她未来的幸福人生,这样她还有个人可以恨。

可那的的确确是一场意外,没有阴谋,没有恶意,只是一次普通的意外,轻伤,却毁了她美丽的容颜。原本温柔的她,拆掉脸上的纱布时,砸碎了镜子。

后来她突然明白了,那个罪恶的家伙有个名字,叫做命运。

她认命,把自己封闭起来,不愿接触外界,却忽视了家人最深挚的担心,不知那时妈妈流了多少眼泪,爸爸叹了多少次气。然而时间的伟力足以荡平一切,她在自己周围筑起的围墙,挡不住亲情的无声渗透,也挡不住自己对正常生活的渴望。

她还记得,自己终于主动走出房间,跟妈妈说话的那天,妈妈喜极而泣的样子,沉默的爸爸也背过身去抹眼泪。那时她才注意到,不过一年时间,爸妈都苍老了很多,头上的白发刺痛了她的眼。

也是从那天起,她开始拼凑从前的自己,做心理咨询,练习化妆技术,重拾甜点制作。心理上的创伤,一如脸上的伤口,虽然留有难看的瘢痕,但已经不再疼痛。

终于,她认为自己做好了重新面对世界的准备。她鼓足勇气,向在网上招聘员工的甜甜圆圆甜品屋投出了简历,幸运的是,老板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李静把今天的经历一一讲给妈妈听,又让她去试试新买的外套,看着眉眼都染上神采的女儿,妈妈又哭了,那是欣慰的泪水。


三个月后。

有了李静的加入,甜品屋生意越来越好,袁圆不得不又招了个店员管收银,她自己倒是清闲了。李静忙完从后厨出来时,她正捧着一杯热牛奶,小口小口地啃马卡龙呢。

袁圆一看到李静出来,就凑了过去,神神秘秘地说:“静姐,跟你说个事儿呗?”

“说呗?”

“我哥不是在医学院读博吗,他导师正在研究一个课题,关于人体真皮组织修复什么的,招募志愿者。你……要去试试吗?”

李静看得出袁圆的真诚和忐忑,这老板,心思透明得像一泓清泉。她微微一笑:“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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