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违规操作

电气研究所所长办公室窗明几净,落地钢窗的黑漆框架没有渗出一点绿锈,玻璃上也不见一星泥点,在这座充满酸雨和雾霾的城市中是难得的,这要归功于所里保洁人员的专业工具和辛勤劳动。季旭东两只胳膊肘交错抵在办公桌边沿,他身体前倾,肩膀高耸。桌上的杂物、文具摆放凌乱。插着国旗和党旗的小摆件作为镇纸压在一摞文件上。具“地中海”发型的脑壳后墙上悬挂着一幅镶框的欧体楷书大字:“海纳百川”。他面前的两把椅子里坐着来访者——市纪委的李志刚和萧政。此刻,窗外梅雨季稀见的明媚春光没有损耗地漫进窗户,浮在他们脸上。

“季所长,我们此行目的是向你核实贵所13年9月份组织职工出省旅游的事。请你配合我们工作。”李志刚面无表情地按流程开门见山。

季旭东对两位的突然来访感到不悦,他们打乱了自己上午的安排,刚与后勤科长的谈话尚未结束,便被迫中断。他能理解纪委不经事先预约便登门的工作作风。可是,刚才说话的那个纪委人员,在彼此初见面时,只将证件在季旭东眼前晃了晃,还未及看清,那人就收了回去。通过简单自我介绍,季旭东才晓得这人姓李。而另一个却始终板着面孔,盯着自己却又不发一言。这在季旭东看来都是没有礼貌的举止,所以他没好气地反问:“对不起,两位,我请问一下,单位安排员工奖励旅游有问题吗?”

李志刚说话的音调不会为对方语气而改变:“季所长,中央在2012年12月出台了“八项规定”;13年6月又提出“四风建设”。这两个通知,作为单位一把手,你是了解的吧?”

“我知道八项规定和四风建设,12年还是13年,我要再确认一下。难道单位安排员工旅游也违反‘四风’和‘八项’?没记错的话,八项规定和四风建设是党内反腐。你们不会认为我安排员工奖励旅游也是腐败行为吧?”

李志刚气定神闲:“中央颁布两个通知的目的除了反腐之外,还反对奢靡之风。省政府在13年年初和13年7月两次下发了严格执行中央决议的通知。通知下发到省市机关及下属所有企事业单位,要求停止一切超出标准的、不必要的宴请、会议,包括旅游。贵所的旅游活动是在通知下发后,明显违反了通知规定。”

季旭东略感事态不祥,对方来着不善,态度柔和下来说:“省里具体啥时候下发的通知,到我们所是啥时候,这两个时间点,我回头还要再确认一下。毕竟四五年前的事,记不太清了。有可能通知到我们所的时候,员工已经出行了。哦,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再说了,即使中央明文禁止公费吃喝、公款旅游,但是不会禁止给员工福利吧?之前,我们员工每年都有奖励旅游的,不对,应该说疗休养。但是也已经停办好几年了。具体的工作是工会在操办,工会比较了解详情。两位同志,单位根据员工表现,给予一定福利,安排疗休养,能调动员工工作积极性,是增强单位凝聚力的一种方式。我不觉得有啥做得不对。我不明白了,为职工提供疗休养福利,奖励优秀员工,也算奢靡之风?”

“我们不是来与你解读政策的,还有重要的事。无论奖励旅游还是疗休养,省里对费用是有限额规定的,超出限定范围也违规。你能否提供当年的旅游合同、人员名单和财务台账?”李志刚阻止季旭东发挥,但仍不紧不慢。

“好吧,既然两位要查账的话,我通知财务。旅游合同和人员名单我不能保证一定找得到,这么多年了。你们能否留下电话、传真号。财务一找到就联系你们,传真给你们。”

“没关系,我们在这里等。我想贵所如果财务制度健全、账目清晰的话,很快就能找到对应台账。为了帮助你们精准、快速地查找,我们提供给你一些线索,请对应上面的日期、金额。”李志刚语音刚落,萧政垂手从脚边的手提包里摸出几页A4纸,递给发愣的季旭东。李志刚接着说:“请你们财务一并将这三份合同原件找来,应该与旅行社给你们的三张发票装订在一起。”

季旭东感觉对方在暗处,自己在明处,顿时气势衰了大半。他惶惑又好奇,眼神颤颤地往几页纸上去检索信息。这分明是三份会务合作协议的复印件,甲方是自家研究所,底下有研究所合同用章和经办人范颖的签名;乙方是本市一家叫春晖的旅行社,也有章和签名。看来十分正规。季旭东不明就里地问:“这是我单位三个会议活动,请旅行社安排的。这跟你们讲的职工旅游有啥关系?”

李志刚不想纠缠:“上周市纪委接到一份实名举报信。信里举报贵所13年9月组织员工出省旅游,并且超规格消费,这是其一;其二,举报者随信附上了你们与旅行社签订的三份不同金额、不同日期的会务合作协议的复印件。揭发贵所以安排会议的理由支取费用,实际用于旅游。纪委需要季所长给出解释。”

“举报信?四五年前的事情,现在翻出来举报我?”季旭东愤怒得几乎要站立起来,因为举报信、因为他被人暗算、因为内部有人出卖单位。他脱口而出,这话不一定针对面前两位:“瞎搞!”。

李志刚不动声色,但口吻严厉地说:“季所长,请正视你面临的问题。如果你坚持认为这三个会议是真实存在的,13年9月的旅游活动与这三份协议无关,是举报人的杜撰、诬告的话。一旦经我们查实与你的表态不一致,你今天言行的性质是很严重的。如果你之前是知情的,那么你现在已涉嫌对抗组织调查;如果你之前是不知情的,现在却不积极配合组织调查,你就涉嫌包庇、混淆视听。我再次提醒你,请你认清形势,积极配合纪委开展调查工作,找到相关人员,提供相关材料,协助纪委将事实调查清楚,才是你唯一正确的行为。”

季旭东惊恐地瞪着眼,不再盲动,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刚才沉默不言的萧政对季旭东说:“你是单位一把手,日常事务繁忙,工作千头万绪。下属做的那些事,你可能不是每件都十分了解。也许通过对这件事的深究、调查,有利于将来你对员工的管理。坏事可以变成好事嘛!”他用方言说道:“不要把小事搞大了。”虽然声音轻得像从脑后发出的。但季旭东每一个音都听得真切,参考萧政盯着自己的眼神,他准确捕捉到了对方的信息。

季旭东揣测举报信内容,结合纪委出示的证据,他对此事的原委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研究所在13年9月以安排会务名义,组织单位职工出省旅游。经办人原想瞒天过海,不料被知情的单位内部人员写了举报信,还附上了证据。情况严峻!旅游费用又超标,严重程度再加一层。不过他分析,前者是质,情节严重;后者是量,性质没多大改变。季旭东努力宽慰自己,使自己不至于丧失基本的理性。他不确定当年那些细节,但有一点是明确的:财务付账必须有自己的签名。想到自己至少要承担领导责任,季旭东几乎崩溃,仿佛头上的乌纱帽要被吹到脑后的大海里去了。他感到许多手在拉扯他,推搡他,要将他摔倒在地。揭开谜底!尽快摆脱!季旭东稳定一下情绪,拨通财务科长电话。他的视力越发模糊,捕捉复印件上的数字有点吃力,它们一直在跳动着,耍弄他。季旭东将捉到的数字——日期和金额,一顿一顿地报给电话那头。他放下电话时,方觉手心湿了。

萧政向季旭东索回了复印件。三人在等待中保持沉默。办公室气氛凝滞,窗外云色渐浓,屋内光线渐渐暗淡下去,季旭东没有察觉这些微小变化。现在,他的思维喧嚣而迅捷。他在下属中甄别举报人,还不时地穿插回忆13年9月前后可能有的情节。他急切想见到财务科长。在沉默中,让这种心情无休止地延长。他想起给工会办公室打去电话,要求接电话的人通知范颖马上去小会议室等他。

财务科长进屋后,办公室的气氛、光线和季所长看自己的神情,让她很不自在。财务科长的职业敏感,更促进了她的紧张。经季旭东允许,她走近前来,将装订成册的台账小本放在季旭东面前,将指定的几页摊开,呈现在季所长眼底。做完这些,财务科长像驯服的宠物退到一旁,等候领导指令。季旭东翻看台账后,把本子转180度推到李志刚和萧政面前。出乎季旭东和财务科长意料,李志刚和萧政只略略扫了一眼。李志刚对季旭东说:“需要财务回避一下吗?”财务科长尴尬地看向季所长,等候发落。季旭东回答道:“她不用回避,还是开诚布公的好。让她也听听,学习学习。”

李志刚就不坚持了:“合同、发票,日期、金额都对得上,贵所账目清晰,很专业。举报信中反映的情况与你们台账上的一模一样。我们现在要进一步询问一下贵所签订合同的那位经办人。请你带我们去找她。季所长刚才已经通知她了,是吧?”

“是,我已经让她先等着了,合同上是她签名,她应该比我更了解经过。但是不是经办人,我不能肯定,你们决定吧。”季旭东取回台账,将它拍向财务科长说:“好好保管。你先走吧。”财务科长险些没接住,克制而快速地退出所长办公室。


季旭东前面引路,带着李志刚和萧政下楼到达小会议室。工会干事范颖早已等候在那儿。她见到季所长赶紧从椅子里站起,她注意力集中在季所长身上。季旭东对纪委两人说,她就是范颖。范颖不明就里地望着季所长身后两个高大、肃穆的人,同时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季所长。季旭东向范颖介绍身旁两位是市纪委的工作人员,来向她核实一些情况。

李志刚和萧政落座前,请季旭东回避。季旭东关门时,侧眼刺了范颖一眼。这一眼让手足无措的范颖越发恐慌和狐疑。

李志刚示意范颖坐下,他们两人像主人一样已先行座定。萧政从桌上的手提包里掏出刚才三份会务协议的复印件,推给范颖。李志刚问:“你是范颖吧?上面的签名是你吗?”

范颖顺下眼眉,辨认道:“是我。”

李志刚说:“请你解释一下这三份协议是怎么回事?”

范颖对应协议上的信息,尽力记忆。同时,她提醒自己保持镇定,判断处境。面前两人刚由季所长领来,也许但不一定,他们与季所长已有沟通。刚才季所长离开时的神色,想表达些什么?怪自己愚钝,无法揣测。范颖做深呼吸,使自己沉住气。回想工作那么多年,已临近退休,从未经历过今天这种场面。为慎重起见,范颖向对方问明缘由:“请问一下,给我看这些,你们想了解点啥?”

李志刚明显地表现出不悦,他交叉双臂往后靠。萧政知道李志刚厌烦重复刚才对季所长说的那些话,他简明扼要地将纪委接到举报信等信息对范颖简单介绍了一下,要求范颖配合纪委工作,实事求是地把事情交代清楚,不要遗漏细节、不要隐瞒,否则后果严重等等。

范颖听罢,倒觉得松快许多,至少明白对面两位神像一般的人物为何找上自己了。她整理一下思路,娓娓说:“情况是这样的,以前,工会每年都会组织单位里表现好的员工外出旅游,作为对这些员工的奖励,算一种激励机制吧,不是每位员工都能参加的。每次规模,人数都不同。在我参加工会工作之前,所里已经操作好多年了。活动分大小年,一年市内旅游,一年省内旅游,一般不出省。

“关于13年的旅游安排嘛,所里领导觉得可以安排一次出省旅游,还要让大多数员工都能参加。所以,这件事由领导决定,工会派我具体落实。出省旅游安排起来特别麻烦,不比省内、市内的活动简单。不出省的旅游会议等,我只要打电话或者网上订宾馆、订车辆,活儿少。我事先从财务借出一部分钱,够付宾馆和租车费用。活动结束后拿宾馆、租车发票给财务报销就行了。旅游过程中,领导当场找饭店,财务付钱;财务还买门票,这些跟我没关系了。可能13年9月这次旅游规模大,预算费用太多了,财务预支不了,还是怎么回事,反正跟以往的操作不一样了。

“领导决定出省旅游,职工自然高兴。但我作为具体经办人就麻烦了,能力有限,真干不了。出省旅游挺复杂,飞机火车汽车的,还有安全问题,我不会弄。弄得不好,领导不满意,员工抱怨。如果再出点事故,或者食物中毒啥的,好事变坏事,适得其反。真真吃力不讨好。工会工作是服务性的,不比那些有技术的同事。在单位里,我们低人一等,所以做事小心为好,不做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

“我征求过领导意见的,领导同意,我才敢找旅行社的,否则我不能善做主张。一者,旅行社专业,人家吃这行饭;二者,自己可以轻松一点、责任小一点。这样,所里就定下了方案。我找了市里几家旅行社。比较下来,这家春晖旅行社服务态度,收费、安排方面都好,操作比较规范……”

李志刚打断说:“旅行社跟你签的那份旅游合同,你把你留存的一份拿来给我们。”

范颖因被突然打断以及没思想准备而迟疑一会儿,回答说:“对不起,很多年了,我现在记不清,要么上交了?不敢确定。因为,旅游结束后,领导职工们都挺满意,没啥投诉。旅行社发票寄来,是直接寄给财务的,还是由我转交财务的,我记不清了。反正没我什么事了。单位怎么向旅行社打款等后续工作,我就不管了。后来旅行社也没再找过我;我也没啥事再去找旅行社。这次旅游结束后,单位停止了所有集体活动,包括年夜饭都取消了。听说中央发文件不允许再搞活动了。”

萧政说:“你们这个旅游活动的两个月前,省里已经下发通知要求停止所有会务、旅游活动。作为操办人,你没有接到单位领导的指示?”

范颖轻松地回答:“这我记不清了。我反正听领导,领导说办就办,说停就停。文件不文件,通知不通知,反正也不到我这里。”

萧政再问:“你们研究所是什么级别的单位?季所长是局级还是处级?”

范颖好生奇怪地回答:“我们是处级单位,季所长正处级。”

李志刚问:“你还有旅行社那个人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吗?”

范颖辨认复印件上乙方签名栏,回答:“那人签名太潦草,看不清。我忘了她的名字。也是女的,印象中年纪不大。旅游结束后手机号也没保存,没再联系过。”

萧政问:“你去过那家旅行社吗?”

范颖回答:“没去过,都是旅行社业务员上门服务的。”

李志刚说:“现在,那请你如实回答,这三份会务协议与旅游活动的关系。”

范颖判断对方已将事实掌握清楚,自己没必要将错就错,为单位背锅。她索性放开了讲:“出这三份会务协议是旅行社那个业务员提出的。因为,我们单位用旅游合同出账是不行的,上面批不下费用来。我们以前办活动都是分开的各项发票,每张发票金额不大,上面能接受才能批下钱。我肯定是代表单位向旅行社提出这个问题,请她想想办法,当然首先要求合理合法。据我了解,市里那么多跟我所性质一样的单位都在安排旅游活动。旅行社见得多了,一定有经验。

“旅行社说可以模拟会务安排,出会务协议。旅游合同照样签,旅行社再出几份会议协议,供我单位向上级申请费用。旅行社说这是他们常用的变通方法,它们为许多单位都这样办理。既然其它单位都这样弄,我们单位也可以这样弄。我申明一下,我肯定向领导汇报过的。否则领导、财务允许吗?我一个小小办事人员能盖得出章,付得出钱?”

李志刚问:“为什么出了三份不同日期的会务协议,每份还相隔几天时间,三份金额还不同?”

范颖回答:“旅行社说总费用太高,不出省的话,一次常规会务用不了这么多钱。她建议分成三次会议,会议时间错开几天,每次费用相对少一点。无论上面批钱,还是单位年底审计,问题都不大。我不懂这些,完全听从旅行社,他们专业,有经验,操作驾轻就熟。我将会务合作协议上交领导、财务,任何人都没有提出反对意见。难道现在让我一人来承担责任吗?”

“谁该承担什么责任,这你不用担心。你应该更关心自己在操作这个旅游活动过程中,还有啥违规操作?还有啥没讲到的?还有啥刻意隐瞒的?我们再给你几分钟时间,请你好好回忆一下。”李志刚保持一贯的冷峻语气。

范颖被对方的措辞唬住了,她自认为刚才已经竹筒倒豆子,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说了,她略带口吃地回答李志刚:“没,没了。我能想起来的就这些了!我按照回忆出的操作流程说的呀!”

李志刚和萧政默不作声,严厉地扫描范颖。范颖被他们犀利的沉默吓到了,她脑筋快速地运转,在回忆的角落里努力再搜出点什么,去呈现给对方。片刻,她摇了摇头,轻声说想不起还有啥没交代的。

李志刚说:“看你年纪大概也快退休了吧?为了自己能顺利地退休、顺利地拿养老金,我们建议你再想想。你还是有机会的,不要等我们拿出证据,那你就被动了。”

范颖几乎被李志刚的话吓哭了,她倒不是担心自己。她想到自家还有正读书的孩子,想到自己生子晚,半生蹉跎,耽误了孩子成长。自己快退休了,孩子却还未成年。还有作为母亲的含辛茹苦。范颖不免心酸起来,面有戚色。

李志刚和萧政误会了范颖的表现,萧政补充道:“再想想,也许还能想起一点什么来。你先不要激动,只要按事实陈述就行了,不要有顾虑。”

范颖几乎讨饶地说:“我实在想不起还有啥,实在想不起还有啥要补充的。”

李志刚看看萧政,萧政从手提包里,又掏出一张复印件,推到范颖面前。李志刚说:“你看一下,给我们解释。”

当范颖看清纸上的内容,她瞬时满脸通红,脖子青筋也胀满了,她激动地吼道:“这是假的!我没拿过!我从来没看到过这个东西,上面不是我签的字!”

李志刚斥责道:“你坐下!不要激动!”

萧政用方言说:“你淡定一点,先坐下,解释清楚就行了。”

范颖气喘着安静了一会儿说:“你们给我笔,我签个名,你们核对。上面的字肯定不是我签的。哦!这里有我的签名!”范颖将手边会务协议复印件扯过来与刚才拿到的复印件放一起比对。她几乎将上半身趴到桌面上,像一只护犊子的母兽。她把所有东西都推向对面,边指点边解释:“你们看,这三份协议上的签名是我签的,我承认!但这张条子上的签名是其他人假冒的、模仿的。我有不同的签名,根据心情好坏签出的字体会有变化,但是再怎么变化,明眼人一看这个字都不可能是我签的。不信?你们给我笔,我当场签给你们看!”说罢,范颖伸手向萧政作讨要状。萧政给了范颖纸笔,两人看着范颖在白纸上快速划出几个签名。

李志刚和萧政分别检查了这几个疯狂的签名。萧政将压在范颖身子下的所有东西都收了回去,塞进包里。

范颖试图向两人索要那张凭证复印件,想去复印。被两人阻止。李志刚说:“你将刚才讲到的所有内容,或许还有一些没想到的细节,回头整理成文字,可以是打印稿,但必须手写签名和日期。本周五上午10点将‘情况说明’送到市纪委,地址网上查得到。到了门卫室报萧政名字,门卫会联系我们。”

萧政说:“你交的‘情况说明’是你最后的机会,一定要认真对待。回去将事情从头到尾再捋一遍,不要有遗漏。当然,也不要有顾虑。”

说完,两人起身离开。范颖说,“你们还去找季所长吗?我领你们去。”

两人已迈步出门,萧政回头说:“我们走了。我们自己出去。你回岗位吧,刚才我们对你的要求,请你一定照办。”他又用方言轻声补充一句:“不要把事情搞大。”

两人头沿着走廊转向楼梯,下楼。范颖独自留在小会议室里稳定情绪。


两个月来,这座南方城市被淅沥断续的雨和柔软湿润的空气包裹着,偶然从云层外穿透进的阳光也多有气无力,病怏怏的。这种天气容易使人烦躁、恹气和忧郁。

庞梅开着助动车,雾状晨雨像加湿器般喷到脸上、身上。作为南方人,这不能使她愉悦。梅雨天气里,雨伞可撑可不撑;雨衣可穿可不穿。庞梅开车前一念之差,导致现在她半身迎风面全被雨水侵湿了。

还有一点让庞梅心情不佳的是,昨晚下班前经理突然告知她,今天一早要她去市纪委接受问询。她原已约了一位重要客户来访,为了去纪委,她不得不让经理安排其他销售接待客户。庞梅向经理提出其客户可能被抢的担忧,经理训斥她哪件事更重要?叫自己脑子清爽点。

庞梅按照经理提供的地址找到市纪委办公大院,门卫让她把助动车停在门外。庞梅再次到门卫室说找李志刚,一个门卫问什么科室的?庞梅说不知道。门卫查看压在玻璃台板下的通讯录,另一个提醒他:“刚调来的,和萧政一个办公室。”门卫拨通内线电话,问庞梅是什么单位的?庞梅回答,春晖旅行社。

庞梅按门卫的口头指引找到萧政所在办公室。当庞梅出现在门口时,李志刚和萧政几乎同时看见了她,彼此辨认出对方。萧政走去门口,领庞梅进对面的接待室,并给庞梅倒了一杯水,叫庞梅坐下,稍等片刻。随后萧政关门出去。接待室空空如也,庞梅把湿外衣脱下,挂椅背上,将手机录音功能打开放桌上。当这种从未有过的新鲜感还没被稀释时,李志刚和萧政拿着文件袋鱼贯走进屋,隔着桌子坐到庞梅对面去。

李志刚对庞梅放在桌上的手机很警觉,即使现在手机是黑屏状态。他神情冷峻地琢磨一会儿,说:“你是旅行社的庞梅?”对面微微点头。

李志刚说:“我们这是第二次见面了。旅行社我可不止去了两次,核实情况、收集证据等等。我们上回交流过,大体情况,你应该也了解。你领导是否再找过你,是否与你有过深入沟通?我们就不知道了。这次叫你来,因为你是这件事的当事人,你比较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结合我们手上已掌握的证据,请你将自己涉及到的问题,以及事情的原委再讲清楚一点。还要提醒你一句,对方单位,我们已经去调查过了。掌握了一些信息,是你上次没说到的。”

庞梅听完,颇不耐烦地静候了一会儿说:“上回你们来旅行社,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好几年前的事,叫我现在怎么能回忆得起来呢?我每年要做几百万营收,要接待不知道多少客户,每天有多少张生面孔、熟面孔、半生半熟面孔在我面前出现……13年什么研究所的那笔十几万单子,你们不要以为是一单大生意。在我们旅行社,就算对我来说也是再普通不过的一笔生意了。”

庞梅斜眼做思考状,说:“我记忆里模模糊糊的,好像对方是个二三十岁的姑娘,具体长啥样子想不起来。即使我们现在面对面,我也不能肯定是不是那个人。那什么研究所,我以前从没跟它做过生意,后来也没做过。我们旅行社叫做一次性生意,不会留下很深印象。”

李志刚问:“谈生意的过程中,你到客户单位去的?还是客人到旅行社来的?”

庞梅不假思索地答道:“肯定是她们来的。7、8、9三个月是我们最忙的时候。整个夏天,我们都在做秋天出发的旅游团。旅游旺季时,我手上十几万,二三十万单子很多的。我不会为屁大一个团,去客户单位瞎聊。况且还是一个生客,给不给我做还不一定呢!瞎聊有啥聊的?浪费时间!肯定是客户来旅行社找我的。我还是那句话,只做过一次生意,我对那人没啥印象。我每年要接待多少客户,包括更多来咨询不买单就走的。每年在我眼前、手上要过多少客户,我自己也数不清楚。现在叫我回忆一个五年前的一次性客户,真有点难!

“后来我在电脑系统里也查不到那笔单子,因为,这几年旅行社销售系统更换过两三次。你们不是到财务去翻台账,找到了这单生意的账目吗?领导跟我说了,我也是根据这点信息,才能回忆出一个模糊的大概。”

李志刚问:“说说三份假的会务协议怎么回事?还有你签的旅游合同在哪里?”

庞梅答:“旅游合同肯定签的!财务那里有合同号码,表示这份合同是真实存在的。旅行社有规定:不签合同,不发团。但合同原件我这里肯定没有。我们销售手边不留合同,都上交旅行社,由旅行社保存。我们每年要签那么多合同,不可能都留在自己这里,放不下。有没有的话,你们问公司要吧!但据我所知,旅游合同按要求一般只保存2年。5年前的合同,现在在哪里只有公司知道。让他们去仓库翻!我这里肯定没有。

“关于三份会务合作协议,当初肯定是按客户要求来的。客户提出要求,我作为服务人员,为客户排忧解难天经地义,当然,我自己也想做生意。给自己添麻烦的事,只要客户不提,一般我是不会主动提的。你们想啊,旅游合同要走一遍审批流程;会务合作协议,你们所谓的假合同又要走一遍审批流程,还是三个!这不是硬生生给自己找麻烦嘛!不是客户要求,我去做干嘛!如果说我非要做成这笔生意而主动为自己添麻烦,我真是吃饱了!我只赚营业额的百分之五,还给自己添这么多麻烦。我还不如舒舒服服喝奶茶、刷手机、打游戏算了!”

萧政说:“一笔生意做下来,你与客户来来回回应该有好几次照面了。你对她的印象还会很模糊吗?一般见过几面的人,即使隔了四五年,应该还能记得。见面次数越多印象越深。我们只见过一面,但是你刚才一露面,我们就认出你了。”

庞梅似受到多大冤屈一般申述:“哎呦!领导,我们是约好的好嘛!你们知道我要来;我知道要来见你们。这跟没有目的、没有特定对象的见面,完全是两码事好嘛!我生意忙的时候,如果客户不愿意来旅行社的话,双方弄合同、发票、汇款都不见面,发快递呀!那个研究所的人,我想最多只见过一次,最多是她第一次来旅行社交代需求的时候,后续应该都是电话联系了。”

李志刚问:“你们有邮件往来吗?”

庞梅答:“我查了,查不到,13年9月前后都没有。要么还是你们向公司电脑部去调邮件往来记录吧……这个旅游团好像也没有很搞的事情发生。旅游过程很正常,没投诉、没表扬、没欠款,没任何舒服或不舒服的人和事。所以跟马路上的行人一样,没了印象。”

李志刚再问:“你怎么解释你从旅行社财务处领了5千元代金券的事?”

庞梅答:“客人不来旅行社领,只能我领了给客人。一方面省了客人麻烦,另一方面为保护客户。你想,谁会在财务领取表格上签自己名字?经理给我看了领取记录。我承认字是我代客户签的,随后我把代金券快递给客户的。”

李志刚再问:“快递有签字吗?客人有签字吗?”

庞梅答:“快递一定签字的,快递单子你们到公司办公室去查。快递公司与旅行社签约的,长期合作单位。快递交给客人,客人也一定要签字的。”

李志刚再问:“你给客户送5千元代金券,目的是贿赂客户?”

庞梅非但没生气,反而没忍住乐说:“哎呦,领导,如果说送代金券是贿赂行为,那么市面上所有做生意的人都抓进去算了。给客户赠送代金券是最常见的商业行为了,有啥大惊小怪的?大家不就是为了拉拢客户,多做生意嘛!”

李志刚似乎被庞梅的态度激怒了:“如果你没有对方的签字,拿不出证据,我们可以认为是你自己拿了代金券!”

庞梅肩膀一耸,轻蔑地说:“你要那么认为,我也没办法。再说,我要代金券干吗?我的工作就是旅游,还需要用代金券去旅游?这个代金券只能在本公司用,我真想旅游的话,公司里找一个团带出去就行了,还一分钱不花。”

萧政试探说:“你可以卖给其他有需要的人呀?譬如亲戚朋友。”

庞梅答:“谁要呀?5千元代金券卖给你们,你们说说多少钱合适?卖给亲戚朋友?哪怕我卖一百元,他们都会以为我从他们身上赚钱呢!再说,我的亲戚朋友要旅游,我从来不让他们来自己旅行社报名的!为啥?旅游过程中多少有风险,弄好了,是你应该做的;弄不好,有得被人家戳脊梁骨了,小辫子揪一辈子,亲戚朋友都没得做!还有,我的客户都是单位、公司组织旅游、会务,都是公款。我不做散户,所以代金券对我来说没用。”

李志刚问:“那你们旅行社还给客户送代金券?”

庞梅答:“客户可以拿着去旅行社单订机票、酒店啥的。这种生意我不做的,是旅行社其它部门的事了。”

李志刚问:“你们旅行社使用代金券有记录吗?”

庞梅答:“这个问题你们还是去问财务吧,记不记录是财务的事。做业务的收代金券不记录,否则工作量太大了。”

李志刚无话可问,他站起身,以命令的口气说:“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你回去将你知道的情况,尤其代金券的事,写一份‘情况说明’。签名不要电脑打印,要手写。今天下午交来。”

庞梅也站了起来,一边往裤兜塞手机,一边抖落外衣上的水渍,不耐烦地说:“尽量吧,我很忙的!”

李志刚欲发作,萧政对他使了个眼色。萧政独自将庞梅送到电梯间,用方言轻声说:“今天一定要交来,事情不要搞大。”

萧政经厕所回到办公室。李志刚正在窗口观察大门外的庞梅仔细擦拭助动车上积水。他听见萧政进屋,背对萧政说:“整理一下材料,等旅行社‘情况说明’来了后,一起夹进档案袋……不予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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