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是一个没有等级观念的世界,那里的人都平起平坐,有酒大家喝,有肉大家吃。”
该死的,怎么老是想到酒肉,这样讲是不是太庸俗?周老师随即又否定了自己这些想法,原文不是有一句“这酒杀鸡作食”吗?酒是个好东西,周老师叹了口气。
“五十二岁的人了,还想去抛头露面,参加什么教学竞赛,治好身上的神经病,熬几年等退休算了。别在那里念念有词,接电话”。
周老师接过老婆递过来的电话,对面传来局座的声音,“谭三丁和钟满意难得从广州和上海回来一次,大家都都到齐了,就你一个人没来”,“马上马上”,周老师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逃离老婆的唠叨声,走出家门。
这样的聚会每年有好几次,都是局座组织的。局座是他的初中英语老师,几个常聚在一起的同学都这么叫他,他也顺着这么叫。教而优则仕,局座书教得好,也会经营,现在是教育局的副局长。
局座建了一个名为“常聊常聚”的群,里面都是周老师的初中同学,现在可都是体面人物,有在广州做生意的谭三丁,有在上海办厂的钟满意,还有一个跟周老师同一年师范毕业、跟局座一样“教而优则仕”、现在一中做校长的马大伟,高中毕业、村干部出身的县委办主任周来生,文化局王局长,文明办的易队长。在小城,这些都是大人物。别说这些有权签单的主任局长校长队长,光是谭三丁和钟满意就是县长的座上宾。
周老师本来是这个群的“编外人员”,有一次一个家长请喝酒,他跟这些在同一个酒楼碰上了,局座就把他拉进群,每次喝酒都叫他。前几年局座把他从农村中学调到城郊中学。局座的话他不敢不听,老婆也不敢阻拦。
酒楼不到十几分钟的路程就到了,周老师推开包厢的门,“常聊常聚”里的人都到齐了,留了一个空位给他,酒是早早地满上了。周老师也不多说话,他一落座就端起酒杯,“我来迟了,敬局座、谭总、钟总、周县长(大家都这么拔高了叫周来生,他也这么叫,周来生还是他的本家兄弟,从小长到大)、马校长、王局长、易队长一杯,我先干为敬,大家随意”。大家都喜欢这种气氛。周老师也能很快地“入戏”,喝多了别人问他话他也不再尴尬,他也不再叫谭总钟总周县长马校长王局长易队长,而是叫谭鼻涕钟光头小生子马大嘴王结巴易大头。酒是个好东西,周老师再一次感叹。
酒一喝大家就天南海北的扯,周老师总怕大家扯到自己身上,这次还好,就局座问了一嘴,“你那职称这两年要赶紧评,我还有两年就退休了,帮不上你了”,周老师嗯了两声。接下来的气氛就轻松活泼多了,“常聊常聚”里的人谈生意,谈升迁任免,周老师是插不上话的。他感兴趣的是钟光头的发家史和桃色韵事。钟光头上次说要请他给自己写一本书,周老师一直惦记着这事,钟光头不是很抠搜的人,报酬有应该有的,周老师这两年需要钱用。
酒喝得差不多了,照例是安排下一步的活动。一般是这样,人多就去唱歌,人少就安排一桌牌,打牌也经常是局座小生子马大嘴王结巴四个人,谭鼻涕和钟光头一般都是推下土(顶人打牌称为“推土”),玩几把就撤,周老师和易大头一般都是看客,易大头是有名的妻管严,身上基本上不带钱,周老师不是不打牌,是他们几个嫌他打得太小太慢,周老师和易大头一般是倒下茶水,看个把小时就走,有时能抽上几十一百的水钱。这次看来是活动安排不下去了,谭鼻涕钟光头小生子有应酬要走,打牌三缺一。这样也好,好回去琢磨《桃花源记》,下周四就要比赛了,周老师心想。这时,局座说话了,“今晚甫生陪我们几个玩几把,甫生也别抠搜抠搜,这次大小我来定”。忘记告诉大家,周老师叫周甫生。
周甫生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身上的2000元是老婆给他明天看心理医生的,万一输了呢?他们打这么大,输完了还要借钱,这不行,得想个办法。他表面上不敢违背局座的意思,他站起来重新举杯,对大家说“今天我豁出去了,陪大家玩,大家先把酒喝好,我来敬大家”,他咕咚又喝下两杯酒。周甫生趁局座他们打电话找代驾的当儿,趴在桌子假装醉倒了(喝酒他还没醉过,8岁喝酒,酒龄44年,他经常对人这样吹自己)。他听到局座跟马大嘴和王结巴说,“甫生喝醉了,我们另外找人吧”,又大声对我说,“我们走了,你喝多了自己打个车回去”。周甫生抬起头假装迷糊地对他们说,“你们别管我,你们玩得开心”,车是不打的,打车要20多元,走路十几分钟就到家了,他眯眼偷看到局座他们走远了,就离开了酒楼。
生活是一种逃离,周甫生刚从老婆的唠叨声中逃离出来,又从同学的酒桌上逃离回去。
“桃花源是一个没有烦恼忧愁的世界,那里的人丰衣足食,无忧无虑”。
这一观点有佐证,“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周甫生回到家,又拿起《桃花源记》的教案稿读。县教育局的教研员跟他说了,教这一课要充分挖掘文本的社会现实意义,这样才能保证把课上好,拿到奖。周甫生代表县里去市里参赛,如果能拿个奖回来。明年再评上县里的优师,副高职称就算保送了。
“又喝得烂醉,又在那里读《桃花源记》,家里的事你什么时候操过心?”老婆过来了,翻来覆去在耳边聒噪:儿子今年26了,在省城结婚要买个房子,首笔费用现在还差20万,外甥生了孩子下个星期办满月酒,随礼3000块,本家侄子结婚随礼500块,你自己那个破车下个月就要买保险了,2000多块。钱从哪里来?
“不是刚发年终奖吗?”周甫生嘟囔了一句。
老婆的话却如机关炮一样,“还好意思说年终奖,本来工资比别人低,你看隔壁老王在财政局上班年终奖16000,社区老大妈年终奖都有14000,你呢,一年到头辛辛苦苦,还当个破班主任,一年才6600。你还想着去搞什么教学竞赛,这个能拿钱吗?你晚上见着同学,有没有跟他们说跟儿子调动工作的事?”
周甫生不想反驳老婆,职称是老婆骂着自己要去争取的,说谁谁晋了职称工资比他高,可晋职称就要参加教学竞赛拿奖,要评优师。班主任他本来可以不当的,不是看上当班主任一个月要多几百块嘛。至于儿子的工作,他一直认为要靠自己。再说,他这几个同学,在县城里是风光,也不见得能帮上什么忙,儿子在省城好好的,估计也不会回来工作。他从来没在同学面前提过儿子工作的事。他怕自己尴尬,人家的孩子都有出息:小生子的儿子跟自己的儿子同学,考上事业编了,局座的孩子在南京办公司,易大头结婚早,女儿考了公办学校的编制,现在都抱外孙了……
周甫生不反驳老婆,他后来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老婆不一唠叨,他很快倒在沙发上睡着了。老婆的唠叨跟校长的批评一样,良药苦口,让他看到了点病情好转与抚慰的希望。校长每次给他点好处,找他谈话总是先批评他一下,比如说这次代表县里去市里参加教学竞赛,校长就先批评他,“教这么多年书不求上进,连个教学比赛的证书都拿不到”,然后就扎扎实实地给了他个好处:让他去参赛,他习惯了这种谈话方式,这是校长的策略。
周甫生得了神经衰弱症,就是老婆说的“神经病”,睡不着睡不好,想尽了办法,药吃了一箩筐不见好。老婆的唠叨,对这种病有作用,但他总不能活在老婆的唠叨声中;喝酒也有点作用,但他不能醉生梦死,去年体检,医生说他有轻度的酒精肝。
后来中医建议周甫生去看下心理医生。他想,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明天星期六,去看看就看看。
烦心事很多,不管它吧。先睡个好觉吧。周甫生叹了口气,去他的《桃花源记》。
周甫生在老婆的唠叨声中安静地睡去。
“桃花源是一个没有纷争的世界,那里的人和睦相处”。
“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这句话应该能体现这个思想。周甫生的教学竞赛时间越来越近。周日跟完晚习回到家,已是11点,周甫生睡在不着,又拿出教案稿在琢磨。
周末两天假,比平时还要忙还要累。但周甫生感觉这周比以往要好得多,可能是周六看心理医生有点效果吧。
周六那个心理医生很随和,跟他聊了很多,从学生时代聊到现在,好几次说得他都落泪了。随着舒缓的音乐响起,他不知不觉就在沙发椅上睡着了,从来没有感到过这么放松。醒来后医生告诉周甫生,其实他没有什么心理毛病,神经衰弱症也不是诱因,他就是压力太大,需要解压。简单的办法就是听轻松舒缓的音乐。“听课文录音行不?”周甫生当时问医生。当然可以,医生告诉他。周甫生心想,回去好好的听一下《桃花源记》。不是教学竞赛用得上吗?上课能脱稿朗诵出来,应该是个加分点。
周末他照例去了省城。他在课外机构接了6节课,是瞒着学校和同事偷偷去的,瞒着学校是因为上面有政策,不允许在职老师在校外机构兼课,本地不行他就到外地去。瞒着同事是因为怕同事笑话,城郊中学的老师家庭条件都很好,一到周末都是自驾游,周甫生总是以身体有病推脱同事的邀请,其实他要去省城上课挣外快,为了儿子婚房的首笔费用款,不得不这样。
读了一篇教案稿,周甫生记起心理医生的交待,挂上耳麦开始听《桃花源记》。
这时,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是校长打来的,“周老师,你班学生生病了,赶紧去医院”。周甫生真的有点累,不想去。他是学校寄宿班的班主任,但这个时间段是宿管老师和德育主任的职责,学校有明确分工。但校长打了电话他也没办法,谁叫他是班主任呢。
当班主任的辛酸,谁也没有周甫生体会深刻。30多年教龄,他做了30多年班主任。学生有好有坏,混得好的学生,逢年过节拜访下老师,一起喝个酒吃个饭的有。但记恨老师的也有。上次以前的一个学生给他打电话找他麻烦,说周甫生给他编个破学号——14号,不吉利,害得他事业不顺,他读书的时候父母离异,后来自己出去打工也不顺,现在30多岁了还没结婚。周甫生深感无奈,学号这事不是他一个班主任决定的。他为这事曾经在教代会上写过一个提案,要求学校给学生编学号时都给个“吉祥号”,但校长说这是扯淡,这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到医院帮学生交了住院费安顿好了,家长才来,也没提费用的事,该不会认为学生在学校生病,要学校负担费用吧?周甫生这样想,他一也不好意思跟家长说,垫着就垫着吧,好不是一次二次,还是回学校跟校长汇报吧。
回到家中已是凌晨一点,周甫生旧病又发了,恍恍惚惚,彻夜无眠。
“桃花源就是一个虚幻的梦境,寄托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教案稿终于可以脱稿了,周甫生松了一口气。星期一早上他站在教室里时,他又浑身是劲,感觉不到一丝的劳累。
“今天我们来预习《桃花源记》,大家把课文整齐地朗读一遍”。
学生的声音整齐划一,周甫生坐在讲台前,挂上耳麦,打开音频,他沉浸在学生与手机内的读书声中。
恍惚中,他站到了教学竞赛的讲台前,声音富有磁性和张力,“桃花源是一个没有等级观念的世界,那里的人都平起平坐,有酒大家喝,有肉大家吃;桃花源是一个没有烦恼忧愁的世界,那里的人丰衣足食,无忧无虑;桃花源是一个没有纷争的世界,那里的人和睦相处;桃花源就是一个虚幻的梦境,寄托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这节课我们就上完了,下课”,讲台下掌声雷动。周甫生拿到了这次教学竞赛的一等奖,市教育室的王主任给他颁奖,学生为他捧上了鲜花……
“老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闹哄哄的笑声,把周甫生惊醒了。他尴尬地站起来,擦了下嘴,对学生满是歉意,当他看到窗外,那个曾因学号问题找他麻烦的那个学生,正站在外面起哄,他心里一紧,“坏事了”。
果然,两天后校长把周甫生叫到办公室,说出了学校的处理意见:通报批评,取消教学竞赛参赛资格。校长解释说,那个说周甫生编错学号的学生找到校长,说如果不处理,要把周甫生告到教育局去,说他坐着上课,还睡觉。原来那小子那天特意来学校找周甫生,刚好看到他在教室睡觉的一幕。
走出行政办公室,周甫生突然觉得内心一片轻松。好像那片桃花林一直没有存在,“遂迷,不复得路”。
一个星期后,周甫生以身体有病为由,辞去了班主任的工作,令人奇怪的是,他的神经衰弱症从此好了,吃得香,睡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