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年轻人,谁愿意干建筑小工?又苦又累,工资还不高,只有那些没技术的老农民工肯干,他们没有退休金,出来挣点养老钱罢了。”
1
去年7月,我应聘进了一家来自欧洲的老牌企业D公司,任计划工程师。
公司计划在江苏某地一个沿江工业园区内,投资数亿建一座工厂。负责筹建工厂的项目部有40多人,除了项目总监是老外,其余的管理人员及工程师都是中国人,我也在其中。
项目部中,我最熟悉的人要属安全经理Mike,他从事安全工作十几年,大家都尊称他“老麦”。老麦的办公桌就在我对面,每天上班我俩低头不见抬头见。
老麦个子不高,中年发福,肚大、秃顶,显得圆头圆脑,平日里脸上常带微笑,走起路来,挺着肚子,大摇大摆的。我常和他开玩笑,引用苏轼嘲笑苏小妹的那句“未出庭前三五步,额头已到画堂前”,给老麦改成:“还离座位三五步,肚子已到书桌前。”
老麦听完之后哈哈大笑,嗓音洪亮,声震四座,一副豪杰气派。
不过若以此认为老麦好脾气,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一般来说,工程的设计阶段,需要安全工程师参与的事情并不多,等到设计即将结束、工作重点开始向施工现场转移时,安全工程师就开始忙了起来。
按计划,也为了讨个口彩,现场开工的日子定在了11月11日上午11时,D公司的高管和市领导一起出席开工仪式。届时,负责桩基工程的施工队将打下第一根工程桩,标志着现场施工正式开始。
可就在开工的前两天,工地出了状况——老麦拒绝签发施工工人的“入场证”。
那天早晨,我刚一落座,就见对面的老麦满脸愠色。这段时间,因为施工单位上岗前安全培训的事,老麦心力交瘁,经常大骂这家施工单位的工人素质差、不服管。
这也难怪,施工单位是当地供电局的下属公司,由副市长推荐而来,公司不敢不用。而且这家单位从来没有与外商合作的经验,不适应D公司严格的安全管理,处处都要重新培训,还非常不配合,搞得老麦不住地发火。
看他脸色不好,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打招呼,而是泡了茶,打开电脑干自己的活儿。一会儿,就见施工经理老杨匆匆走进来,到老麦身旁弯下身子说:“吴经理说了,他们那儿的小工(工地上干杂活的工人)就没有60岁以下的,你不让他们进,就没人干活了。”
老麦头一拧,大声说道:“不行!国家规定,男60岁、女55岁就不能干活!”
老杨低声下气地说:“你说的是退休年龄,那还有返聘的呢……”
老杨倒是“现身说法”,他自己已经65岁了,是去年3月返聘来的。
老麦斩钉截铁:“国家规定,这个年龄不能上工地,万一来个中风怎么办?”
老杨说:“那你拿国家规定来看看。”
老麦改口:“是公司的规定。”
我立即明白了个中缘由,忍不住好笑。我是负责计划施工进度的,当然向着施工经理老杨。我对老麦说:“现在人的寿命都长,60岁没问题,你没看中央正在搞延迟退休吗?”
老麦绷着脸,不为所动。
2
其实,我劝老麦这话,多少也是有个人的体会。
前不久,我去江阴旅游,在公交车站等车的时候,过来一个老头。我看他面色黢黑,背也驼得厉害,还有一双劳动过度的大手,坚实有力,握着一把新斧子。出于职业习惯,我问他是不是木工,他说他是小工。
我很惊讶:“这把年级还做小工?”
老人很朴实,说他没技术,只能做小工,如今78岁了,有三儿两女,但自己能干活,就不想给儿女添负担。
我问他是哪里人,他说就是江阴本地的。
我说:“江阴很富啊,你可以去华西村打工,那可是天下第一村,很有钱的。”
老人摇了摇头,说:“人家的钱都是集体的,花钱需要批,我花自己的钱,干嘛需要你批?”
我不由心里暗自佩服,别看人家岁数大了,可脑子一点也不糊涂。
一会儿,公交车来了,司机打了个手势,示意我们去前面的站牌那里上车。我俩只好拔腿就跑,那老人跑得比我还快,到了车门口,故意不上车等着我。车快进江阴的时候,又告诉我在哪下车可以直接到景点,我连声称谢。
我把这件事讲给老麦,希望他能变通一些:“你说,工地上60岁的人跟这个老人相比,岂不算是年轻人?”
老麦还是摇头:“安全第一,若出了事,我得负责。”
这话一出,我就不再多说话了——我在外企工程公司工作了10多年,深知“安全第一”的分量,这是条触碰不得的红线,没有哪个高管敢对这四个字提出质疑,有的只是“宁左勿右”的固执。
在工程管理当中,有三大控制:安全控制、质量控制、进度控制,它们在权重上的先后顺序,铁定不变,而且要严格执行,绝不是说说而已。若是进度与安全发生矛盾时,毫无疑问,安全第一,进度退后,甚至立即停工,直到安全隐患彻底消除才能继续施工。
我常和人说,新闻里那些层出不穷的重大安全事故,若是换做外企工程公司,用人家的安全管理办法来管理这些工程,绝大多数事故完全是可以避免的。
施工单位和老麦就这么僵着。直到后来,包括项目总监在内的几个领导分别找老麦谈了几次话,老麦才做出让步,同意60岁以上的工人进场,但有条件——必须出示身体检查证明,合格者方可进入工地。
很快,工人们在当地医院进行了一次快速体检,都没什么大问题,大概是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缘故,患有老年“三高”疾病的人并不多。
3
开工仪式如期举行,现场宾客云集,老麦的脸上又恢复了平日里常带的微笑。
但开工后没几天,老麦就买回来一个电子血压计,说:“今后凡是60岁以上的工人,都要安全工程师亲自测量血压,合格后才能办理入场证。”
看到这个新鲜玩意,办公室里的中年人都围了上去,伸胳膊撸袖子让老麦测量,一圈下来,超标的不少,唯独老麦最标准。他得意洋洋地说:“以后向我学习,多往现场跑跑。”
因为有了老麦整出来的这个插曲,我去现场看施工队打桩时,特意观察了一下工地上的工人。果然,开打桩机、起重机的都是青壮年,而跑腿、打杂的都是老年人。虽然老人们都戴着安全帽,还是能看到斑白的鬓角。他们身体精瘦,跑来跑去,动作利落,若是把头发染黑了,离远看,很难看出他们年岁已高。
我问打桩队那个30多岁的吴经理:“你们的小工怎么都是老年人啊?”
他笑了笑,说:“如今的年轻人,谁愿意干建筑小工?又苦又累,工资还不高,只有那些没技术的老农民工肯干,他们没有退休金,出来挣点养老钱。”
桩基工程很快结束,土建施工接踵而来,工地上的施工人员越来越多。
我每天都要去工地查看进度,很快就和土建施工队的队长老戴成了朋友。我俩是南通老乡,又都属兔,同岁,聊起来觉得很是亲近。
老戴个子不高,脸色总像是喝了酒似的,带着酡红。虽然名片上的职务是施工经理,但看起来就是一个包工头。他说小时候家里穷,17岁时书没读完,就去西藏干工程了。
南通是闻名全国的建筑之乡,有劳动力外出干建筑工程的传统,早在1984年,父亲带我回老家过年的时候,左邻右舍来串门的年轻人里,就有去西藏打工的。我之前在其他工程公司工作时,碰到过不少来自南通的施工分包队伍,工人素质高、施工质量好,进度还快。但近年来,随着长三角经济带的高速发展,他们大部分人都成了包工头或者技术管理人员,土建工人渐渐被外地农民工取代,老戴就算是一个典型。
老戴的施工队承担的项目是一个35千伏的变电站,两层,砖混结构。项目不大,施工人员也不多,木工、钢筋工、泥瓦工、普工(即小工),加起来不到70人。看得出来,施工队里技术工种的工人都是临时招过来的,有项目就来,没项目就走,都是长期在建筑工程行业打工的农民工,看上去年龄都在50岁上下。
几年前在河北曹妃甸做海水淡化项目时,跟工人聊天,他们告诉我,现在在工地上做木工、泥瓦工的,就没有45岁以下的。虽然工资不低,但如今没有年轻人愿意去外地的工地干活了,吃不了这苦。
没想到如今这里也是如此,看来南北都一样。
4
自打项目开工之后,老戴和老麦就没少吵架——老戴临时凑起来的队伍在老麦的眼里,就好似散兵游勇一般,太难管了,很多做法都不符合安全施工的规定,什么都得教。
比如,进入工地,按规定必须正确着装:安全帽、安全鞋、长袖工装。这没问题,老戴干了几十年的工程,也有些安全意识,他自信满满地说:“都有!都有!”但工人进场后,老麦傻眼了,工人们的安全帽、工作服五花八门,更有人穿着布鞋、旅游鞋就进来了。
老麦当即要求:全部更换成符合安全标准的劳保用品。
但老戴的甲方(转包给他项目的电力公司)拼命压榨他,不肯出这笔钱,老戴只好咬牙吐血,自己花钱购置了一批符合标准的安全帽、安全鞋以及工作服。
随后,老麦又提出:施工工人在工作时必须佩戴安全眼镜。
听到这个要求时,老戴几乎跳了起来,他觉得,这是老麦对他的报复,因为这段时间,他顶撞过老麦。
他先是来硬的,找到我诉苦,说不干了,没法干了。他以为我是负责计划进度的,如今进度停顿,我肯定着急,一定帮他说话。但我跟他说,安全部门要求的事,我没法反对,只能听他们的。为了缓和气氛,我还开玩笑:“安全像是大老婆,虽然讨厌,但地位高、权力大,只能听他的。进度是小老婆,虽然大家都喜欢,但地位低,说话不管用。”
老戴没笑,失望地走开了。
眼看硬的不行,他又开始来软的。他给项目部高层写报告,说现在是土建阶段,戴着眼镜干活,更加不安全,而且土建工人从来就没有戴眼镜干活的习惯,在脚手架上工作时,很容易摔跤。那些加工钢筋、切割木料的工人,工作时自然要戴安全眼镜,但其他的,像是木工、泥瓦工,甚至小工,有戴眼镜的必要吗?
老戴的话说得有些道理,领导便找老麦谈话,问是否可以妥协一下。老麦当着领导的面,拿出D公司的《安全手册》,翻到相关一页,指着上面的白纸黑字:“所有在现场工作的施工人员,必须佩戴安全眼镜。”
领导看后,也不多说什么了,立刻做出决定:“就按这个办。”
最终,老戴只能服从。为了安慰老戴,老麦说,若老戴在钱上有困难,设备他买也行。上面电力公司的顾经理当然不好意思让老麦出钱,于是赶紧买了一批安全眼镜送到工地。
5
工地上的那些60多岁的工人们全部戴上眼镜之后,个个都像是当年落难的知识分子,乍一看,还以为是经验丰富的技术人员下基层锻炼来了。
很快,因为不习惯、碍事,再加上眼镜价廉质次,镜片越擦越花,不戴眼镜干活的工人越来越多。每次老麦巡视现场,看到不戴眼镜的都要会大声训斥,转过头来接着批评老戴。
时间一长,工人们就有了对策。有人在眼镜腿上拴上带子,挂在脖子上,平时不戴,见老麦过来,才赶紧戴上。有人更绝,故意把眼镜戴在鼻尖上,看人看物,都好像是戴着老花眼镜的老人,眼睛向上翻着,从镜框上面看。
我印象最深的一个老工人,瘦高个子,安全帽下的鬓角都已斑白,脸晒得黑黑的。我去问他:“怎么不带眼镜?”他呵呵一笑,摘下安全帽——原来眼镜戴在头顶。他把眼镜往下一拉,戴好,又戴回安全帽,顽皮地冲人一笑,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休息的时候,我看见他摘下安全帽,头上顶着安全眼镜,神情潇洒,常让我联想到那些在海边度假时把墨镜架在头顶上、手插在裤兜里的大妈。
这人看起来是个小工,负责把搅拌站搅拌好的砂浆运到各个工作面上。他把衣袖裤腿挽得高高的,露出精壮的胳膊和小腿,浑身是劲地推着满载砂浆的翻斗车,在工地上来来去去,不知疲倦。
我问老戴这人是谁,老戴笑着说:“那是老勇,我的一位远房亲戚。当年去西藏,我就是跟着他去的。”
老勇大老戴几岁,刚开始是老勇照顾老戴,后来反过来了,是老勇一直跟着老戴四处打工。
“老勇干活可是一把好手,力气大!年轻的时候,我们常常比赛看谁的力气大,推车、搬砖、扛水泥袋……现在不行了,都老了。”
“干了几十年,怎么还做小工?”
老戴叹息道:“他以前是泥瓦工,因为喜欢喝酒,后来就不干了。喝酒喝得太多了。”
我心想,老戴说别人喝酒太多,那绝对是太多了,因为老戴自己平时喝得就够多了。
前段时间,因为项目进度不错,老戴为了“感谢上级领导的大力支持”,特意在市里一家豪华餐厅宴请业主的经理、工程师们。除了项目总监没去,其他人几乎都去了,再加上作陪的电力公司的经理们,以及老戴自己公司的领导和管理人员,满满当当坐了4大桌。
老戴先是起立,端着酒杯,说了些敬酒词,然后一饮而尽。接下来又一桌一桌地挨个敬酒。看到这一幕,我不禁有些同情起老戴来——变电站这个项目,工作最辛苦、责任担子最重的就要数老戴了,但似乎满大厅的人,个个都有权管他。
轮到给我敬酒时,老戴的脸已成了猪肝色。碰杯后,我赶紧说:“我干了,你随意。”他愣了一下,眨眨眼,领了情,只抿了一口酒。
到了老麦那儿,老戴就不容易过去了。他俩都是豪爽人,不但杯酒释恩仇,而且越喝感情越厚。你敬一杯,我敬一杯。喝完酒,两人勾肩搭背,都说“过去多有得罪,恳请多多原谅”。
那天,老戴和老麦都喝高了。
如今老戴竟然说老勇“喝酒太多”,看来老勇也是海量,只是工地严禁喝酒,所以也没机会知道他到底有多能喝。但我知道,建筑工人能喝酒是出了名的,他们常年离家在外,体力工作又辛苦,酒是一道很好的安慰剂。记得年轻的时候,下工地现场实习,在工地上吃午饭,有些老工人会拿出自带的白酒,倒在茶缸里,喝上几口,算是解馋、解乏。
我会喝酒,就是跟工地的老工人学的。
6
变电站进入内外墙的抹灰阶段后,砂浆的需求量越来越大,老勇多拉快跑也供不及,很快,老戴又招了一个推车运砂浆的小工,叫老张,年纪也不小,身材不高,但手脚粗壮,一看就知是位常年辛苦劳作的农民工。
老勇和老张两人推着车,你追我赶,保障着整座建筑的砂浆供应。
一天上午,突然天降大雨,我和干活的工人们纷纷跑进正在施工的建筑内避雨。工地上没有周末,下雨天才算是休息日。大家正好借此机会,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工人们把安全帽摘下来,放在屁股底下,坐着聊天。我这才发现,花白头发的人真不少。坐了一会儿,一个稍显年轻的人掏出一包香烟,笑着递给我,我连忙摆手说“不会”,他转过去让别人,我赶紧说:“这里可不许抽烟,抓到了要罚款的。”
他笑着说:“没事,(管)安全的人不在。”
我说:“还是不要抽的好,上次有个拉货的司机在厂区抽烟,让安全经理抓到了,罚了5000元,你们没听说吗?”
听到这里,几个拿烟的人迟疑起来。坐在旁边的老勇听到这话,把烟交回给那人,说:“算了,不抽了,不给老戴找麻烦。”
看大家都放下了烟,我为老勇帮我出言相劝感到高兴,看来他在工人里很有威信,便笑着问他:“您有多大了?”
他诡秘地笑了笑,说:“60。”
我有些不相信,因为我俩离得近,我看得很清楚,他的满脑袋头发已经快纯白了。
旁边老张说:“我60了,他比我还大5岁呢。”
“你65岁了?”
老勇笑着点了点头,神情有些得意。
我问:“这把年纪了,不在家里享福,怎么还跑出来打工?”
“家里没地了,都被收上去了,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地都上交了,那你是拆迁户啊,还差这点钱?”
他笑着摇摇头:“房子没拆,只是收地,每年集体分成,能分个三五千的。”
“那也好,相当于养老金。”
“是,就是少点。”
我问老勇有几个孩子,他说两个。我说管计划生育的没找你麻烦?他说,第二个是女孩,捡来的,因为搞计划生育,别人扔的,他就给抱回来了。
说起女儿,老勇的话多了起来:“妹妹比哥哥小12岁,可会读书,在南开大学念书,研究生毕业,现在在上海工作。已经结婚了,有一个小男孩。我这女儿可好呐,我生病了,都是她给我寄钱治病。”
我赞叹不已:“老勇你好人有好报,儿女双全,晚年一定幸福。”不过想起电视上常常播放的寻亲节目,不禁有些担心,又问:“你女儿知道她不是亲生的吗?”
“知道。”
“她想过找亲生父母吗?”
“没有。我都随她,她不想找。”
“你女儿,真是贴心小棉袄啊。”
老勇乐开了花,脸上的皱纹更密了:“我女儿让我不要出来干活了,她给我寄钱。我不想给他们增加负担,我婆婆子(老婆)在家就行了,我身体还很好。”
我理解天下父母的心情,都害怕成为子女的负担,于是就不再说了。
“每个春节我女儿都会回来,这次回来,我要给小外孙买辆电动汽车。”接着,老勇又笑着接了一句,“外孙和我最好了。”
外面的雨来得快收得也快,雨停了,大家纷纷走出在建楼房,拿起工具,继续劳作。
7
变电站的土建施工进入尾声。鉴于项目进展顺利,安全、质量、进度均满足各方要求,项目部高层决定借安全部门庆祝“10万人工时无事故”的机会,搞一次小型庆祝会。
我知道每逢这样的安全大会,都会评选“安全先进代表”,还会发上几百元的安全奖,于是便向老麦推荐老勇,说他干活卖力,又遵守安全规定,还把那天劝阻他人抽烟的事一并说了。
老麦说:“很好,这也算注重安全的事迹,你再写一份详细的事迹报告就行了。”
“没问题,这可是我的强项。”我应下来。
再上现场的时候,我想把能得奖金的消息告诉老勇,让他也高兴一下。可走到搅拌站,却没见到往日熟悉的身影,连老张都不在了,而是换了一位大妈在看守搅拌机。
我走进旁边的现场办公室,跟老戴寒暄了几句后,问他老勇去哪了。
老戴愣了一下,说:“他家里有事,回去了。”
我很惊讶:“什么事啊,他还回来吗?”
老戴吞吞吐吐:“他没说,我们也不好问,大概是不回来了。”
我急了:“这次安全大会,他被评为个人先进代表,必须上台领奖,不回来可不行。”
老戴好像并不在意,只是说:“那就选其他人吧。”
我有些奇怪,老勇是老戴的远房亲戚,平日里关系很好,怎么这回不替他说话了?但看老戴好像很忙的样子,我只好告辞走了。
庆祝会那天,工地的空地上布置了一个大会场,四周插着彩旗,主席台上方高挂着一个横幅,红底白字:“D公司绿水青山项目100,000人工时无事故表彰大会”。
主席台上摆了一排长桌,后面坐着项目总监、项目经理以及各公司的领导。老麦主持大会,喜气洋洋的,在话筒面前一会儿英语、一会儿中文地发言。
台下是各单位的管理人员及工人,黑压压地有几百人。老戴的施工队排在最边上,老戴站在最前面,笑眯眯的。
过了一会儿,颁奖开始,老麦在台上念名单,获奖代表一个个地上台领奖,轮到老戴的施工队,上去的3人中没有老勇,也没提他的名字,看来真如老戴所说,名额给了其他人。
名单念完后,得奖的代表们面向台下,手举奖状和红包合影。台下的工人很羡慕,也有不服的,说他们能评上“安全先进”,都是因为和领导关系好。不过好在没评上的工人也得到了些许安慰——D公司给每个人都发了一件带有公司LOGO的夹克衫。
“希望大家再接再厉,等到庆祝‘30万人工时无事故’时,还要请大家吃饭!”老麦最后在主席台上说,还特意强调:“是每个人!”
台下的人纷纷鼓掌。
散会的时候,远远看见了老张,他拿着一件装在塑料袋里的夹克衫,正往外走,我紧赶几步追上他,打了个招呼后,问:“老勇怎么没来?”
老张听到这话,先是四周看看,然后压低嗓子说:“我跟你说,你可别往外说——老勇死了。”
“啊!”我大吃一惊,“真的假的,什么时候的事啊?!”
“就前段时间,那天早上上班没多久,我见他拉着空车,突然摔了一跤,半天没爬起来,就赶紧扶他到旁边的办公室坐了一会儿,接着人就不清醒了。老戴赶紧开车把他送到市里医院,住了3天,没抢救过来,说是脑溢血。”
“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那天刚上班,工地上的人不多。老戴不让人说,说出了这事,‘零事故’的事儿就黄了。他告诉大伙,若有人问,就说老勇家里有事,回去了。”
我心里明白,若项目部知道此事,老麦引以为傲、时常挂在嘴上的“D公司(中国)已经累计500万人工时零事故”的记录就要归零了,他非跳脚不可。
我长叹一声,默默无言。
“其实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两年前,在别的项目上,老勇就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一次,好在不高,在家里休息了半年,回来后非要上班,但不敢让他再当泥瓦工了,只好做了小工。”
“干嘛非得出来啊,在家休息,养养身体不好吗?”
“老戴也这么劝他,但他家条件不是太好,儿子、儿媳在外打工,他老婆在家,带着两个上学的孙子,他又没有其他收入,不出来打工,家里负担太重。”
我叹了一口气,表示理解。接着问他:“你们的项目结束了,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没听说有什么后续项目,没活儿了就回家休息,等老戴找到新项目,再跟着他干,我们都是老乡。”
我们在路口分手,说声再见,多多保重。
8
晚上项目部请客,地址还是在那家豪华餐厅,所有施工单位的领导都应邀出席。
这回老戴不再是主角,可以安心喝酒了。因为有外籍项目总监出席,老麦临时充当了翻译。轮到项目总监给老戴敬酒时,老麦特意美言了几句,老戴双手捧着酒杯,一饮而尽。
宴会进入高潮,大家乱哄哄地敬酒,我见老戴孤零零地坐在大桌的一角,似乎有些醉态,便端着酒杯走过去,喊了声:“戴经理。”
他如梦初醒般地应了一声:“齐经理。”
我举着杯子说:“我敬你一杯,你随意。”说完一口干了。
他慌忙端起杯子,一看却是空的。赶紧找酒,我按住他的手说:“不用,随意好了。”接着,我低声说道:“老勇的事我知道了,代我向他的家人表示哀悼。”
老戴愣了一下,连连点头,没有说话。
酒席还没结束,我就悄悄离开了,一个人走着回了住处。临近春节,天气寒冷,但夜色很好,回去的路上,月光与灯光交相辉映。
时光飞逝,我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老了,但我从未想过,在我这么多年的职业生涯中,最为熟悉的农民工们,竟然也跟我一起老了。
记得刚参加工作时,土建公司里还有自己的正式工人,享受正式的工人待遇,到了60岁还能退休,回家安度晚年。可后来,这些正式工逐渐被临时工、农民工取代,后来干脆直接交给各种土建包工队,土建公司只保留管理人员和技术骨干,其他的土建工作甚至安装工作,几乎全由农民工承担。
如今40年过去了,这些为国家经济做出巨大贡献、亦工亦农的农民工们,竟然也都老了。他们离开奉献了青春热血的城市,悄然回到生养他们的家乡,继续自食其力,直到人生的终点。
这一群体,正像一首诗中所描述的那样:“老兵不死,他们只会逐渐凋零。”
作者 | 齐文
编辑 | 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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