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九岁被送到柳家，做了崇山少爷院里的丫鬟。
二十一岁顶着假身份，成了他的妻。
那夜，红烛燃尽，喧嚣散场。
崇山少爷只是过来掀了盖头，连交杯酒都省了，让我早点休息。
我知道，他最终还是爱上了邹如安。
他不爱我。
从一开始，就不爱。
他心善。
年少时被我设计上了床，事后还以为是自己酒后乱性，跪着求我原谅。
说什么今生今世定会护着我，不让我受委屈。
真是傻得可爱。
说实话，他待我确实很好。
可这不过是出于一个男人的责任感，并非男女之爱。
我知道的。
一直都知道。
可没关系，我也不爱他。
当初不过是希望不再饿肚子才做的下贱事，哪还敢奢求被人喜欢。
后来，大少爷逃婚，他被迫冒名顶替。
可他真傻，居然为我公然驳老爷的面子。
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呢？
更何况他极力维护的还是一个下人。
【二】
被柳家赶走后，我女扮男装逃往邻县。
为了生计，撕了新药堂招收学徒的告示。
其他要求倒没注意，我只看到了包吃包住。
没想到，主人家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女儿身。
“店里暂时就我一个单身汉，姑娘家多有不便。”
那人身形修长，模样颇有点玉面小生的味道。
说话时面颊泛红，看来倒是个好摆弄的人。
我仗着阅人无数，索性弃了对崇山少爷那套娇滴滴的柔弱扮相，昂首挺胸，拱手便驳：“医师贴的告示一没说只招男人，二对医者而言，只有生死，哪有男女之别，如何容不下女子？况且，想来平日里这儿应该有不少女病人，我出面招待不也合适？”
几番较量，这个只懂得施诊救人的医师，连连惨败。
最后傻愣愣摇着头，连夜为我收拾出一间单独的屋子。
同在一个屋檐下，有时不免会问及过往。
我只说因返乡途中遭劫，忘了回家的路，这才流落至此。
杜仲，我的新主人，一个出身医药世家的呆子，不疑有他，嘱咐我只管安心住下。
在杜记药堂的日子过得飞快。
每天忙着跑前跑后招呼病人，常常忙至半夜，一沾床就睡着了。
每周同杜仲进山采药，听他讲各类药材的药性及用法。
偶尔得了几株珍贵药材，还得忍受他忘却男女之别对我又搂又抱。
若是换了旁人，我定以为他是故意揩油。
可这药呆子不是。
抱我时，眼里只有满心欢喜，不见龌龊。
杜记药堂的生意还算不错。
杜仲也是个心善的。
平日待我温和有礼，从不随意辱骂。
我着实过了段安生日子。
转眼暑去冬来，屋里早早升了炉火，让人从心里感到温暖。
这炉子，是杜仲特意给我升的。
只因我前些年落水留下病根，一到冬天就会复发。
每每病发之际，杜仲都会为我诊病施药，严重时还会闭门谢客，整日为我跑前跑后。
说实话，杜仲是第一个让我打从心里感激的人。
如果杜家老太太没有找上门，说杜仲早年定的婚事时候将近。
如果邹如安没有找上门，问我想不想回平城。
一切，都还顺心如意。
【三】
大概就像母亲所言，我阮宁就是个下贱东西，哪配得上好日子。
每每觉着柳暗花明，转眼又是狂风暴雨。
可我觉着，老天爷说不准看我可怜，总会施舍二三。
比如许我一个圆满。
后来才明白，所谓圆满，只能靠自己去争取。
杜仲忙着应付家里定的娃娃亲时，药堂迎来位不速之客。
第一次见到崇山少爷的妻子，却让人深感失望。
崇山少爷那样好的人，明明值得更好的，却为了家族利益，替大少爷娶了这么普通的妻子。
“柳夫人不该来见我。”
“我向来喜欢和聪明人说话，不如猜猜我为何而来。”
正室夫人能为何而来？
除了示威，我想不到别的原因。
可邹如安说，若我愿意，我可以是阮家二小姐，还能成为柳家少奶奶。
若是从前，定会一口应下。
可最后，我只说需要考虑。
送邹如安离开时，她望着杜记药堂的匾额，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别陷进去，及时抽身。”
笑话，一个药呆子罢了，我有什么好陷的。
更何况，人家马上要结婚了。
果然，当天夜里，杜仲在我门外徘徊许久，却始终不肯进来。
我不耐烦猜，直接开门叫他进屋。
他这时候倒记起男女有别，说什么都不肯。
“你若再不进来，外头的寒意惹得我病发，累的是你。”
杜仲一听，当即将我推进屋，将门关得严严实实，又探身去检查炉火烧得旺不旺。
我瞧了只觉好笑。
这紧张样，要是被不知情的人瞧去，还以为他有多喜欢我。
喜欢。
呵，我这样的下贱东西，怎么会有人喜欢？
杜仲的来意简单明了。
说为了老人家不再操心，准备不日完婚，问我什么想法。
我什么想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
杜仲是个孝子，自然不敢忤逆奶奶。
如此一来，我倒成多余那个。
这话的意思，明摆着是要赶我走。
好好好，既然大家都觉得我是多余的，是个狐狸精，那还顾及什么有的没的，倒不如随心活一次。
我阮宁，就是看上杜仲了。
哪怕他即将是有妇之夫，我也不在意。
至少，我要拥有他一次。
哪怕以后，同他再无干系。
那晚事后，杜仲将全部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说自己有辱家门，不该毁了我的清白。
可我知道，我确实做了祸害良家男子的勾当。
说也好笑，和杜仲的那晚才是初次。
只是崇山少爷傻，以为女子初次必有血，见了床单上的血就自己补全了所有情节。
此后更是念着我们并未成婚，并无任何逾矩行为。
真是傻得可爱。
让邹如安来接我那日，我将杜记药堂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为杜仲煲了汤炒了几个小菜，都在灶上盖着，他一回来就能吃上热饭。
邹如安问我，要不要留封信。
我说没必要。
反正以后大家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
【四】
回平城后，邹如安将我送到城北布商阮家。
阮家上下果真将我视作真正的二小姐，照顾得无微不至。
开始我还觉得奇怪，后来得知名不见经传的阮家，竟然开始在生意场上冒头，大概也能猜到阮家与邹如安做的交易。
一切太过平静，反而让人心慌。
阮家不是豪门大户，没那么多规矩。
我得以有更多机会，跟踪邹如安。
看他们夫妻同出同进。
邹如安应对生意轻松自如，常常笑意盈盈中将对方杀得片甲不留，可对着崇山少爷却总是不咸不淡。
偏偏崇山少爷待她极好，不是今天带盒脂粉，就是明天带份酥饼。
旁人提到邹如安时，总会不自觉嘴角上扬。
这样子，我再熟悉不过。
那是我偷看杜仲时，才会有的表情。
而邹如安又何尝不是，总会偷偷买些礼物带回家。
就是不知为何，从未见崇山少爷穿戴过。
我越发不明白邹如安的想法。
明明崇山少爷待她极好，感觉她也惦记着对方，怎么会想到要将我接回来，还许以柳家少奶奶的承诺。
不久之后，听说邹如安坠河而亡。
可外头都说死的叫邹如慧。
是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外人只知道成婚的是嫡子柳崇月，嫁过去的是嫡女邹如慧。
可那个女人从始至终说的都是，她是崇山的妻子，邹如安。
听闻邹家庶女处境极其艰难，打小没少受欺负。
据说其母甚至被迫害至死，终日冤魂在邹宅停留，不肯投胎转世。
回想柳邹两家联姻的前前后后，我算是明白了。
邹如安处心积虑，是想报复邹家。
可有一点我想不通。
就算她想用自己的死，来让邹家雪上加霜，可为什么非要让我回来，接替她柳家少奶奶的位置？
【五】
和崇山少爷成婚后，我们是分房睡。
个中原因，彼此心知肚明。
我不像邹如安那样有本事，可以在生意场上帮衬崇山少爷，只能待在深宅大院，做个混吃等死的阔太太。
闲来无事，把院子里大大小小的房间都翻了个遍，才总算在一个小房间里，翻出了邹如安曾经买的那些东西。
原来，邹如安一件也没送出去。
既然买了干嘛不送，反倒便宜了我。
接下来，我是把这些东西送给崇山少爷，从此安安心心做我的柳家少奶奶，还是替邹如安说出她的心意，换来个真相？
同崇山少爷成婚后，我才知道，每天面对一个不爱的人，是怎样的煎熬。
若我从未认识杜仲，至少还可以欺骗自己，为了荣华富贵委屈度日。
可每每看到崇山少爷带小小少爷玩耍时怔怔出神，我就不自觉会想起杜仲。
不知道他如今过得好不好。
真想去看看。
听到我想去邻县拜谢救命恩人，崇山少爷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那人我见过，挺好的，是个会疼媳妇的人。”
他什么时候，见过杜仲？
可他不给我追问的机会，转身吩咐下人张贴告示，说阮宁病重，急寻良医，柳家愿出重金答谢。
阮宁病重，而非柳少奶奶病重。
一词不同，天地之差。
“我知道你把自己交给了他，等他来了，把握机会，别错过对的人。”
成婚后，我们从未同房，甚至连亲密举动都不曾有，就算真的同房，我早非完璧之身，崇山少爷怎么知道？
“想问我怎么知道？”他突然笑了笑，“你当广儿怎么来的？男女之事，有没有过，过来人很清楚。”
“少爷，”我跪下请罪，“莫怪我骗你，我只是，想好好活着。”
崇山少爷反而笑了：“怪你做什么，要怪只能怪我傻，没能早些明白。”
“明白什么？”
他不再说话，只让我安心等待，说自然会有良医上门。
也不知道，我的良医，会不会来？
等待的日子里，我请崇山少爷去了那个小房间，看看邹如安的心意。
小房间传来彻夜的哭泣声。
杜仲到底来了。
风尘仆仆，满面愁容。
崇山少爷早就遣退下人，给了我们独处的机会。
我试图躲开杜仲伸过来的手，说：“不用看，我没病，快回去吧，免得你夫人担心。”
杜仲神色一黯，看诊的手悬在半空，喃喃道：“我没成婚……他呢，对你好么？”
我别过头忍不住想笑，可记起现在自己的身份是柳少奶奶，心下一凉。
再回头，已是泪流满面。
“我只有你一个男人，他心里也有别人……若，你不嫌弃我曾嫁过人，我跟你走如何？”
外人听了，定会说我水性杨花不知羞耻。
可我不管。
是邹如安让我明白，人生在世，遵从内心更重要。
我只想时时刻刻见到杜仲。
听他说那些复杂的药理，陪他笑陪他闹，陪他度过往后的风风雨雨。
“我很高兴，你能这样说。”
原来杜仲这次过来，也是想赌一把。
赌他在我心里的位置。
离开那日，杜仲对崇山少爷说了句悄悄话。
后来我曾问过，杜仲拗不过我，到底还是说了。
杜仲说：“有位夫人把你和柳少爷的事全告诉我了，可她问我，是所谓的虚名重要，还是你更重要？还说，若有朝一日，我敢来找回你，帮她带句话给柳少爷……”
他故意停顿，是想让我求他。
我忍不住失笑出声，都是当爹的人了，怎么反倒孩子气起来。
杜仲被我这么一笑也不好意思起来。
“那位夫人让我对柳少爷说，她遵守诺言，是柳少爷自己要辜负阮宁。”
【六】
这就对了。
一切都对上了。
就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邹如安明明心里有崇山少爷，却还要将我接回去。
如今看来，邹如安好胆量，棋高一着。
她是希望让崇山少爷自己想清楚，在意的人到底是谁。
更重要的是，她深知崇山少爷重情重义。
若不来这么一出，此后他们之间定会横着一个阮宁。
尽管被人当作棋子的感觉不怎么美妙，可说到底，还得感谢邹如安。
要不是她，我可能真的就应了母亲那句诅咒。
这辈子都只能是个下贱东西，不得善终。
可如今，我活得好好的。
觅得如意郎君，膝下儿女双全。
后来我随杜仲回了他的故乡，也就断了平城的消息。
若有机会，真想知道崇山少爷和邹如安后来如何了。
原创首发：彭斋
作者：彭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