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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看电视剧《上海往事》,思绪穿回旧日风烟。今早偶然看到以前文章,现转载,献给大家。
作者:林方伟
中国现代女作家张爱玲留下一代传奇,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亦是一代传奇。《联合早报》记者在黄逸梵去世62年后,传奇地联络上她生前闺蜜邢广生。邢广生忆述黄逸梵最后一次在南洋的空白,并提供五封两人的书信,道出黄逸梵人生最后一年的秘辛。
许多读过张爱玲著作的人都知道,她有一位独立、现代的母亲黄逸梵。黄逸梵在张爱玲四岁时,踩着小脚,毅然走出千疮百孔的旧式婚姻,成为第一代出走到欧洲追求自由生活的娜拉。黄逸梵在巴黎学过油画,造诣甚高,并熟识徐悲鸿、蒋碧薇,三人曾在花都共住一屋。无数次的出走、闯荡成了黄逸梵的人生模式,也让她成了张爱玲笔下长久缺席,遥远神秘,不称职的母亲。
黄逸梵至少来过南洋三次。据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忆述,黄逸梵1939年和美国男友从香港来到新加坡采购皮革做皮具生意,男友死于二战炮火,黄逸梵在南洋和印度颠沛流离,1947年回沪,一年后返马,之后移居英国,病逝英伦。对黄逸梵最后一次南来,张爱玲在《对照记》仅写一句:“1948年她在马来亚侨校教过半年书,都很过瘾。”
今年初,《联合早报》记者寻获当年和黄逸梵一同在吉隆坡坤成女中教书的同事和深交。94岁,现居槟城的邢广生于1月26日的忆述,填补黄逸梵最后一次在南洋的空白,并提供五封两人的书信,首次让神秘的黄逸梵发声,亲口道出1957年她在伦敦,也是她人生最后一年的秘辛。
刘韵仙引荐到坤成女中教书
黄逸梵1948年从上海重返新加坡,经南洋女中校长刘韵仙引荐,到吉隆坡坤成女中教书,由于她没学历资格,只能教手工。1947年,邢广生也从中国随马来亚华侨丈夫南来,在坤成执教。两女结识时,邢广生23岁,黄逸梵51岁。
二战的苦难消磨黄逸梵的芳华,邢广生记得,黄看起来消瘦、憔悴、疲累,黄在吉隆坡的邻居叫她“老太婆”,气死爱美的黄逸梵。
黄逸梵虽比实际年龄苍老,但邢广生认为,她仍有迷人的优雅气质:“说话时轻声细语,斯文秀气。但她外柔内刚,内心很坚强。”两人发现彼此认识清朝名媛容龄公主后开始接近,成了忘年闺蜜。
黄逸梵体弱多病,热心的邢广生常带蔬果拜访。黄逸梵租下旧巴生路一间小洋房内的“劏猪房”(分间楼宇单位),由于处在山坡上,德士和三轮车都不愿上去,邢得爬上高坡找黄逸梵。
黄逸梵品味超凡,邢记得黄的家居陈设气派:墙上挂着有水准的油画,地铺高贵地毯,连梳妆台都由她亲手设计,黄赴英时还将梳妆台赠予邢,现摆在邢家客房。黄家还摆设她飘洋带来的108件皇帝赐封官窑瓷器和宫缎。黄晚年虽有贵重古董,但却苦无门路,变卖不出。邢说,黄想将瓷器卖给电影邵氏老板,但对方“不识货,嫌它们粗糙”,出价太低而未成交。
邢还记得黄从福利部领回一名孤女收养,帮忙家务和陪她作伴。邢说:“逸梵吃饭很讲规矩,不能乱动、抓头、弄耳鼻。那小孩怎么教都教不好,逸梵很生气,把小孩送回去。”
眼尖的张迷必定认出,黄逸梵也试图把张爱玲调教成像自己一样的“清丽淑女”,然而张爱玲“不成材”,一生自认是母亲眼中不及格的女儿。
难忘法国律师情人
邢黄时常一起逛街,看好莱坞电影。黄眼光好,帮邢选了一块蓝绿色布料裁旗袍,邢怕穿坏,一直收着留念。然而,黄从不说家世,因此有关张爱玲、黄二战死去的男友,以及黄的印度经历等,邢当时一概不知。
唯有一次,两人看完约翰施特劳斯(Strauss)的传记电影《翠堤春晓》(The Great Waltz)后勾起黄留洋的回忆,首次对邢忆述在巴黎认识的法国律师情人。“逸梵本来财产是一生够用,吃不完的,但在巴黎的财产在二战被炸光了。她害怕情人也在二战阵亡,不敢写信找他,宁愿让他活在她心里。”
邢认为,黄的一大遗憾是缠过脚,她“虽然放了脚,但走起路来还真不好看,我猜这是她拒绝别人追求的原因之一。”邢补充:“逸梵在吉隆坡的朋友也很少。她有自尊,大概也有点自卑,那时她很落魄了,不想结交太多人。”
邢比张爱玲小五岁,但她不认为黄把对女儿的情感转移到她身上,声称两人只是忘年之交:“我想我是逸梵晚年最后的一个好友。”
不到一年,黄逸梵看上英国良好的福利制度,再次出走。邢尝试留下她,请她搬来同住,有饭吃饭、有粥吃粥,然而黄去意已决。邢不记得黄有否带走传说中17口箱子的古董和蛇皮,值钱的东西她都带去伦敦,死后没卖完的由张爱玲继承。
两人从此鱼雁往来。1953年,邢产下女儿辛婉华,黄主动要求当她干妈。邢说:“逸梵在英国生活苦得不得了,租了间寒冷的地下室住。”尽管经济拮据,黄仍托人从英国送来洋娃娃给干女儿,还从首饰拆下米粒般大小的贵重翡翠给干女儿留念。邢也会寄钱和在英国找不到的中国罐头给黄。
邢广生在2014年,马来西亚《星洲日报》前总编辑萧依钊为她主编的回忆散文集《杏坛芳草——永远的老师邢广生》,首次曝露她与黄逸梵的忘年交情。书中写邢看了张爱玲1994年出版的《对照记》里黄逸梵的肖像后,“彼时才恍然知晓黄逸梵是张爱玲的生母”是笔误。
记者在槟城访问邢广生,她证实1948年黄在吉隆坡,确实没提起有个著名的作家女儿张爱玲。邢透露,她更早是透过学者王赓武的父母知道这件事。
王父王宓文曾任马来西亚华文总视学官。1955年至1957年,王赓武在英国留学,他的父母到英国探访儿子,邢广生介绍黄逸梵认识他们。回国后王宓文夫妇向邢广生说起黄的身世。邢说:“我是靠他们的转述,和张爱玲在报纸杂志的文章,东一点西一点凑起来,才知道她的情形。”张爱玲的书,邢广生大部分都看过,邢希望收齐张爱玲所有的著作:“我觉得黄逸梵母女性格不大像。但不管像不像,因为她是张爱玲的母亲,我就对张爱玲有感情。”
五封书信还原人生的最后一年
此次访问,邢广生出示两人在1957年往来的五封书信,披露黄逸梵在英国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清晰还原她人生的最后一年,也让人看见与张爱玲笔下不同,一个温暖、热情的黄逸梵。更重要的是,我们也首次听到黄逸梵谈及母女之间的事。
信里出现的几个名字如王先生、王太太(王赓武父母),容芬(共同的朋友),温先生(邢管理的图书馆的副主席温典光)和邢的学生黄兼博,是往返吉隆坡和伦敦的朋友,帮助邢广生得知更多黄书信未写到的事。
1957年3月黄逸梵写给邢广生的信。(邢广生提供)
第一封信
1957年3月6日
黄逸梵从伦敦写给邢广生
我们得知黄生前已跟邢聊过张爱玲。黄信里两次写到女儿,对研究张爱玲的人而言,能在她母亲信里见到“张爱玲”出现是多么石破天惊的发现。
邢在1955年管理吉隆坡兼雪兰莪中华大会堂里的民众图书馆,是当年吉隆坡首家中文图书馆,邢负责购书,开始只有370多本,直到她离开后,已超过六万本藏书。黄在信里提起女儿,跟馆内藏书有关:“容芬说邢先生的图书馆里有张爱玲的书。”
关于黄张的母女情,话语权一直握在张爱玲手中,这次破天荒地听到母亲的声音。信末,黄以张爱玲结束:“说爱玲的话,我是很喜欢她结了婚……又免了我一件心愿。如果说希望她负责我的生活,不要说她一时无力,就是将来我也决不要。你要知道现在是20世纪,做父母只有责任,没有别的。”
黄声称,“接二连三的事烦得要死,又是做工处出麻烦,我就决定不去了。容芬来了又为她忙了好多天,同时另一个老朋友的儿子来英读书,写信要我put him up for the weekend(周末接待他)。以后就忙着找工作一直换事,到今年一月中才又找到工作。”黄在伦敦显然不缺朋友和让她忙的事,信里朝气十足,士气高昂,对在伦敦的未来有着憧憬和想法,还提到“想将来开中国cafe(咖啡座)。”
记者在1956年10月6日的《伦敦宪报》(London Gazette,一份主要发布重要法令通告等的英政府官方报)上查到,黄逸梵入籍英国的通告:居住11A,Upper Addison Gardens的她在1956年8月27日成为英国公民,职业栏列为“machinist”(缝纫工),和张爱玲在《对照记》提到母亲“1951年在英国又一度下厂做女工制皮包”一致。吊诡的是,早已和张爱玲父亲离婚的黄逸梵却仍跟夫姓,入籍姓名是“Chang, Yvonne”括弧内则写“known as Yvonne Whang”(自称黄逸梵)。
黄逸梵设计的梳妆台仍摆在邢广生家客房。(林方伟摄)
一名大家闺秀在异乡沦为女工,黄逸梵难免有一丝无奈,但绝无羞愧。61岁,年华老去的她,不再有感情的依靠,唯有自食其力,活得很有尊严。爱做媒的她在信里三番四次劝那时离了婚的邢广生再嫁,不要“抱独身主义,如果有合适的人和你同志,爱你的人,不是爱财,那就千万别怕人言,还是结婚的好,不要像我太自傲了。那时我是不愁经济的,绝没想到今天来做工。”
黄是知道周围人怎么看她晚年出来做工:“王太太觉得做工是很失面子的。我自己可一点不是这样想。和以前的自傲性完全相反。”邢广生屡次劝她回马与她同甘苦,但黄逸梵还是喜欢当自己的主人,从她信里打工的态度可见一斑,她“不但在家起居饮食一概的任性,就连做工多是一点不对立刻就不做,另换一家。如果回到马来亚,那工作的范围,就不能任性地换了。尤其是如果不当心得罪了上司,恐怕另找事都是不容易的……唯一的方法是忍耐着……尤其我是真正的一文都没有的人,到那时岂不是要累坏了我的朋友了。”
这封信极为珍贵重要,让我们从黄逸梵的文字中看到她飞扬的一面。张爱玲称,行事前卫的母亲比很多人“早了二三十年”,我们也从黄无畏旁人眼光,不分职业贵贱的自由行径,还有她对母女必须自立,无须相依为命的见解中,看到一个现代意识非常强烈的女性,一位勇敢、独立、自由和热情的湖南女子。
五封信解码 张爱玲之母异乡晚景
第二、三封信:
1957年7月29、30日,黄在伦敦病床写给邢
好景不长,3月还意气风发,憧憬未来,但到了7月,黄逸梵患上胃癌,入院动手术。邢请居住英国的学生黄兼博7月29日到医院探望她,在病床旁为黄逸梵代笔写信给邢。黄逸梵说,英国福利好,她住院“一切免费”,还用不上邢寄给她的20英镑。她“两周前已施手术,但效果不大好,后又再施一次手术,之后人仍很不舒服。但这两天已经好多了,可以下床慢慢行走。”黄逸梵在英国除了有华人朋友,也有当地的朋友照应,她提到两天后可以出院,到时会住在一位Margaret Barton太太的家,“食物等可得她照料。”信里也提到一位“蓝太太”(Mrs. Lankaster)将到吉隆坡,到时会联系邢广生告知黄的更多近况。黄兼博7月30日在信笺背后补上几笔,形容黄逸梵“目前尚很衰弱”。
1957年7月29日与30日,黄逸梵患上胃癌动手术,邢学生在伦敦病床代黄写给邢的短信,信笺背后是学生数句交代。(邢广生提供)
第四封信:
1957年8月29日,黄写给邢的最后一封信
一个月后,黄逸梵没好起来,基本上在躺着等死。这急速的退化恰如张爱玲《对照记》结尾所写:“繁弦急管,转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遥遥在望,一连串的蒙太奇,下接淡出。”黄这封信十分消极,是她生病实情的首次披露:“有时发烧,有时吐,晚上就肚子痛、泻,总是不清的闹……我这毛病大好是不会的了,医生早就告诉我了,不过就是迟早不知道,不知到底要拖到哪一天……活又不活,死又不死。明天我再去医院,也许得留院住几天,我希望能回到自己的房子去,就是我得先找到佣人来看顾我。能回家,我就安心了,就是死了也痛快。”
王赓武也曾在异乡给病重的黄逸梵送暖,看得出王家对黄有情有义:“王宓文的少爷上星期三赶来看我,送了一件棉被、一件皮大衣,还有一瓶麻油给我。他们八月二十三号已经下船了,本来王太太答应送我中国锅那些东西的,不想他们却送了这种东西来,我又用不着。不过人快死了,中国锅等东西也是没大用处了。”
这应该是黄逸梵写给邢广生的最后一封信。信末的诀别叫人读后揪心:“现在我想不写了,希望你自己当心自己。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及时行乐吧!喜欢看电影就多看点,希望进教堂,就常去听听教,用心教导婉华,使她成个有用的人,你千万当心自己。”这封信是请邢在伦敦的朋友容芬代写的。信末有四行是容芬写给邢的交代,表示听了黄的故事心情难以平复:“我心很乱,同时在病床前没桌子,匆忙之间字很草。”回邮地址属于Mrs. Taylor,相信是黄逸梵寄住的地方。
第五封信:
1957年9月1日,邢广生在吉隆坡写给黄一封未寄的信
记者在槟城问邢信为何没寄出,她自己也不记得了。邢读了黄逸梵8月29日的信后深感伤痛,忍不住在办公室哭了。邢仍不放弃照顾挚友,再次请她考虑回来马来亚:“何时你厌倦了工作,要退休的话,请你想起我。我的门永远为你开着。”
记者问邢广生,得知黄逸梵和张爱玲的母女关系之后,从张爱玲的著作看到两人疏离淡漠的复杂母女情有何感想?邢广生感叹:“我觉得可惜。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会把她们调合起来。”
其实,早在61年前的这封信里,邢广生已试图劝导黄逸梵搬去美国与张爱玲同住:
“容芬写信回家说她打电话给你。你的朋友接电话,问她是不是爱玲。这样说来爱玲是已动身来看你了。她是个很有天分的人,想来也应该感情很丰富。她写了不少的书,又编电影剧本,经济情形应该过得去。我还是……老想法,希望你跟她们在一起。照我们中国人的习惯,这是很应当的。她的美国先生做了中国人的女婿,应当多少迁就一些中国人的习俗。再说,现在大家无家可归,情形与平常不同,尤其你现在又有病。父母子女之爱是天性,你不要对自己的骨肉矜持,骄傲,要强。你去体贴她,请给机会她尽一点孝道。你的许多事情,我都没机会知道,只是胡乱猜想,现在只是胡乱说,说错了请千万原谅。”
这段未对黄逸梵说出的话也带出黄临终前和张爱玲最后一次的互动。黄确实放下了“矜持”,发了电报对女儿说:“现在就只想再见你一面。”张爱玲没去,只寄了一张100美元的支票过去。对于这样的反应,看官有不同的看法,有一说法是:张爱玲性情凉薄,以为母亲要跟她借钱医病,立马用钱把她打发掉了;另一说法是张爱玲刚嫁给了穷老作家赖雅,新婚两个月后赖雅便中风,两人捉襟见肘,张爱玲实在买不起飞伦敦的机票。不知情的邢广生不知哪里听来黄逸梵给女儿发电报,还以为张爱玲已动身,准备上演母女大团圆。
黄逸梵第一封信里说过:“如果说希望(爱玲)负责我的生活,不要说她一时无力,就是将来我也决不要。”由此可见,她想见女儿最后一面与钱无关,纯粹发自一位母亲最后的牵挂和爱。然而她引以为傲的20世纪养育观也是一把双刃刀,切断了母女间原有的感情。黄的自立独行使她在张爱玲的成长岁月中不断地缺席,母女相见时又为钱财,还有彼此为对方的牺牲值不值得而互相伤害,最终造成两人关系的淡漠和疏离。
邢广生(左)接受联合早报记者林方伟采访时说她惋惜不清楚张爱玲和母亲疏离复杂的情感:“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会把她们调合起来。”
发起这次采访的联合早报专栏作者余云请她伦敦的一位友人寻获黄逸梵的死亡通告:她在1957年10月11日死于伦敦St. Lukes医院,享寿61岁,遗留财产1085英镑12先令6便士,遗嘱由一名叫Cecilia Hodgkinson的英国女子执行。跟了黄逸梵后半生,没卖完的古董在1958年2月运到了美国给张爱玲。赖雅在日记形容箱子打开后,悲伤充满整个房子,挥之不去。
遗物里有一张张爱玲模糊的肖像。她低着头,仿佛在想着温柔、梦幻的心事。黄逸梵最后一次回沪选了这张照片,一直带在身边。张爱玲《对照记》里写:“大概这一张比较像她心目中的女儿。50末叶她在英国逝世,我也拿回遗物中的这张照片。”她始终认为她是让母亲失望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