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拨通电话约季挽在教室见面。
放假,学校里没有人。
傍晚,霞光流彩,天边金光四射。
季挽按照约定来到教室,乖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惠泽来。
不一会,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坐到自己面前坐下。
季挽望着惠泽:她好像瘦了很多,难掩的疲惫,那抹笑极为苦涩。
惠泽也望着季挽,还是有些肉肉的脸,短小的塌鼻子,呆呆的眼神,无论是什么样,是她最喜欢的样子。
一张语文报纸放到季挽手上,报纸应该是被拿起来看过很多次,摩擦得旧了,但保存得很平整。
“你的报纸。”
接过报纸,季挽诧异又惊喜:“怎么会?”
“我一直知道是你的。”惠泽眼神专注,“诗很特别。”
季挽胸中一股暖意涌上来。隐隐感到这一幕似曾相识,很久以前的一个下午,她们也是这样的坐着,那时候季挽很紧张,她们第一次有交集。所有的羁绊从惠泽把那把那首小诗藏在自己的语文书里开始。
突然,惠泽转过去,没有去看季挽,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的沧桑:“我要走了。”
“所以?”
惠泽递给季挽那张银行卡:“我来是和你道别的,还有谢谢你。”说完马上准备离开。
“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一句谢谢,说走就走?”季挽看着惠泽的背影,异常冷静。
“什么关系?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我有承认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吗?一开始就是你主动扑过来,我也只是配合,陪你玩玩而已。”
季挽一下站起来,不可置信:“你在骗我。”声音带着哭腔,她慢慢走到惠泽面前就要吻上去。
惠泽低下头,握紧拳,指甲刺进掌心,拼命忍住眼泪,一把推开季挽:“你太天真了。”
便风一样地出了教室门,疯狂地跑起来,任眼泪凌乱地洒。
“惠泽!惠泽!”季挽在后面无力地追,怎么也追不上。
…
那一天,季挽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但过后的每一天,看到那个空荡荡的座位,曾经一起背的课文,写的试卷,一起去食堂吃午饭,说好笑的笑话,惠泽不吃饭,季挽就给她带饼,捂着一定不让她吃凉的,那个缠绵的夜晚,热吻像雨一样,还有自己追随惠泽的脚步,为她加快的心跳,为她红过的脸,从此以后都没有了,不会再有了,想到这里空落感像病毒一样侵蚀季挽的神经。
那些曾经多么美好啊。你难道一点都不留恋吗?
…
季挽后来去添芳家还银行卡。
添芳自从那天知道了季挽和邻村炒货店女孩暗暗相好后,气愤地去找季挽,季挽不在家,又打电话,提到惠泽时,季挽含糊地回答过去,说只是同学,又说自己有事,很快地挂掉电话。添芳又打过去几十通电话,季挽都没接。
季挽不说一句话,抱着添芳哭了,这么久了,她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对着放肆哭的人,眼泪鼻涕在脸上胡乱地流,添芳听到季挽哭还是很心疼,抱着她拍着她的背。
季挽什么都不说一个劲儿的哭,好几次添芳想问问季挽是什么事,季挽却哭得更凶了,时不时地大叫发泄。
等到季挽哭累了,慢慢挣开添芳的手臂,往门口走,添芳拉住季挽:“说话啊。”
季挽捧起添芳脸:“你真的很好…”
好得无以复加,只是没有我你会更好。
往后的话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添芳知道季挽的生活简单到不能再简单,无非是学校父母,也只有她一个朋友,为了学校和父母,季挽以前就哭过无数次了,但这次季挽太奇怪了。
季挽说我真的很好,说明什么,说明有人对她不好,而学校父母这些事早就被季挽说烂了,而且一般同类事物才会拿来做对比,比如这支笔用着不顺手,那支笔顺手就会说那支笔好,而不会说那块橡皮好。所以…难道是她?
添芳这么想着。
其实添芳一直蛮累的,季挽不是那种主动会说的人,反而会刻意隐瞒。所以添芳就要去猜。
还是不爱吧。
添芳苦笑着摇了摇头。
来到邻村,添芳见那家炒货店关门了,便问几个村民发生什么事了,村上的人对惠泽家的事都多少有耳闻,就说与添芳了。
这下,添芳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她承认惠泽家里情况很惨,但这不妨碍她恨惠泽,她恨惠泽有季挽所有的爱,她恨惠泽没有好好珍惜自己视若珍宝的季挽,她恨自己爱季挽爱得失去自我,添芳家境也不好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季挽开口问她要钱她二话不说就给了,其实情到深处钱不算什么。
歌词唱的好:“有爱就有痛。”
…
快到除夕了,时间如白驹过隙,一年又一年。
季挽浑浑噩噩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一个乡邻请她到家里来坐坐,说家里小孩子生日,请她来喝碗红枣汤。
季挽来到乡邻的家里,长辈脸上无一不挂着笑容,季挽也只好尴尬地笑笑,埋头喝红枣汤,这时村西头的一个老伯走过来满面和善地跟季挽打招呼:“挽挽啊!”
“诶。老伯好。”
“挽挽,你也要当姐姐了,开不开心啊!”
姐姐?!是…什么意思?老伯看着也不是在开玩笑啊。季挽愣住了,脸上僵硬地摆出笑来。
老伯慈眉善目,拍了拍季挽的肩:“你妈妈怀着你弟弟,四个月了。”
四个月了!我还被蒙在鼓里,一点也不知道!
这还是在别人家里,老伯还在旁边,季挽客套了几句后向正中间的大红木桌望去,一个小孩子穿着明黄的小棉袄,哭着闹着,大人无不迎合他,满足他各种任性的要求,旁边的一位姐姐被大人训斥的无比委屈。
他真像一个小皇帝。
季挽心里凉得透透的。
为什么!为什么一切都是那么恶毒破败,为什么我总是像一片废墟一样!
真的,恐怕再也没有阳光洒在我身上了,变成干尸也好,腐化也好。
一颗心离开了肉体,
我离开了永劫不复的诅咒,
再此,我便无欲无求。
…
回到家等季父季母睡下,等到深夜无人,季挽脱掉身上所有的袄子,只剩薄薄的衣衫,光着脚,出门。
气温骤降,天空开始飘起雪花。
季挽径自走上山,冷啊,像密密的钢针刺遍全身,她倔强地义无反顾地走在冰天雪地里,终于支持不住倒在一棵树下,太冷了,季挽嘴唇冻得发紫,虚弱地喘气,渐渐失去意识。
远处有烟花在空中绽开,耀眼了万家灯火。
季挽枯木的眼睛里映着光亮,用尽最后的力气,魏巍颤颤地动了动唇瓣:“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只,只这一句…”
季挽完全没有意识了,倒了下去,终于不用在这空荡荡的人世间受折磨。
希望你来世有爱可以温暖,会在最美好的年纪遇到那个人,给你最单纯的爱情,牵手去看繁华,也体味平淡与落魄,无论风风雨雨也一起走过,好在最难熬的那段时间还有你在。你们搀扶着彼此走到生命的尽头,陪伴彼此走了最长的路,两个人融为一体,少了谁都是从对方身上割肉剔骨般的疼痛。
…
季挽的尸体是第二天被村上的人发现的。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季父季母十分难受,季母哭得快晕过去。
季挽在天堂看到这一幕会不会后悔自己那天晚上的年轻冲动?失去这十几年来唯一真正爱的人,感到被父母抛弃,让季挽生不如死,但那么小的年纪,又没有经历过事情,还那么不愿意说话,她觉得没有办法再活在世界上了,已经没有活着的意义了。
或许啊,再长大一点,就会看开了吧。
添芳知道季挽的死讯之后很平静,在季挽的灵堂里,平静得让人胆寒,停灵的这几天,添芳几乎没有离开过,她不要离开,她的挽挽还有几天就要火化了。还有,她在等一个人出现。
出殡的那天,在一群来吊唁的人的最后缓缓来了一个人,枯瘦且微微驼背,头始终低着,添芳去给她递白衣白帽,正好看清她的面庞。
是她,是惠泽。
你还是来了,但连走进一步看看季挽都不敢么?季挽在你心里到底算是什么,她不会表达,所以她说出对你的爱有十分,但其实有二十分,她可以为了你去死,你却怀着三分歉意远远地看着她的遗照就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为什么!
起灵。
添芳绕过人群,捂住惠泽的嘴,拎着她把她甩到一个荒僻的角落。惠泽只剩一把骨头,无力反抗。
惠泽茫然:“你是?”
“我不会告诉你的。你和季挽的事,”添芳盯着惠泽,“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惠泽咳了两声,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一点对人世的眷恋:“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只这一句。”
话还没说完,惠泽的心脏被添芳事先准备好的匕首刺穿,寒冽的刀刃,血花爆炸似的飞溅,惠泽倒下去,没有了呼息。
心脏完全停止的前几秒,惠泽除了感到巨大的痛,自己这短短的一生在脑中过了一遍,爸爸妈妈,小时候那么快乐,为什么要长大呢?性格孤僻,无人诉说。而季挽一定是小天使,给我光和热。小天使,你一定会怪我,但那时我没有办法再继续陪在你身边了,我不想让你担心。你值得更好的人来照顾你。
如果都像初次相遇那般相处该多美好,那样就不会有现在的生离死别的痛苦了。
…
扔掉匕首,添芳走到村头的那棵桂树下,桂花早已不开,幻象中,季挽仿佛还笑得无拘无束,花瓣洒落下来,那时候她是真的快乐。
只有看到你快乐我才会快乐,但看到你难过我就恨不得把别人碎尸万段。如果你不在了,那我…
添芳回到家里厨房,关上门窗,旋开液化气的阀门,闻着气味安稳地睡了。她用余生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的季挽很幸福,添芳满足地弯弯嘴角,这就是她想要的全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