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题新做（一）|我爱我家

      作文里的标准家庭必定是这样的——爷爷奶奶慈祥和蔼，爸爸严厉，妈妈温柔，哥哥姐姐懂事，弟弟妹妹活泼，也许还会加一只可爱的宠物，总而言之是个和睦温馨的小康之家。我当年是如何写的已经记不清了，大概不离这种套路吧。当然现实中我并不生活在这样完美的家庭中，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相反的。

      我们家只有五口人，不过我当年写这篇作文时大概是六口人。那时我的爷爷还在世，他恐怕是我们家唯一一个符合“作文标准”的人了，是个勤劳的农民，瘦黑的老人，和蔼的祖辈。爷爷很偏爱我，因为我是大姐得到的关注总不如妹妹多，性格软弱仿佛很容易被欺负。他常常担心我以后不能独立养不活自己。最后那段时间他躺在床上意识不清，却一次次地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递给我。爷爷去世已经十年了，我这个记性差的人早就不记得那些相处日常。可是他去世后的事情却总能想起，记得坐在桌子前叠着一沓沓的黄纸，记得那纸扎的两栋别墅和院子里的摇钱树，记得拖着桃树枝绕着火堆走，有人在旁边用似哭非哭的声音祈求神灵保佑……有一年妈妈在墓边发现一株野花，便说“这花留着吧，你爹爹很喜欢花的。”我竟已想不起来原来爷爷是喜欢花草的。我们年年清明去扫墓，曾经悲痛早已渐渐消逝，空余覆满野草的坟头和悬挂在老家厅堂的遗像。

      我的奶奶和爷爷做了几十年的夫妻，可是他们的关系一直很不好。总是吵架，当然是奶奶单方面的吵爷爷往往沉默不语。若要票选家庭最讨厌人物，我奶奶绝对能当之无愧地拿下奖项。无论从哪方面看她都是个不讨喜的人，自私，易怒，总会说些不合时宜的话，爱抱怨……她从前总爱骂我，不是那种带着一点嗔怪的骂，而是很直接的带着绝对恶意的骂 。那样恶毒的辱骂的原因往往不过是我放假睡懒觉或是没主动帮她干活之类的。我那时候在上小学初中，对这样的痛骂也不敢顶嘴（现在恐怕也不敢）只是一直哭，越哭被骂得越狠。不过虽然她很爱骂人，可其实是个外强中干的人。我听过很多次她站在门口指桑骂槐地骂街，却从未见过她和谁对吵过。她和我妈也时常吵架，但往往是我妈单方面发脾气。每次看到她被数落不敢还嘴时，我心里就有一点得意又有一点难过。当然她肯定不止爱骂人这一个缺点，但我也不想多说了。当时真的是很讨厌她讨厌这个家的，“我爱我家”实在有些文不对心。后来我慢慢大了，上了高中大学，离她越来越远，渐渐地也开始淡忘那些令人厌恶的回忆了，奶奶的脾气也渐渐温和了（可能是一个人在家没人和她吵了）。即使她做过很多令人讨厌的事，到最后我还是选择放弃生气，说到底还是一家人。亲人带来的伤害总是能被轻易原谅，尤其还是这样一个每周通话一次来诉苦的“可怜的”“令人同情的”独居老太太。

      我妈很好地继承了奶奶的暴躁脾气。虽然她们关系不好总是吵架，不是婆媳胜似婆媳，但确实是有着几十年“深厚情谊”的母女。我妈性格强势，向来说一不二，算是一家之主。整个家里我最怕她，从来不敢顶嘴，哪怕心里不乐意脸上也是笑嘻嘻接收。但我最佩服的人也是她。她小时候常和爷爷走几十里路去买菜，十二三岁挑矿石，十五岁就外出打工，后来和我爸一起在南京买了两套房。她很喜欢讲这些往事，我并不能感同身受听多了也觉不耐烦，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感叹这是我一辈子也做不到的事。她是个非常勤劳能干的人，一年到头忙忙碌碌总不见停，即使过年也总是在洗洗刷刷。她总说是奶奶拖累了她，她不应该嫁给我爸这么没用的人，言语间颇有些壮志未了之意。我想她确实可能会有更大的成就，可是最终她还是囿于家庭和孩子，走上了自己并不满意的道路。如今她身患重症，很多事都能再做了，只是在老家给妹妹陪读，忙碌的大半生终于被疾病逼停了。

      我爸沉默寡言，实在是个标准意义上的老实人。我很好地继承了他的不善言辞，以至于每次视频聊天时往往冷场最后略显尴尬地匆匆挂断。我爸手艺很好，他年轻时学过剃头，至今家里还有他当年学徒的一篮子工具。我和妹妹偶尔剪刘海或把头发稍微剪短一些都是他出手的。他还会用竹篾编些篮子之类的东西，以前也当过篾匠，这导致村里有个老太太每次见到我都叫我小篾匠。可是我根本没有继承这个手艺啊，每次听到这个称呼都觉得很好笑。我爸大概是家里手最巧的人了。他是家里唯一会包粽子、扎笤帚、编竹篮的人，还用竹子给我和妹妹做过笔筒。可惜这点我就没继承到了，手笨得很。他脾气很好，几乎不怎么发火，算得上是慈父。尽管我妈经常吐槽他，但是我还是很庆幸我爸是这样性格，毕竟两座火山喷发也太恐怖了。

我妹妹比我小四岁。她比我聪明、比我活泼、比我更讨人喜欢。虽说我是她姐姐，但其实我在她面前也没什么姐姐的威严。她的学习成绩比我好很多，每次妈妈让我教她学习劝她努力时，我都有些心虚。我们姐妹最大的区别是成绩，尽管我的父母并没有因此偏心，但是成绩通常是孩子邀宠的底气，很显然我底气不足。她还是个话痨，尤其是每次我回家时恨不得跟我说上一天一夜。这种姐妹间的亲密情谊有时实在令人苦恼。我妈说她是为了有个人陪我才生的二胎，其实我一直对这个说法持怀疑态度。因为她曾经说过我该庆幸她生的是妹妹而不是弟弟，否则我肯定没有现在过得好。话语里不加掩饰的重男轻女难免令人心寒。我没有体会过独生子女的幸福，有时也会厌烦这个妹妹，但是若要选择的话，还是有妹妹比较好。

      我是一个普通人，我的家人是普通人，我的家庭也和千千万万个家庭一样没什么特别。世界上肯定有更幸福的家庭，更美满的生活，但我想象不出来我会如何生活在那里。我的家庭并不完美，甚至偶尔会让我想逃离，但是我还是觉得生活在这个家庭是很好的，也许是因为相互陪伴得太久了吧。

      我爱我家有时可能有点违心，可是我不爱我家是绝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