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渊戒生 · 秘术(一)
—— 百里卓川
我动了——或者准确的说应该是天地动了。
我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整个世界就像是一块巨大的幕布,被时间缓缓的向我的身后拖动,那在我眼前栩栩如生的景象——包括了落在我额上的大蜂,以及把信子吐在我脸上的巨蛇和站在它身后的黑狼——都在拖动的过程中硬生生的从我的四面划了过去。我并没有穿过它们,我周围的时空在拖动中流淌成了幕布上的画面,从头到尾没有一丝缝隙的笼罩着我,却不再允许我是那画中之人。
然后这已经成为画卷的世界,就开始不停地让天地山川划掠过我的眼前。这种体验让人有一种难以承受的隔离感,一点点的把熟悉的一切挤压出我的神志。
谁能想象时空弃你而去?可这时的我就是这样的感觉。就像曾经熟悉的五脏六腑,突兀的从我看不见的体内,飘到了我的眼前。没有疼痛,没有惊悚,只有无法言喻的空洞,在缓慢宁静,却又地动山摇的移动中,把我与它们的关系不停的疏离着。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件衣服,被挂在了连虚空都算不上的某个钩子上,而我的神志却是衣服里开了线的线头,还缠绕在已经抛弃了我的世界中,就这么在过眼云烟般的掠动里,一圈一圈的丧失着自己的形象。
天旋地转,一切都在散架,就在我觉得自己就要消失了的时候,我却重新又诡异的坠落回了已经不再是画卷的世界。
“竟然是个孩子?”一个老者的声音,略带惊异,但更多的还是虚弱的气息。
就在我的身体还在无法遏制的强烈的眩晕感里,尝试把还没有消化的食物和浑浊的胆汁全部吐出来的时候,我的意识已经跌跌撞撞的琢磨起了那老者的声音。
那是在天地移动之前那个苍老的声音吗?好像是,却又不尽相同。在天地移动的惶恐中,我的身体似乎下意识的把那声音的方向作为了自己想要去的地方,这应该就是我坠落在此的原因。
可为什么我觉得这声音又不尽相同呢?头脑在迟滞的转动,身体虽然还时时泛起恶心,但慢慢的已经给了心智勉强的思索空间。于是我的头脑里开始浮现出一些画面……。
一道光? 强烈的让人无法直视,却又看的清清楚楚的光?不是用有眼睛看?而是用……元神?
哦……那不是一道光,是一团光,元神熟悉的勾勒出它的形状……像个……像个蜷缩的婴儿?
他就是苍老声音的主人?不……不是,但那声音却又确实是他的……。
我还趴在地上喘息,这些断断续续的思绪电光火石的穿过我的意识,让我在恍惚里显得更加失神。
“孩子……你还好吗?”那老者虚弱的声音里显露出真诚的关切,我不禁缓慢的抬起头来,望向了他的方向。
一个苍老的身影躺在一个……黑色的平台上?我的神志还是没有完全恢复过来,眼前的情景看起来并不十分真切,费力的眨了眨眼,才算是看清楚了些端倪。
一个老人,须发皆白,一身质地很好的灰色袍衣松垮的搭在身上,老人看起来很无力,甚至想要支撑起身体的手臂,在宽大的袖口里都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的,让自己勉强的坐了起来。可举手投足之间,我却很难在这样勉强的动作里看出任何费力的景象,没有颤抖,没有喘息,更不会有什么挣扎,这无力感好像天经地义在他的身体里存在了很久很久,他早已适应的游刃有余。
“小家伙,你竟然这么快就恢复了?”老人看着我,眼色里竟是惊奇,“是啊……拥有了大节山所有的天资,怎么会搞错呢?我也是糊涂的太久了……。”
说了这些话后,老人那本不太笔挺的坐姿,又佝偻了一些,头颅随着内凹的身体缓缓的下坠,一头的须眉如拂尘一般垂落在胸前。
我应该觉得这一幕怪诞吗?一个奇怪虚弱的老者,无力却不费力的刚刚做起来,没说两句话,就……这算什么?睡着了?我该做什么?
虽说不上手足无措,但我确实有些发懵,呆滞的站在那垂首的老人对面,像个会喘息的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幸亏那天地移动的副作用消退的差不多了,我迟滞的心智总算找到了我看起来像个呆瓜的缘由:水缚.沐恩。
这个为了对抗幻空术的仙法,不知为什么效力完全超出我释放时的强度,把心智麻痹的早已没有了平常的敏锐。
倒霉的是,要想解除水缚.沐恩,我依然需要一个敏锐的心智,可对于现在的我,这是完全不现实的,我陷入到了一个死循环里,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咦?你没有完全恢复?”那老人不知什么时候又醒了过来,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我,挥了挥手,示意我走向他。
我该怎么办?我现在可想不出来!心智的麻痹让思索就像没上油的门轴,还没转动几下,就吱吱呀呀的卡在各种各样的状况里抽风,让我没着没落的在自己站立的方寸之间盘衡。
“只管过来,不要怕……”
我倒不是怕……我很想这样说,或者这样想,可心智里连这样的思索都很难顺畅。
既然这样……我的意识吃力的捕捉着心智的一点点功效,驱动了我的身体,那就只管往前走吧……。
“咦?奇怪奇怪,竟然这么弱……”老人把他无力地手,搭在了蹒跚的走到他面前的,我的脑袋上,没一会儿就开始嘟囔,“可这三识之间的关系为何又如此……怪异?”
怪异?怎么个怪异法?我的脑袋实在懒得去理解这个借着心智的一点点火苗,蹦出来的想法,我只感觉到麻木的惰性让我只想就这么呆着,至于下来该如何?想想都觉得累的要命。
“嗯……有救……”
哎呦,听起来不错!我费力的挤兑出这么一点点思绪,期盼着老人拿出什么好的方法来。
“只要等上三天就好……”
什——什么!?
剩下的三天里我对这老人——不,自此之后,直到知道了他的名号,我一直都叫他老家伙——充满了怒气。可是在第一天里,我却并不知道为什么要生气,刚刚坠落到这里的时候,心智还能像个滞涨到胃那样,勉强的塞进去一些想法,还能蠕动的思索上两下,可到了我的愤怒燃烧起来的第一天,心智这个胃的一切消化功能都已经丧失了,不仅新的思绪再也塞不进去,就是旧的也粘稠的纠结在头脑的纹理中,把曾经还算聪明的潼渊戒生,硬生生的抹平成了白痴的模样。
但完整的神志还是为“我”设置了最后一道防线,虽然既不能思考也不会体验,但它却是让我能意识到自己的根本,所以即便我已经白痴到不知道白痴是什么意思了,我却还是能因为“知道”这一点,而点燃了内心的愤怒
“天地交融,而万物生感……”这老家伙慢悠悠的在我耳边说着这些话,我清楚的能够“听”到,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每一个发音每一个吐词都带着明亮的节奏径直从我的耳朵里,直接进入到了我的记忆里,完全不理会我这个主人对它的陌生和困惑。
“有感而必生发,一分为五:眼、耳、鼻、舌、身,感而无对,孩子这就是你现在的机缘。”
老家伙说的这些话我完全不懂,或者说我的心智根本没办法懂,我只能任由这些话语组成的节奏在我记忆里任意游走,甚至妄为的开始操控我的感觉。
“看无色,听无声,嗅无香,尝无味,身无触,此为有生而无命……”
这老家伙叽叽咕咕的,我也就莫名其妙的被什么触动了。
可这是种什么感觉呢?我能看,却什么也看不见,我知道我站着的地方四面有黑色的墙壁,黑的就像黑夜一样,把我所有的“看见”都拥堵到了这没有出路的空间里,这空间就是囚禁“看见”的牢笼,让站在里面的我,除了失心疯一样用眼见清晰的看见了“看不见”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最要命的是,这感觉不仅在我的眼睛里撒野,还在我的耳朵里,鼻子里,舌头上,和身体中四处狂欢。听到的声音,没个声音的样子,却还在耳朵里颇有韵律的翻腾着,鼻子和舌头被浓厚的气息占据了,酸甜苦辣咸里却找不到对应的味道;至于身体那就更乱套了,从头到脚感觉冲刷着皮肤、肌肉,血管,骨骼,却像过境的洪水一般,连麻木都从皮囊的缝隙里被席卷的一丝不剩。
我就在这样有感觉,却感觉不出任何东西的状态中度过了我的第一天。
在这第一天里,老家伙到底往我脑袋里——不——更准确的说,往我的记忆里灌注了多少东西?按照第三天他的说法,是灌注了上万年。我问他上万年什么,他说就是上万年,这回答让我因为困惑而恼怒不已,上万年是个什么东西?一条麻绳吗?我想当时我的感觉就是这样,有一条叫上万年的麻绳,上面沾满了各种各样的油腻的光阴,再挂上五花八门我说不出名字的岁月,被老头子像甩搭一条死蛇一样,就这么扔进了我的脑袋,他甚至故意不让我的心智去消化它们,就这么强迫的拉开了它的喉咙,让我泛着恶心的将他所谓的上万年囫囵吞枣的埋藏在了记忆深处的荒原里。
到了第二天,这条叫上万年的死蛇便开始在我的记忆里发酵,明明只过了一天,它倒好像真的已经在那里存在了上万年,麻绳开始解体,把它承载的光阴和岁月渗透到记忆的土壤里,变成了种子。而麻绳自身真的就像死蛇一样腐烂起来,为这些种子的生长提供起了上万年的养料。
我那时看不见自己的样子,如果能看见,我觉得我应该像一具死尸,肿胀的发紫,而那老家伙却意兴阑珊的看着我,喊叫着:“奇怪!奇怪!我以为要三天才能把法身所需要的心识锻造出来,但现在看起来,这第二天结束,合格的心识就要出现了!”
他开心的这么喊着,甚至有些不顾他那看起来雍雅的形象,这种印象当然不是在第二天之前形成的,只有到了他喊叫奇怪奇怪的时候,我的眼睛才终于开始能端详起他的气质,无力只是一种表象,老家伙的身体里固着着一个更刚强的自己,就是这份刚强让那浑身上下的无力不至于衰败成柔弱,不至于带着藏在白色袍衣下已经开始朽坏的血肉,谵妄的颤抖。
所以,第二天就要结束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三天近乎诡异的混乱是这老家伙在捣鬼,心头的愤懑与怒火就变得越来越浓烈,对我来说这真是一件很可气的事情,因为早在第一天我应该就觉察到了这一点,可直到第三天我才弄清楚我到底觉察到了什么,这老家伙不知道在我身体上释放的什么异术,让我的反应缓慢的就像他第一天硬硬灌进我记忆里的麻绳,任何一种刺激,觉察或者意识,简直就像是需要上万年才能被我理解一般。
“这可不是老朽做的手脚……”老家话慢条斯理的说道,“这是你自己惹的祸。”
“我自己?”
“你贸然启动了幻空禁,把自己拉进了幻空境的深处,才有了这身心分离,三识崩解的危机。怎么变成是我做的手脚了?”
“话是这么说……”我的心智在第三天里总算勉强恢复了正常,记忆终于不再是头脑里那些费力的思索,又变成了血肉一样鲜活的感觉,只是不知为什么,这正常的状态却隐隐的让我觉到些许陌生,“但我能来你这里,却绝不是我自己一人能做到的,那个像婴儿一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你的仙法?还是……你的元神?”
“咦!?”老家伙惊异的整个身体都轻微的一震,“我料到你可能会记得这些,但真没有想到你记得这么清楚,还能看出那和我元神的关系?奇怪!奇怪!真的非常奇怪!”
“那么说,那个在幻空禁里提点我的声音,真的是你的元神?可你的元神为什么会说话?还有……”我第一次清醒的抬起头来观望四周,是我印象里黑色的墙壁,但却有一些让我难以置信的景象融合在这普通的四堵黑墙里:它们根本就没有边角!
这真是一个诡异的发现,明明是方方正正的被四面墙密闭了的空间,可当你举目四望,这墙连接的方式却又并不是方正的,实际上它们根本不是四面墙,而是无边无际,无上无下,无左无右,无限蔓延成一个球形的一面墙。那个被包裹了的四四方方的空间就在这球形的里面,如果不仔细的观察,仅凭踩在平整地面上的感觉,和扫视之下,被老家伙坐在屁股下面的像床又像座椅的石台所营造出的四平八稳的印象,是绝对感觉不出这包裹空间的墙壁,竟然是一个球体的内壁。
“还有……”我停顿了好久继续说道,“还有这古怪的墙壁又是怎么回事?没有门,没有窗,还这么个形状?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是隔世壁,老朽不幸认识的一个生灵,用它把我禁锢在这里。”
所以……我在内心里揣度着,虽然我的身体还在愤懑与自己刚刚过去的境遇,心思却开始整理这两天的过程,想来幻空禁应该是不同于幻空术,却又和它有联系的某种幻术?我不明就里的启动了它,就到了所谓的幻空境的深处。遇到了那些奇怪的生物,然后这老家伙的元神——那长得像个婴儿的一团光,用他的声音引导到这里?
为什么?仅仅是我胡乱逃生的结果?不见得……,这老家伙看起来似乎早有预料,语气和神态就好像等我这样的闯入者已不是一个两个……。
“闯入者……”我喃喃自语,突然间觉得领悟到什么,便脱口而出,“我是第几个闯入者?是不是他们都没有过的了你说的那个身心分离?不对……那并不仅仅是身心分离,是这个古怪的墙壁……,对!老家伙!绝对还是和你有关,和这墙壁有关!绝对不仅仅是什么幻空禁造成的三识崩解!”
“哎呦!不错!不错!刚刚稳定了三识,你的心智就转的这么快了,明明身心的都还不安稳呢,你却可以在混乱中的细枝末节里揣度出这么多线索,难得!难得!奇怪!奇怪!”
“不过……”我带给老家伙的惊诧,似乎让他慢慢习惯起了我的与众不同,他那连连的赞叹不再有了一惊一乍的味道,反而在一种水涨船高式的重复用语里,滋生出越来越多的满意,“不过,你这孩子的礼仪可实在是太差!都八九岁的样子了,怎么还不知道尊重老者?”
“什么八九——” 我本身想狠狠的嘲讽这个老家伙,他在我身上做的事情,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不管我以后是否能理解,着实惹怒了我的身心,绝不是我的心智能简单平息的。所以我准备好好炫耀一下,我是怎么敏锐的感受到进入隔世壁之后的一瞬间里,心智虽然停滞,但并没有过度退化的状况,在老家伙突然睡死一般的不言不语之后,尤其是他把我诱惑到他的面前,将手搭在我的脑袋上之后,恶化成了连白痴都不如的状态。这种极度伤害我身心自尊的事情,怎么还能指望我不生气?毕竟就算我时不时就能用一种置身事外的心态去关注我的身心,但毕竟那是我的身心,我还是不可能一点都不受它们的影响的。
可就在我正准备一吐为快的时候,却听到了老家伙对我八九岁的形容,有意识的注视了一下自己的手脚,才明白有另外一些不得了的事情发生了。
我那本身还有些长的裤子,这时候却只能紧绷在我的膝盖上,本来宽松的外套,现在就像一件紧身的背心一样紧箍在我的身体上,手脚变大了?我长高了?就在这两三天里?这……这……我经历了成人礼?不对……如果是成人礼我绝不会只有那老家伙嘴里八九岁的样子,况且我只有三岁,不到七岁,我如何经受得了成人礼?
“怎么会这样?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一瞬间又陷入了思索,习惯解决问题的心智马不停蹄的开始梳理这几天的蛛丝马迹,为发生的一切寻找原因,诠释结果。
“很有趣……”直到老家伙再次说起话,我才猛然间从沉思里回过神来,老家伙脸上赞叹变成了一种意味深长的赞赏,证明了这段沉思耗费的时间恐怕并不短。
“我可一点都不觉得有趣!”我拉下来脸,沉声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
我还在生气,还想耍小性子的去称呼我面前的这个老人为老家伙,就像一个被抢去玩具的小屁孩一样想要发泄自己的不满,这是曾经的我吗?这种近乎不顾及别人,不顾及环境,不顾及后果的,孩童式的恼怒,是潼渊戒生吗?
“你感觉到了?”
“老家伙你——”不,我的记忆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名字:魏繁霜,一个称谓:天君。紧接着新的,我仍然不懂的知识,开始从记忆的荒原里生长了出来,我恍然才想起,那随着上万年的腐化滋养,已经发芽的光阴与岁月,就在这第三天里开始结出果实来,而我也就真的在这第三天里像过了上万年一样,如此陌生的又艰涩的回想起了它们……。
我的脾气,性子,发泄的不满并不是潼渊戒生的,而是记忆里上万年的成长,正在转瞬即逝的荏苒中渡过自己幼稚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