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柴

2018和2019的交界就像我脑子里所有201开头的年份一样没什么值得回忆,我终于结束了漫长的考研时光,收拾殆尽,回到六安。然而将来老去的我可能还会无比怀念这段岁月,红着眼告诉别人这就是我的青春。

年节还是跟以往一样,提前几天就要打扫卫生。爸妈总是太忙,我就自己在家打扫。手机开着视频或者音乐,也不担心是不是做的不够好,反正最终妈妈总能找到不好的地方。屋内的收纳工作和清扫工作都很轻松,我要是累了就去沙发躺一躺,自己揉一揉肩膀。麻烦的是窗子,防盗窗和玻璃结合到一起去,结果就是永远不能有个 干净的窗子。今年妈妈买了磁力清洁器,本来以为会解决问题,可是反而留下更多水印,还差点砸到楼下。忙活了一个下午,我连一个阳台的玻璃都没有擦好,天终于黑了下来,乱七八糟的水印已经很难看到了,我打了个电话告诉妈妈,玻璃确实擦不好了。我就坐在阳台边儿上,很想找个谁说点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该找谁,或者该说什么。我想我可能很想好好说说今天下午擦窗子的事,但是又不像一个足够大的话题,没有什么人会回应一个突如其来的家务问题,尤其还这么失败。

爸妈的小本生意还是一片火热,没几天我就被拉过去给他们算账。那个被拆迁队忘记了的店面还是向以往一样潮湿,奇怪的是,我从来不觉得嫌弃。我一边三块五块地把他们的收入加起来,一边又愤恨地想,为什么到了2019年我还是没有让他们退休,或者至少不用被生活所打压。

阿柴原本是没有名字的,他不仅没有名字,还没有家。它是一只流浪狗。但是有人问起的时候,我们就跟别人说,“这是我家的狗”。其实阿柴这个名字只有我和我妈知道,因为妈妈说要给他取一个名字,他又长的有几分像柴犬。有那么几天,每天上午我出去给老爸看货,下午就在店里算账。阿柴很快就熟悉了这个模式,每天上午我出门的时候跟我到街口,停下来等我呵斥。然后我果然开始呵斥他,于是他原路返回。中午快到午饭的时候,我从外面回来,总会刚好看到阿柴站在我家门口,然后他一脸惊讶,楞那么几秒,好像在说:“咦,你说巧不巧啊?怎么你也在这里啊?”

然后他会跑向我,我观察了好多次,那步伐总没有固定的频率。一般我都会跟他在屋外玩儿那么十几二十几秒,顺着他的脖子挠他,这是他喜欢的动作。每次我挠他的脖子,无论原本他在做什么,都会忽然静下来,一动不动,乖乖让我挠。等我不挠了,他又忽然拿出他最活泼的状态,绕着我蹦跶,用鼻子碰我的小腿和鞋子。

有那么一次,天真的很冷,我直接略过他进屋取暖。阿柴也没犹豫,紧跟着我就进了屋。我完全没有管他,站在那儿像个棍子一样瑟瑟发抖。他钻到我的大衣下面,用肚子使劲贴住我的小腿肚子,就像我挠他脖子时候那样一动不动。等我不抖了,他又马上蹦跶起来了。

阿柴就像一只跟屁虫,我上楼换衣服他会跟着,我出去买东西他会跟着,我坐着算账他会用鼻子顶我的脚,我坐在床上捂被窝他会扒我的床单,把我的鞋衔到床边上。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他哒哒哒的脚步声。

“我原本以为阿柴是没有办法挨到过年的呢。”妈妈说了好几次。阿柴是一只流浪狗,于是在很多人眼里,他就只是一块移动的食物。附近的流浪狗有很多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不用说我们也知道是上了某户人家的餐桌,某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把狗弄晕,放干了他的血,扒了他的皮。男人的妻子骂骂咧咧地把肉先煮一遍,又拆成小块儿。这些活儿最快也要一个下午才能弄完吧,然后他们一边盘算着明天要在狗肉锅子放什么配菜,一边欣喜着能吃到自然生长的狗肉,而不是从菜市场买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狗肉,吃激素长大的狗,或者吃毒药咽气的狗。阿柴能活一整年,着实是不容易啊,要么就是因为他够聪明,要么就是因为他太瘦。

我们天天说他是流浪狗,觉得他特别可怜,说不定在他的心里,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很完美呢。我跟妈妈这样说,妈妈说,说不定呢,要是阿柴会说话,我们倒是可以问问他。其实阿柴的生活很丰富,周围店面的叔叔阿姨都很喜欢他,有事没事弄点吃的给他。他自己也会去饭店碰碰运气,总是有食客愿意把自己的吃的分享给他。喜欢他的不仅仅是人,我好几次看到他昂首挺胸走在街上,身后跟着一群胖瘦不一的洗剪吹狗狗,一个个都穿的花花绿绿。甚至有一次,他带着这帮“小弟”和另一群狗狗打了起来。几分钟过后又蹦蹦哒哒,活脱脱一只不谙世事的小阿柴。

阿柴真的是很容易开心的性格啊,我做了一辈子的梦,想像他那样,每一天都那么精力满满,遇到谁都不用担心不被喜欢。往往他就吃我们给他的骨头就可以了,但是偶尔我也会专门盛一碗饭给他,用汤泡过的那种。我们给他弄了一个碗放在门口,给他的饭就倒到这个碗里。阿柴很喜欢有人给他盛饭,但是他从来不会在人们面前开吃。他都开心到打转,但就是不吃,睁大了眼睛盯着你。后来你转身了,他立马就扑到饭上,之前开心的样子也没了,好像必须要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才可以进食。可能他的尊严就是不在人前吃饭吧,我有时候会这样解释他这个行为。但是在他的身上安上尊严这个词是不是又太过沉重了呢?人类会为了生计出去给人陪笑脸,转过身去泪流满面,阿柴也是这样的吗?或许其实我在他的眼中也只不过是一个喜欢强人欢笑的恶人。

我的寒假总是被冗长的年节占据大半,今年也不例外。只是今年多了对阿柴的担忧。这是阿柴的第一个年,周围的叔叔阿姨都要回家过年了,我们想过要带他回老家过年。但是因为隔壁的叔叔在店里过年,而且他也很喜欢阿柴,所以我们最终并没有带他。我们走的时候是午饭刚过的时间,平常这个时间阿柴都会在我们店里捡东西吃,可是那天没有见到他。

后面的几天,买年货,回老家,回城里,天晴地一点儿也没有年的氛围。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为除夕夜倒计时,又无时无刻在忘记还有几天会过年。现代人已经看清了世界,知道为了一个年节付出太多精力不值得,年味已大不如前。身边鲜有从前那样精力满满准备过年的人了,每个人都在脸上写满了疲惫,一提到过年就满嘴不情愿,像正在做纤夫的冉阿让,只是不知道谁是他们的沙威,什么是他们的冤屈。

姥姥和姥爷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这几年总是生病。如今跟他们谈心,言语间总是透露着悲伤与离别。他们说气走了他们养的猫,它偷吃了一大块儿肉,姥姥姥爷连着几天都没有给它好脸色,于是它就负气出走了,再也没回来。那语气就像是出走了一个孩子。

其余的就是乱七八糟的家庭琐事,每家每户自有他们的不同,这些“难念经”可以成为我们一整个年节的噱头,从来不会说腻。但是真的仔细一想,似乎又没有那么多不同,或许每个人都走在各自的道路,但终究还是在同一片荒原,挣扎着去一个水草丰茂的地方安家。这一路上我们有自己的起起伏伏,也能看到不远的地方,那些人的人生。我们时不时互相取暖,时不时彼此目送,但气息犹在,就不会停步。

我为了打发走亲戚间隙的时间,开始重温《生活大爆炸》。一集二十多分钟,刚好可以让我灵活应对过年的各种小插曲。这些男男女女各有自己的委屈,却在一部情景喜剧里成为观众的欢乐。再回看时,当初那些笑点竟那么惹人难过。

小时候的好朋友如今已经在筹划婚礼,总是说着男方家里如何如何,自家亲戚乱说了什么。妈妈开始有意无意跟亲友透露我是单身,然后再轻描淡写地表达一下她作为母亲的失落。在老一辈儿的,总是念叨“我们老啦,不招你们这些孩子喜欢啦”。所有人都在想方设法告诉我——小丫头,这个世界可不是你记得的样子了!偶尔我会想,这时候阿柴在做什么呢?最近的一餐有没有吃饱呢?

年快要过完的时候,终于憋出了一场大雪,年味只是迟到,也并没有缺席。只是这时候,已经鲜少有人在意。姥爷感了冒,却不肯去医院。我留在老家陪他,屋前屋后总有猫的叫声,我喊他来听,他说是别人家的猫。

我不是圣人,人生啊,总有觉得难的时候。有时候,我心里也会推卸责任,会觉得家庭的影响大,出身起点低,觉得天给我的太少,让我贫穷而又丑陋。有时候看这世界都会愤怒。我想应该不止我一个人会这样,我们的“借口”往往都是真的,所以看上去那么有道理。

但或许是因为自己受到的教育,或许是因为社会的熏陶,也或许是因为我懦弱,总之我从来都没法让这种愤怒成为我的主调,也不能让它彻底消失。其实谁都知道凡事不能万全,但我很少知道有人能完全接受,更多的还是在不断放大那些遗憾。在那些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那些燥热头痛的下午,一遍又一遍地放大自己的不幸。

真正的失败者,不是别人口中的失败者。从前女人让人看轻,但我们知道其实性别从来没有高低;从前有色人种被奴役,但我们知道其实种族不分贵贱。人从来不因为自己是谁,过什么样的生活而成败。所谓失败者,其实是自败。因为女人不被珍惜,所以自认低贱;因为种族没有权利,所以自暴自弃;或者因为我活得有牵绊,我有缺陷,我爱了一些人,又要为这些人付出,所以垂头丧气,郁郁寡欢。这是真的败了。

没有人是圣人,没有人不会经历自我挣扎。这道理我从来都懂,但真的说出来,在一个人面对夜晚的虚无时说出来,这是头一次。我失败了太久,而我又不能失败。我不能因为曾经失败,就一直失败,不能因为此路不通,就画地为牢。就算有牢,我也要逃。

我忽然很想念阿柴,想念他小肚子的热乎劲儿,不知道他的一生最终会怎样完结。虽然说出来有些伤感,但我想,他最终很有可能还是要上了谁的餐桌。其实归根究底也都不重要,晴可以更晴,雨可以更雨,山崩了依旧是泥。我有我的温暖人生。

2019.2.15

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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