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28日 解封之二

  今天的发布会宣布了顺义、房山、朝阳区恢复部分交通，前两区恢复正常上班，朝阳区提升到岗率，忽然有种生活要恢复的感觉，但内心仍旧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今天是我所在的小区解封以来，我第一次去比较远的地方，打车去9公里外的公公婆婆家。此前一直听到朝阳区南部出租车停驶，一直没有恢复的通知，不知有没有车。百度地图、滴滴打车均打不到，最后通过高德地图打到了车。

  今日北京气温35°以上，我戴着N95口罩，感觉十分闷热。坐在出租车上，有点局促和紧张。但是不久后，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最近这段时间第一次到这么远的地方，我看到过去熟悉的街道，内心忽然雀跃起来。

  车子驶过国贸、呼家楼，我看到安静耸立的中国尊和央视“大裤衩”，心情格外愉快。这天，尽管在高温酷暑下，和老公一起解决了公公婆婆家故障的歌华有线问题，尽管热到几乎中暑，但还是找到了一点久违的“正常”的感觉。回去前，还去了一趟星巴克，奢侈地买了巧克力星冰乐。到家后才喝了一口，冰镇的感觉入喉，又去冲了凉，感觉无比幸福。

  其实我知道，幸福的感觉来自于生活中点点滴滴的小事的积累。而且我也明白，其实我失去的是我原本应该有的权利。这种感觉很复杂，失去后再得到，会感到很幸福。但这种失去缘非自然，而属人为，这又没法让你像处于自然的动荡那样感恩。幸福与愤怒都是真实的，珍惜的感觉和惶恐的感觉也都是真实的。没有人不渴望正常的生活，恢复正常生活当然会高兴，但这和感恩又是两回事。

  我觉得对于有的人来说，我可能是一个比较讨厌的人。因为我非常厌恶粉饰太平，尤其憎恨虚假的新闻报道，所以只要有机会，我就希望能说出——不一定是真相，但有可能是不同意见。我忘记我从多大开始就是这样的性格，这种不圆融的逆反和时而刨根问底坚决质疑的特性让我时常莫名地引起一些人的“异样目光”甚至“恐惧”。但是所幸我的这种性格一直没有变。

  我知道过度共情会给人带来伤害，也知道人应该先维护好自己的小家，再管别人。所以我尽量不会要求别人去共情，也不会要求别人的信息量达到什么程度。对我自己而言，我也不会刻意去寻找“负面”新闻去看，但同时如果出现了类似的新闻，我也不会刻意去回避。如果那是确实发生的事的话。

  这件事很微妙，每个人都有一个主观世界，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认识世界，别人无权去改变别人认识世界的方式、态度。所以，有些事你知道和不知道，对自己的世界影响是很大的。但同时，对于客观世界而言，你知道不知道这件事，那件事依然存在。那么就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选择看某件事。

  对很多人来说，因为知道了一些事后自己又无力改变，所以情愿不知道。比起清醒而无力，有些人宁愿麻木而主动放弃权利。这一点，我知道是人的自我保护。就像我有很多事非常抵触，但同时我知道自己要生存下去，我只能忍耐、配合，然后等待有一天改变的可能。对我来说，认识与思考，这件事可能本身就对我有很大意义。即使会痛苦——当然我也会根据痛苦程度去调试——我也不希望被蒙蔽，被控制而毫不知情。

  话说回来，随着解封，生活会慢慢恢复成以前那样吗？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也许，城市的伤，人在那段时期体验过的前所未有的被侵犯权利底线的感觉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淡忘，因为人总是要这样的，要向前看，要活着。但是有些意识，我想不会再失去。

  记得这次被封控，有些朋友会觉得因为自己没有这段经历，所以无法体会。这也很正常。但问题是这次的事件，是我出生三十多年来，第一次感到那股力量离我，离每一个具体的老百姓那么近。就像陨石坠落一样，有人被砸中了，有人没有，但是不代表没被砸中的人和被砸中的人活在不同的世界。尽管对世界的认知还是会很不同。

  所以这次进一步解封后，当我再一次去触碰自己一直喜欢的那些事物时，我还是会感觉有种说不出的不安。曾经的我生活在一个自我掌控感更强的世界里，虽然那个时候我也早就丧失了一些权利，但刀尖还从未扎到过肉里，还不知道疼。现在，你所拥有的每一样东西，都随时可能失去。那太平世界才能有的安稳，就算重新拼合回来了，好像也已经有了缺口。经历这段日子，我才意识到，很多东西看似是独立的，比如我所爱的书籍、电影、游戏，我所常去的咖啡店、商场、饭店，我所追求的一种生活的姿态，这些其实都和这个社会的某些更大的东西有关，当那个更大的东西被破坏了，这些东西的存在基石就会被动摇，并不是把原有的一些东西拿回来就能好。这就好比，干旱贫瘠的的土地长不出玫瑰花，人，可以无论在何时何地何种境遇中，都将生活当作一种体验，一场游戏，那样悠然地漂流过每一次跌宕起伏。人，可以抛弃掉许多钳制住自己的蜜糖，拼尽全力去追求自由；人，可以为了口渴时的清泉、饥饿时的美食、严寒中的大衣、解封后的自由而感到幸福，可以去用尽全力守护和珍惜这些幸福，但这些都不代表人要去认同某些理念，某些价值观，某些人为存在的东西。人，应该按照自己的思考，为了自己的信仰，自己的梦想，自己认为重要的人事物而活。人应该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事物，同时怀着开放的心不断收集信息，能够做到当出现证明自己的认知不正确时，随时用于纠正自己。但这仍旧不妨碍人去追求普世价值观，追求那些对于我们人类而言都很重要的价值。

可能用尽一生，我们什么都做不到。也可能某天小行星撞击地球，一切就戛然而止。我深深地知道，人是无法改变他人的。人类因为利益，更因为那些认为自己至高无上的自傲而无休止地战争，不到终焉不会停歇。但是我觉得，当我们身处“某一刻”，我们还是要去追求那些重要的价值，用以守护我们的心灵，守护我的灵魂。也许，哪怕，能治愈一点点伤，也就够了。哪怕在最艰难的时刻，有一句话能起作用，也就可以了。

前几天，也是在小区解封后，我和老公在小区外围散步，走得其实比过去没封控时还要多。每天都走同样的路线，我们看到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家都在努力地活着，活下去。看到一盏灯点亮，心就会跟着亮起来，人在这点上都是一样的吧。逐渐炎热起来的五月，玫瑰花在夜色中疯狂地蔓出铁栏杆，她们从未受到人类世界的限制，这世界对她们而言不曾有过改变。

我忘不了这些日子，在黑暗深邃的巷子里，远远地看到一盏微弱的灯。那是人们努力生活的光亮。我和老公讨论着“如何找回生活的实感和正常感”，一边忧国忧民地展望未来。我感到寂寞，因为有些事无法和大部分人交流。也感到幸运，因为还有人，哪怕很少，能够心意相通。

人首先要活下去，然后谋求改变，这一点我很坚定。

人之所以脆弱是因为恐惧，我们每个人都免不了恐惧，正如我有着许多许多的恐惧，但人可以用一生去学习不去恐惧恐惧本身。认识、看清、了解。接受自己的恐惧，也选择对待外界的态度。

是生活的艰难，是那些琐碎的现实让我们渐渐能脚踏实地地体会他人的烦恼与痛苦，能够理解他人，拥有同理心；是每天要解决的一个又一个问题，是努力工作，是投入生活让我们感受到活着的实感。再大的困境都能过去，这一点我相信。但我并不会闭上我的眼睛，不会认同我认为不对的事，也不会停止追求那些我想要追求的东西。也许只有这样，生活才真正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