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一半

插画|葉天涯

文:葉天涯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嘿!呀!嘿……

C市少年宫内新开设了跆拳道班。教练是一名国家二级跆拳道运动员,曾斩获不少奖杯、奖牌,吸引了很多家长争相把孩子送来这里锻炼。教练上课严慈相济,偶尔还会分享一点小零食,因而深受小学员们的喜爱。

唯有冉熏始终不肯融入他们。他是所有学员中练习最认真的,压韧带时从未喊过一句痛,实战训练也未尝一败,仅半年时间就达到了蓝带水平,是最令教练感到骄傲却又头疼的学员。

冉熏平时在实战训练中过于认真了些,经常把对手踹疼,甚至踹哭,惹得其他学员都以为他是故意的,无论他怎么道歉和解释也没人愿意和他对练了。没办法,教练只能让冉熏先踢着沙包,课后再花时间教导他如何控制自己的力道。

今天,教练如往常一样留冉熏在教室加练,到了中途休息的时候,教练递了一瓶水给他,正要说点什么,突然发现这孩子道服的左手手臂部分有小片深红色污渍。教练心头一惊,赶忙抓过冉熏的左手,把袖子掀上去一看,一道细长的伤口正在渗血,伤口周围还有黑色的血疤,结疤的伤口显然是剧烈运动崩开了。

教练匆忙给冉熏冲洗伤口,消毒后贴上创可贴。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一个小孩子手臂上有那么多又细又长的伤疤,而且,这小孩只有七岁多呀!

教练一边强忍着鸡皮疙瘩,一边询问冉熏这些伤疤是怎么回事。冉熏竟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些都是我自己弄的,就像这样。”

教练看着冉熏十分熟练地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手臂上迅速地划了一下,随即脸上竟浮现出诡异的笑容,看得他不禁咽了口唾沫,看得他不禁咽了口唾液,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用很快的速度划一下,那一瞬间会有一种冰凉,又麻麻的感觉,很舒服!”

教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此刻,他只感觉一股寒意忽然涌了上来,但他还是强撑着笑脸问道:“小薰啊,你这样,不会痛吗?”

“不会。”冉熏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说,“比起这个,这里要更痛一些。”

第一次发现冉熏有自残倾向,是在09年中秋节,六岁的冉熏一个人在房间里玩,冉老二正在厨房里忙活着,邻居家的大女儿小张突然跑进来,很着急地对冉老二说弟弟在用刀划自己的手!吓得他赶紧跑到儿子房间,正巧看见冉熏站在书桌前舔舐着左手手臂,右手还握着一把水果刀。等冉老二走近一把抓过冉熏的左手,一道醒目的暗红色伤口就像一记重拳猛击了他一下。

“爸爸,血是咸的耶!”

冉熏就像获得了重大科研成果一样,在饭桌上炫耀着已经结疤的伤口,大家都以为这孩子只是好奇心比较强,叫冉老二不要放在心上,引导一下就行了。冉老二想了想也对,六七岁正是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心的年纪,就只是严厉警告冉熏不许再乱玩水果刀,便继续吃饭了,直到孩子班主任和教练都在电话里跟他谈了这件事,他才意识到孩子的不对劲。

“除了自残,孩子平时还有其他奇怪的地方吗?”

“有,他以前很喜欢去摸刚烧开的开水壶,有时还会故意去撞桌角,痛了也不哭,就坐在地上傻笑。”

“这些行为大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您还有印象吗?”

“我想想……嘶!在,在他妈妈去世之后……”

“之前,都是妈妈在负责照顾孩子是吧?”

“对,我平时工作忙,有时节假日都要被工作占去,两边老人的腿脚也不方便,没法帮忙照顾孩子……他妈妈在送孩子到幼儿园后返回单位的路上出了车祸……是我不好,结婚六七年了,没尽到过丈夫的责任……现在,孩子又……”

“先生,您先控制一下情绪,孩子还在外面呢!”

医生也是满脸无语,一个大男人挤出一副哭丧脸有什么用,孩子又不会一哭就好。“按您的描述来看,这孩子可能是还无法接受失去妈妈的事实,想通过自残的方式来‘怀念’妈妈吧。你作为爸爸,不能只顾着工作,要多跟孩子交交心,至少节假日带孩子出去玩一天也好啊。在单亲家庭成长的孩子很容易抑郁的!”医生说着说着,还是忍不住把冉老二训了一顿。

意识到自己失态的冉老二也赶紧给医生道了歉,说:“是是是,您说得对。那,我应该怎么做?”

回家后,冉老二按照医生说的,将家里所有刀具都收起来锁好,再给家里有尖锐边角的家具全包上海绵,所有凳子都换成圆形的,就连打火机和牙签都锁进了柜子里。至于工作上的任务,冉老二能安排给下属的就安排下去,能推的索性直接推了,周末和节假日也不再接受加班,每天做完自己分内的工作就打卡下班去接孩子。

公司领导见冉老二最近总是卡点下班,有时甚至提前十到十五分钟就打卡下班了,就三番两次找他谈话,说:“你作为一个管理人员,卡点下班就算了,居然还带头提前下班,这让其他同事看了像什么话!你对得起公司对你的栽培嘛!”眼里只有孩子的冉老二哪儿听得进去,嘴上说着改改改,依旧我行我素,只是常斥巨资买来奶茶款待同事。

某一天放学,看见爸爸和邻居一起出现在学校门口,冉熏还有些惊讶,随即脸上就浮现出天真烂漫的笑容,一把扑到了冉老二怀里。这孩子,笑起来跟蓝熏一样。冉老二十分宠溺地揉了揉儿子的头,牵着他肉呼呼的小手,和邻居有说有笑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自那时起,冉熏每天都能在家里吃到热乎乎的饭菜,而不是一边饿着肚子写作业一边等爸爸下班,再吃他带回来重新加热的工作餐。周末也不再羡慕院里其他孩子有大人陪伴,现在他每周都能跟爸爸一起去游乐园、动物园或北郊公园。

有了冉老二的悉心陪伴,冉熏最近在学校和青少年活动中心也变得开朗了许多,上课会主动回答老师的问题,课后会跟同学分享零食和漫画,实战训练时力道控制得更加完美了,跟大家的关系也融洽了许多。而且,自从冉老二全身心投入到照顾儿子上之后,邻居老张两口子总是夸他脸上皱纹都不见了,白头发也少了,爬楼也精神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年轻了十岁,夸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冉老二没再儿子身上发现新的伤疤,加上冉熏不仅在学习上越来越努力,还会主动承担一些家务,成了街坊四邻和亲朋好友口中别人家的孩子,这让他这个做爸爸的感到无比欣慰,觉得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但是,在冉熏上了初中之后,冉老二脸上又逐渐浮现出愁容。

2016年,刚步入青春期的冉熏在初一第一次数学随堂测试上拿了满分,得到了老师点名表扬,回家时也是兴高采烈地和爸爸庆祝了一番,爸爸还奖励他一块有定位功能的电话手表。可自那之后,冉熏脸上的笑容开始逐渐变少,跟冉老二说话时显得有气无力,周末哪儿也不乐意去,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或双手托着脑袋看着窗外发呆。临近期末考试,冉熏的情绪也变得暴躁了,一言不合就会冲爸爸发脾气,然后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生闷气。

冉老二以为是儿子青春期到了,加上中学突然学习压力变大了,感到不适应才会这样。所以,他平时不再过问儿子学习上的事,哪怕班主任打电话来说冉熏最近数学成绩持续下滑,他也不过问儿子原因,而是反问班主任最近冉熏在学校有没有什么异常。班主任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地说了半天,只是说冉熏在学校里不合群,数学还偏科,总之就是让冉老二多跟孩子沟通沟通,把数学成绩再提上去。冉老二只觉得她扯了半天废话,随便应付两句就挂了电话,转头又从班级群里私聊数学老师询问情况,得到的答复却和班主任老师表达的差不多一个意思,这让他气不打一处来。

冉老二试着探探儿子的口风,但冉熏始终表现得对学校和同学都很抵触,他也不敢再继续问下去了。邻居家小张平时跟冉熏挺聊得来,于是,冉老二就计划这个周末带两家人出去野餐,顺便让小张跟儿子聊聊。可是,到了周末,正在家里准备野餐食物的冉老二,却接到了儿子教练的电话。

C市北郊公园,冉熏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拱桥上望着湖面,眼里没有丝毫光彩,就这样耷拉着脑袋,仿佛随时会摔到湖里去。

“你已经迟到咯!”一名头顶着金色短发的少年趴在冉熏身旁,语气十分温柔地对他说道,“今天可是升带考试的日子,你不去少年宫没关系吗?”

“没关系。”冉熏低声说道,“反正,也没人在乎。”这随意的语气,仿佛对这世间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一般。

少年笑了笑,说:“阿熏,你不能因为一群粗鲁的人渣,而放弃自己最喜欢的跆拳道,这样,教练会很伤心的。”

冉熏没好气地说:“和我有什么关系?都怪他带我去参加什么烂比赛,才害我被班里人排挤和嘲笑。你也看见了,他们那副恶心的样子和阴阳怪气的语气,想想都让我恶心!”

刚升入初中没多久,教练就询问冉熏要不要参加区里举办的青少年跆拳道比赛,第一名有奖牌和奖金。听到有奖金,正好可以拿来给爸爸买一件生日礼物,冉熏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但是,在比赛现场,有班里的同学看见了穿着道服比赛的冉熏,他拍了照片发到班级群里,告诉了所有人他学跆拳道的事。

之后,不知情的冉熏在班上总被一些男生故意找茬,阴阳怪气地说他学的只是花架子,不实用,只要他接茬就会挨一顿揍。冉熏气不过就把事情告诉了班主任,数学老师却在一旁搭腔说他就知道学一些没用的,那数学作业是越做越糟糕,于是,班主任也开始劝他以学习为重。得不到老师帮助的冉熏,只能在班里忍气吞声,尽力让自己专注于书本当中,但对数学课彻底没了兴趣了。

“他们就是故意恶心你,但是你只要不理他们就是了,他们自然会消停的,这不就行了么?”小安继续劝导道,说,“他们的存在对你来说又不重要,就随他们说呗!”

闻言,冉熏心里感觉好像舒服了一些,眼里恢复了一点光彩,但瞬间又熄灭了。“但,冯良是无辜的,他是被我害了呀!”说完,冉熏的情绪忽然变得激动了些,眼泪不自觉地滴入了湖水中,激起了一小片涟漪。

冯良是少年宫街舞班的学员,其对街舞的热爱已经达到了痴迷的地步,年纪轻轻就能轻松拿捏不少高难度动作,是个喜欢耍酷的开朗少年。同时,他也是冉熏在班里唯一的朋友。冉熏觉得街舞很酷,希望冯良能教他几个动作;冯良觉得跆拳道很帅,说要冉熏拿旋风踢做交换。于是,两个互当对方小教练的学员每天都在一起训练、玩乐,很快就处成了好朋友。

如果,冉熏从没有接触过“贴吧”这种东西的话,他们有可能会成为一辈子的好朋友。

“阿熏,这怎么能怪你呢?”少年用力拍了拍冉熏的肩膀,说,“为好朋友出气,这不是应该的吗?就像我为了你,狠狠地教训了那个臭小子一顿一样啊!”

冉熏一边抽泣着,一边说道:“可是,小安,如果我当初没有回复那篇帖子,冯良就不会在回家路上被人打破脑袋,也不会被人在网上骂到转学,也不会跟我绝交!他都把我删掉了,我已经彻底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从此再也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话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情绪越来越激动的冉熏,忽然就开始翻越围栏,吓得小安赶紧拽住了他,“阿熏,别做傻事,你还有我呢!我不是你的朋友吗?我不是一直都陪着你嘛!阿熏!”

就在冉熏半个身子都快伸出围栏那一瞬,照着手表定位找过来的冉老二及时冲上来抱住了他,并使出浑身力气把他拽回了桥上。

“熏儿,别做傻事,爸爸来了,爸爸来了,不要离开爸爸……”

事发后,冉老二周一就带着同城的亲戚闹上了学校,学校方面也让那名数学老师和班主任道了歉,但他们还是态度非常强硬地要求学校要么开除这两位老师,要么就法庭上见。冉老二决不允许再有人刺激到自己的儿子。

学校领导也不想闹上官司,就把两位老师安排到他们死活都碰不了面的初三部,换了一位研修过五年心理学的中年女老师负责带冉熏所在的班级,并答应赔偿一笔精神损失费和误工费给冉老二,这才让他感到安心了一点。

至于小安,据心理医生所说,他是冉熏在叶蓝熏去世后,冉老二工作忙委托邻居帮忙照顾那段时间衍生出来的人,和冉熏年纪相仿,在冉老二回归家庭之前一直陪伴着他,之后就很少出现了。在冉熏遭到排挤和暴力对待后再次出现,代替冉老二对冉熏进行开导和陪伴。

“简单来说,这个小安是冉熏幻想出来的朋友,而且,他给这个‘朋友’设定的地位非常高,仅凭一次治疗根本没法让他们分开。不过,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小安是无害的,只要冉熏别再受刺激就算暂时安全了。”

冉老二可不要什么暂时安全,他要的是绝对安全,要让冉熏不再冲动做傻事。“医生,我求求你,不管花多少钱都可以,请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儿子!”冉老二跪在医生面前苦苦哀求着。

医生慌忙把冉老二请了起来,先是安抚了他的情绪,然后说明了治疗流程。首先,医生已经通过心理手段在小安身上下了一个“警报器”,确保小安能在冉熏情绪激动时及时出现,再用药物进行辅助治疗。其次,希望冉老二近期尽量待在冉熏身边,多引导他出门走走,不能让他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闷着。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不要轻易刺激到冉熏,凡事尽量顺着他的情绪来,等他情绪稳定了就可以放松一些了。

走出医院之后,冉老二每一天都绷紧了神经,时时刻刻都在留意儿子的一举一动,每次做饭都会做媳妇经常做给他们吃的菜,也只有这些菜能让冉熏有点胃口。冉熏开始失眠,三天两头睡不好觉,黑眼圈也越来越重,冉老二想了很多办法,放助眠音乐、喝热牛奶都不行,只好又去咨询心理医生。

“爸,哪儿有人十三岁了还听睡前故事的啊?”

冉老二可不管那么多,拿着一本故事书坐在冉熏床边,傻笑着说:“十三岁怎么了,你就是三十岁了也是我儿子,老子给儿子讲睡前故事还需要谁允许吗?”

冉熏不愿理会他的歪理,说:“您还不如让我自己看呢!”

说完,冉熏就伸手去夺书,冉老二一下躲了过去,然后两个眼珠子一转,迅速提出跟冉熏做个交易,说:“熏儿,你让爸爸给你讲一次,爸爸明天就带你去,你小时候一直念着想去梵山看猴子,怎么样?”

这个交易对冉熏的诱惑挺大的,他很严肃地思考了一阵,又转头看了看书桌前,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于是,冉老二赶紧打开了轻音乐,非常认真地给儿子讲起了睡前故事。冉老二的声音很低沉,语速特意放得很缓慢,每一个字都吐得十分清晰。冉熏能听出爸爸有点刻意模仿妈妈的语调,因为小时候经常给他讲睡前故事的就是妈妈,所以,迷迷糊糊间,冉熏仿佛又看见了妈妈的身影,和以前一样和蔼、温柔、美丽。

看着已经睡沉了的冉熏,冉老二微笑着伸手轻轻地拭去他眼角流出的眼泪,然后慢慢地起身合上书本,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关灯,关上门,走到洗手间捧起温水猛搓一把脸。冉老二不小心把水吸进了鼻腔,害得他拼命捂着嘴才没有让咳嗽声太大,但他还是附身把耳朵轻靠在冉熏房间门上,确认里面没有什么异常动静后,才放心地回房间休息。

第二天,冉老二早早地就起床做了儿子最爱的玉米虾仁粥和两份培根鸡蛋三明治,还热了一杯鲜牛奶。冉熏闻着香味儿来到厨房,看见餐桌上的美味口水止不住地流。

冉老二从灶台转过身对冉熏说道:“快去洗漱,早点吃完,我们早点出发!”

冉熏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三明治,又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了一整杯牛奶,一口奶嗝差点儿没打出来,被冉老二说了两句。邻居老张和小张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冉家父子俩也迅速收拾好东西,下楼开上小车往梵山出发了。

到了地方,冉熏和小张就像两匹脱缰的野马一样在前面狂奔,留下冉老二和老张在后面稳步前进。两个老父亲爬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半山腰的游客休息区,也有不少猴子在这里向游客讨要食物,冉熏和小张正和三四只猴子玩儿得开心呢。

猴子是最有灵性的动物,它们一直乖乖地靠在冉熏身旁吃着水果,不吵也不闹,就像守护神一样。冉老二把这神奇一幕拍了下来,打算做个相框框起来放在房间里。

老张拍了拍冉老二的肩膀,说:“老冉,你看,两个小孩子一起玩得多开心,你说你,有这个好地方也不早点带他们过来玩。”

冉老二轻轻叹了口气,说:“是啊,熏儿小时候总吵着想来,可我一直在忙工作,媳妇又要操心娘家的老人,又要照顾熏儿,就一直拖到现在……”

老张看着冉老二的脸上再次浮现出愁容,赶忙劝道:“老冉啊,那种事谁也不想的。今天孩子难得这么高兴,你也高兴点儿。孩子现在可只有你了!”

是啊,儿子现在只有他了,他现在也只有儿子了。

所以,为了让儿子能够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就算让他面对多少困难,付出多少代价都不怕。

冉老二的亲情陪伴、邻居一家的爱心关护、心理医生的循循善诱,总算是帮助冉熏暂时走出了阴影,让他的学习和生活走上了正轨。尽管偶尔情绪会出现小幅波动,但冉熏只要看看胸前挂着的那条印有他们父子俩照片的项链,小安就会及时出现安抚他的情绪。这是心理医生给他新施加的心理暗示。

冉熏就这样平平安安地升入了高中,还顺利交到了两个朋友,学习成绩每学期都维持在年级前二十。一切,看上去都非常顺利,直到高三那年……

漆黑一片的教室里,只有一束月光打在冉熏身上,照得他身上那套白色道服就像一套银白色的盔甲一样。

砰!砰!砰!

冉熏在月光下一刻不停地踢打着沙袋,踢到沙袋出现折痕,踢到汗水打湿了地板。他的力气不但一丝都没有减少,反而一脚比一脚凶狠,踢得沙袋瑟瑟发抖。

小安悄无声息地走进教室,看着这位许久未见的好朋友,心里难受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年前,看见冉熏好不容易才交到新朋友,看着他每天和新朋友开开心心地探讨难题、打羽毛球,小安真的替他感到开心。他很清楚,自己不能独占好友一辈子,好友还是需要拥有一、两个真正的朋友。所以,这次他选择暂时隐藏一阵子,让冉熏好好跟朋友相处。

谁料,才过去两年,小安就再次被呼唤到这里。

月亮隐没了四分之一,冉熏终于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扶着沙袋,终于支撑不住向下倒去。所幸,小安及时扶住了他。

“小安,你终于来了。”冉熏有些埋怨地看着眼前这位消失了两年的朋友,说:“这次,你打算在我身边待多久?”

小安把冉熏扶到一边坐下,说:“只要你需要,我就会出现。”

“骗人。”冉熏冷笑道,“那我被他们指着鼻子骂怪胎的时候,被他们所有人排挤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出现?”

小安苦笑道:“阿熏,我没有骗你。当时,我已经劝过你了,可你已经被那个混蛋的背叛气晕了头,根本不听我的话。”

冉熏沉默了一下,然后大笑道:“哈哈哈!没错,你的确有说过什么。”

升入高三之后,有一位成绩一直排在冉熏之后的朋友,突然伙同另一位朋友开始冷落他、疏远他,还对他出言不逊。第一次月考过后,实在憋屈得慌的冉熏到朋友面前讨要说法,却被对方用“克妈命”这种恶言中伤,惹得他当场失控,差点活活掐死曾经的朋友。

班主任赶来后,那个人竟然撒了谎,说是冉熏嫉妒他的总成绩超过了他,恼羞成怒才动了手。班主任也不听冉熏的解释,一味地指责冉熏不应该因为自己成绩下降就拿朋友出气,还叫他写一份检讨。冉熏非常无助地扫视着周围同学,可这些人平时就当他是个怪胎,怎么可能出手帮他,都离他远远的。忽然,冉熏涨红了脸回到桌位上,一把将书包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然后十分着急地在桌上、地上寻找着什么。最后,冉熏把目光定格在一把崭新的水果刀上,他把它牢牢握在手中,然后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对着自己的左手扎了下去。

小安看着那只还在往外渗血的左手,很是心疼地问道:“还痛吗?”

冉熏摇了摇头,说:“刀刚刺进去的时候,有一点冰凉的感觉,瞬间又化成电流流遍全身,酥酥麻麻的,就是没有痛的感觉。”

小安细心地帮他包扎好了左手,又接着问道:“值得吗?”

冉熏抬头看着已经隐没一半的月亮,说:“不知道,我只是想,这样做,也许就能再次看见你了。”

“笨蛋,我一直都看着你呢。”小安狠狠地拍了一下冉熏的脑袋,装出一副凶凶的样子说:“这次,好在老师及时把你送到了医院,否则,你的左手就保不住了!下次再敢这样,看我怎么抽你!”

冉熏成功被小安这句话给逗乐了,说:“哈哈哈。别闹了,你敢抽我,你自己也会痛。”

小安反驳道:“那也没你拿刀刺的痛!”

一阵打闹过后,窗外的月亮已经隐没了四分之三,冉熏忽然用一种类似请求的语气对小安说:“小安,能不能,请你带……”

“不能。”小安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且面容十分严肃地说道,“你知道的,我们两个都没有办法带走彼此。”

“对不起,我忘了。”冉熏显得有些失望。

小安用右手死死抓住冉熏的左手,语重心长地说:“阿熏,答应我,不要再理会那些混蛋,他们只是不希望有人过得比他们好,如果你轻易放弃了,只会让他们更加肆无忌惮地嘲笑你,这对你不公平,对爸爸也不公平。”

待月亮彻底隐没,教室再次陷入黑暗,冉熏才缓缓开口道:“那,你也要答应,不要再离开我了,好吗?”

“嗯,当然,我永远是你的好朋友,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会出现。”

“嗯,我相信你。”

在冉熏进行心理治疗这段时间,他当众拿刀扎手的行为还是传了出去,有家长了解事情原委后对孩子表示同情,也有家长觉得这孩子是个不稳定的炸弹,总有一天会误伤到他们的孩子,又是在高三这个紧张的关口,所以就有不少家长强烈要求学校给冉熏转班,或转学。在协调会上,冉老二平生第一次对着一群人下跪哀求,连连保证他会教好孩子,写好保证书,再签字、画押,这才压住了这群气势汹汹的家长。

这事自然是全程保密的,只有在场的家长和学校部分领导才知道,就担心这口风漏出去再刺激到冉熏,后果谁也不敢想。

冉熏出院之后,尽管心理医生说他的情绪已经渐渐稳定了,但冉老二还是放不下心,每天都会不定时地打电话给班主任询问孩子的精神状况,每个周末都坚持陪着冉熏打篮球、上跆拳道课,假日就带着他到处游玩散心。亲戚都劝冉老二多把心放在孩子备战高考上,别一天就顺着孩子疯玩儿,他却说让高考滚一边去吧!没有什么比熏儿更加重要。

已经到了成人的年纪,冉熏自然知道高考的重要性,寒假收假后也开始收心,全身心投入到复习当中。为了不让冉老二担惊受怕,他把复习战场搬到了客厅,似乎是在用行动告诉爸爸,不用太为自己操心。看着儿子努力的模样,冉老二心中那颗悬着的石头也在一点一点地落下。他头上的白发已经占领了大半江山,经不起儿子再出什么意外了。

非常庆幸,直到高考结束,冉熏也没再犯过病。于是,冉老二直接跟公司请了近半个月的年假,带着冉熏到各大旅游景点游玩,从山野田园到古建筑群,从鲜花丛林到奇幻洞窟,玩儿得不亦乐乎。玩累了,冉熏就一直待在家里等待录取结果,哪儿也不去了。

终于,正在上班的冉老二看见儿子发来被某一本大学成功录取的好消息,他实在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当场欢呼起来,下班后立马飞奔到超市买了猪肉、牛肉、鸡肉和一大堆儿子爱吃的蔬菜回家,还盛情邀请邻居和亲朋到家里作客。在这个值得庆祝的日子里,冉老二做了满满一大桌好菜,还拿出了自己珍藏的美酒与大家共享,甚至破例允许儿子一起喝酒庆祝。第一次接触酒的冉熏很快就喝醉了,被冉老二扶进了房间休息。

冉老二刚坐定,老张就再次举杯祝贺道:“老冉啊,小薰终于长大了,你也终于快熬出头了,恭喜呀!”

“哈哈哈!谢谢,这些年,也多亏你们帮我照顾熏儿,这杯,我敬你!”冉老二大口把酒喝下,随即又愁容满面,说,“可是,我还是放心不下这孩子,你说……他万一……”

老张一巴掌拍在老冉肩上,说:“哎呀,你真的别太操心了!这孩子总有一天是要自己出门闯荡的,你真当自己能把他一辈子锁在身边啊?”

冉老二思考了一阵,说:“嗯,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陪他一辈子。”

“这就对咯,一定要相信孩子!来,今天不醉不归!”

“行!今天高兴,咱哥俩不醉不归!”

房间内,冉熏睡得比以往哪一天都要香甜。在梦里,他又梦见了妈妈,并高高兴兴地拿着录取通知书给妈妈看。叶蓝熏就像小时候那样,把冉熏抱在怀里,手指轻抚着他的小脑袋,微笑着说:“熏儿,你是妈妈的骄傲。”

第二天,太阳刚跃出山头,冉熏就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他忍着头痛接听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了多年未见的舅舅的声音。

“喂,冉熏啊,还没起床吗?”

“嗯,还没呢,舅舅,昨天……”

“昨天听你爸爸说,你考上了,恭喜啊!你们冉家终于出人头地了!”

“呃,谢谢舅舅。”

“要是你妈妈还活着,她肯定会很高兴的吧!可惜,我们叶家的人没有这个福分,享受不了重点大学生的福啊!哈哈哈,不好意思啊,小薰,舅舅每次想到你,就忍不住想起那个非要送你上学的姐姐,你,不会怪舅舅吧?”

“……”

“对了,小薰啊,这高考完放这么久的长假,你为什么每天都在家里待着,不出去找朋友玩啊?年轻人,还是要多和朋友交往一下啊。”

“呃……我跟爸……”

“你不会没有朋友吧?读这么多年的书都没有交到一个朋友吗?唉!我早就跟你爸爸说过了,小孩子之间有点矛盾是很正常了,他非要跑去学校闹,你就跟你爸一样,一点点矛盾就跟朋友闹脾气!这男人啊,还是应该大度一点,别人骂你几句又怎么了?喂!冉熏,你有听见吗?喂?你不想跟舅舅说话吗……”

此时,房间里只剩下一部响着“嘟嘟嘟”声的手机,和在大风中摇曳的窗帘。

太阳从乌云中探出身子,小安正悠闲地坐在窗台上,一边享受着这最后的阳光,一边语气平和地询问道:“现在,你是什么感觉?”

冉熏坐在小安旁边,右手死死地握住心脏的位置,说:“这里,一直在痛。”

小安抬头望着天空,有一群小鸟正向着日落的方向飞去,“不打算回去了吗?”小安继续问道。

冉熏摇了摇头,说:“对不起,这次,我真的累了。”

“那爸爸怎么办?”小安继续问道。

“我不知道……”冉熏抽泣着说道,“爸爸,肯定会很难过吧……”

小安点了点头,说:“肯定啊!都一起走到这一步了,为什么要放弃呢?”

冉熏愤愤地说道:“可是,明明就不是我的错,为什么他们都要来责怪我?明明我自己也不想这样的……可是……”

“好了,好了。我都懂。”小安把冉熏搂在怀里,顺便看了看自己已经近乎完全透明的手,和他那双已经完全透明化的腿,不禁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说:“这么些年,你依然没有忘记那些事和那些人,又是何必呢?”

冉熏很痛苦地抓着头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没必要,但是,它们就像‘黏马虫’一样,甩都甩不掉。”

“那现在呢?”

“现在,还有什么意义吗?”

“如果你真的放弃了,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对不起,我真的太累了。”

“那,我们去找妈妈吧。”

等冉老二赶到市医院手术室的时候,冉熏已经被推进去抢救了近一个小时了,他发了疯似地想要冲进去,眼看着老张父子俩都快拦不住了,手术室外的灯才熄灭。冉老二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医生推着病床走了出来,病床上的人还盖着白布。看着抖动着嘴唇就是说不出话的冉老二,领头的医生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患者中途有出现几次心跳反应,但是……很抱歉,我们尽力了。”

这句话如同雷击,一下击碎了冉老二所有的希望。他的腿一下就软了,就这么用膝盖挪到了病床前,用剧烈颤抖着的双手掀开了那块白布,亲眼看见那张已经完全失了血色的熟悉的脸庞,又一道雷击猛击了他的心脏,促使他发出如野兽一般的哀嚎,然后,又发出猿猴一般的哭啼声。

冉老二报了案,他不相信前一天还在高高兴兴地跟大家一起开庆功宴的儿子,一觉醒来就突然想不开了。很快,警方就查到了最后一个跟冉熏通过电话的舅舅叶蓝羽,并迅速将其传唤到了警局。刚见到叶蓝羽,冉老二就像一条疯狗一样猛扑了上去,抡起拳头就要往他脸上招呼,还好民警拦得快,这才避免他犯错误。

面对民警的审问,和在外面虎视眈眈的冉老二,叶蓝羽竟然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是故意对冉熏说那些话的,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亲姐姐的死是冉老二的失职,每天在朋友圈看见冉老二发自己和儿子的日常,他就感觉恶心,这个冉熏还总是在学习上压他的孩子一头,所以,他才恨不得冉老二父子俩快点离开这个世界,也算是给他那位年纪轻轻就死去的姐姐偿命了。

知道真相后,冉老二更加怒不可遏,“叶蓝羽,老子辛辛苦苦,拼了命才把孩子护到这么大,你两三句话就给我毁了呀!熏儿也是你姐姐的亲骨肉啊!你还是不是人啊?”不给叶蓝羽还嘴的机会,冉老二再次扑上去拽住他的衣服,怒骂道,“老子知道你一直对我有意见,你有本事冲我来呀!捅我,枪毙我也行啊!欺负一个孩子算他妈什么本事啊?我的熏儿到底哪里惹到你了?你还我熏儿!还我熏儿啊!”

可能是气急攻了心,冉老二突然一口老血喷到了叶蓝羽的衣服上,随即晕了过去。尽管民警及时把他送到医院救了回来,但是,在他再次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不仅整个世界已经失去了光彩,就连整个人都变得不正常了。

冉老二疯了,彻底疯了,每天都带着媳妇和儿子的遗照走街串巷,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他的媳妇,有没有见过他的儿子。

冉老二胸前还挂着媳妇结婚时戴着的项链、印有他们父子俩合照的项链和儿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有时逢人就开始炫耀。

走累了,冉老二就会一屁股坐在地上,从兜里摸索出一张纸条,那纸条上赫然是儿子的笔迹——爸爸,对不起,我真的累了。

“你个小王八蛋,你累个屁啊,老子为了你整天提心吊胆的,老子还没说过一句累呢!”

“你个没良心的,自己舒舒服服地走了,怎么不把老子也带走啊!”

冉老二骂来骂去也就只有这两句话,骂累了,他又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子,嘴里念叨着“蓝熏,熏儿,我来找你们了……”

你可能感兴趣的:(花开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