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他,是我刚刚化为人形的时候。
平日里偷懒,阿顾一直盯着我练功才得以化形。结果根基不稳,直接掉下树。完了完了,这下肯定摔得疼死了。半响没有痛感,试探着睁开一只眼,就看见了他。
“这小狐狸甚是可爱。只不过下次不要淘气爬上树了,可不是次次都有人接的。”语罢轻轻把我放下,摸了摸我的毛,转身走了。
阿顾见那人离开就匆忙化作人形,抱起地上的小狐狸。“你啊,就叫你平日好好练功,好好练功。刚刚差点吓死我。幸好那人来的及时。”
我眨巴眨巴眼,“阿顾,他的眼睛里,有星星。书上说,‘少年游侠好经过,浑身装束皆绮罗。’是不是就是刚才的情景?”
阿顾点了点我的鼻子,“我看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变回原形吧。”
尴尬的晃了晃屁股后面的尾巴,左晃一下右晃一下,这种感觉倒是蛮新奇的。
此后我就发现,人与人之间,哦不,是人与妖之间的缘分,真是妙不可言。我日日嫌吵的琴音,居然就是他弹的。
自那日后,轻松转换人形后阿顾就放我和小松鼠到处玩。此时我正跟小松鼠一起躲在后山的草丛里,看着面前亭子里一人弹琴一人跳舞,这般赏心悦目的样子却让我有些怄气。
衔了根狗尾巴草躺在树干上。忘了说了,此时我已成功化为人形了。
“你就别想了,人家青梅竹马的,从几年前就在湖边亭你弹我跳了。这人与人之间,就是要知根知底的才好,青梅竹马多好啊。”阿顾饱含深意的看着我。
我翻了个白眼不理他,越想越觉得烦躁。“我要去找荆棘林,可能回来的晚些。给我备着熏肉。”
附近的山头都跑遍了,这次跑到稍远一些的山头上,荆棘林没找到,找到了狼群。
被他们左一口右一爪弄得浑身是伤,我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后悔,不听阿顾的话好好练功。使尽浑身解数终于得到了一口喘息的机会,我转为原形,飞了出去。在回林子的路上又化为人形,白衣已被染成红衣,喘息着不停往前走,终究还是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醒来睁开眼,入目是藏青色绣着芍药的帘布,我皱了皱眉。一动,浑身上下的伤疼得我龇牙咧嘴,不禁低呼出声。
“姑娘莫动。”进来一个穿着藏青色襦裙的女子,手上端着药。
“你是谁?这是哪?”
“奴婢是铭香。”舀了一勺药吹吹,送到我嘴边。“这儿是曲侯府。我们少爷在回府途中看到了满身是伤的你,便把你救了回来。”
我动了动手指,既如此,那我是不是可以白吃白喝在这儿呆到活蹦乱跳,不用回去惹得阿顾心疼,日日唠叨。“替我多谢你家公子。等我伤好了,立马离开。”
铭香替我掖了掖被子,“我家少爷心善。你也不必着急,伤筋动骨一百天,慢慢养着便是。不过你这满身伤着实吓人,怎么搞成这样?”
我无奈的笑笑,“我是东边村头的,名唤荆棘。原是如同往常一般,到山上拾些柴火,却不想误闯狼群,能保下一条命已是万幸。”
铭香点点头,“那会小苏子把你背回来,你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府医都说悬,只能全力一试。不过现在看来,你啊,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就先安心的养好身体吧。”
我当真安心的住了下来。身上的伤口也都慢慢痊愈,不仅如此,肚子上还多了几两肉。在床上躺的实在是太久,久到我浑身难受。难得铭香今日有事,没法看着我。我便起了身,想出去活动活动筋骨。
房间的衣柜里只有一件大红色的襦裙。这般艳丽的颜色平日里我是不喜的,只是今日没法,只能穿在了身上。
按照之前铭香的描述,我成功找到了花园。从花园走,穿过闵思轩,便是后门,我之后可以直接从这条道回去。院子的中心有个小亭子,上面挂着米白色的帘布。春日的风有些大了,吹得帘子飘忽不定。我稍稍靠近了些,从缝隙中,看到了风清玉朗的曲浅尘。
是他?他怎么会在这儿?我一步步靠近,却被人拦住。
“站住!你是何人?”
“我,我是这府上的客人。你们又是何人?”我脑子飞速运转。拦住我的人穿着灰色布衣,应该是小厮。他在亭子里喝茶,面前摆着琴,难道是,曲侯爷?
“府上何时来的客人?大胆小贼,私闯曲侯府。来人呐,来人呐!”
四处的护卫都朝这儿涌过来,刷刷亮出剑,围住我。我皱眉,“你这小厮怎的如此莽撞。我当真是府上的客人。之前受了伤被府中少爷救回来,一直安置在陌北阁,照顾我的是铭香。”
小苏子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挥挥手让人退下,“原来是你啊。那日浑身是伤要死不活的,这么快就康复了?”
“是你救了我?”
“是我们家公子救的你。但是是我,一路把你背回来的。你这丫头看着瘦瘦小小的,实际上可重的很。”
“那是你没力气,不关我的事。你家公子,是亭子里那位吗?”
“当然。我家公子可是曲侯府的少爷,连续三年的文状元—曲浅尘。”
我还没来的及说话,亭子里的曲浅尘看了半天戏倒是开口了,“小苏子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要这么介绍我。咳咳咳,今日风凉,回闵思轩吧。”
看着他白衣翩翩的走出来,我有片刻的失神。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现在是犯花痴的时候吗?“公子请留步。您救了荆棘一命,荆棘感激不尽。但小女子家境贫寒,无以回报,唯有以身相许,聊表谢意。”
“你,不知廉耻!”曲浅尘没怎么,倒是把小苏子气的够呛。
曲浅尘这才正眼看我,视线先扫到我身上的衣服,有片刻的怅然。“姑娘家,这种话最好还是不要说了。以身相许倒不必,你若有心,也可以留在府中做个扫洗丫鬟。只不过会辛苦些,你介意吗?”
我疯狂摇头,“不介意不介意。”
小苏子嫌弃的看着我,“公子,她……”
“你叫荆棘是吧?跟着我们一块去闵思轩吧。小苏子,北院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默念一万遍冷静都没法压住嘴角的翘起。小碎步跟着,偷偷看前面挺拔的背影。小苏子倒是怎么都看我不顺眼,一会拐到左边撞我一下,一会又拐到右边撞我一下。算了,本鸟……本姑娘今天心情好,不和他计较。
进了闵竹轩,小苏子带我去了一间超小的房间让我自己收拾,然后就安排我扫大院。我拿着个大扫把抗议无效,无可奈何的接受了。
我当然知道他是不想我接近曲浅尘,但是这个差事也有不少好处,首先曲浅尘进进出出都会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其次,工作干得差不多了几个姐姐就会聚到一起聊八卦。就是在她们嘴里,很多事情我都有所了解。
比如,曲浅尘喜欢他的青梅,陌丞相的小女儿,陌北嫣。
比如,陌北嫣痴迷乐曲,年芳二十三还未出嫁。就是因为没人能达到她的条件:奏出世间难得的曲子。
比如,曲浅尘二十五了还未娶妻就是在等她。可他日日查阅古籍练习琴曲,都没能打动陌北嫣。
来这里大半年我只见过陌北嫣一次,她站在大门外,一身红衣绚烂刺目。我突然明白,曲浅尘为何会留下我。那天晚上我偷溜出去买了一大堆款式的红衣,往日所有的素衣都压在箱子里。
可我还没能把红衣穿出去,曲浅尘就病倒了。来了一波又一波的名医,个个都摇着头叹息着走了。
我缩在角落里抱着自己,看着人来人往突然就想到了一个法子——阿顾曾经告诉我,月华丸取天地精华而成。妖吃了会功力暴涨,人吃了无病无忧。
我化成了原形,先飞到家附近观察了一圈,阿顾不在家。天助我也,一激动差点没飞稳。到了月华庙化作人形,小松鼠就在门口的台阶上吃松果,我摸了摸他的头,进了庙。
月华姥姥听我说了来意,看着我直叹气,却拗不过我万般恳求。最终,我拿到了月华丸。开心的捧出去,在门口看见了阿顾。心虚的同他交谈,只想着快快离开。不过今日他好像也不在状态,轻易就放我走了。
喂曲浅尘服下月华丸,他的病很快有了起色。而我,也成了他的贴身丫鬟。
我开始日日穿着红衣,因为他脸上的恍惚让我欣喜。尽管我知道,这一切与我无关。毕竟每每他拿我练丹青都会让我转过去。但我还是很开心,至少,画里红衣飘飘的背影,是我。
他的病完全养好了,第一件事就是去陌丞相府中下了拜帖,约陌北嫣出门听戏。我并未跟着,称病不去。我并不想和她见面,那样会显得我很滑稽。躺在床上无所事事,我便回了家。
看到封印自己的阿顾时,我心里竟没有丝毫害怕,我觉得我没有做错。阿顾说的那些我都知道啊,但是那些哪有曲浅尘重要呢。王母知道,我看到曲浅尘一日日好起来,我的心里像是开满了花,一朵接一朵。
阿顾生气了,他不想见我。我闹了半天也无果。这次我觉得自己没错,并没有像往日一样道歉,闷闷的直接离开了。回到府内,一直等到月上枝头,曲浅尘才回来。
他愁眉不展,坐在大厅里一杯接一杯喝着茶,脸色比我刚哭过的还难看。
我戳了戳旁边满脸愤懑的小苏子,他用力挥了挥袖子,本是压低了声音,音量却不受控制的越来越大。“那个陌北嫣,她以为自己是谁啊?公子这般清风霁月的人,都拉下脸第七次求娶她了,结果她还是木着个脸。都风信年华了还端着,也不想想除了公子谁还要她啊……”眼见着曲浅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连忙捂住他的嘴,拖着他出去。
丢他在院里吹吹风,我端了壶热茶,奉给公子。“今日怎么穿的是白衣?”
我尴尬的扯了扯袖子,心里懊恼,怎么就不记得换身衣服。“红衣都换洗了。再说了,那般耀眼的红,只有陌小姐穿着才是真真好看。”
“各有各的姿色,不必比较。北嫣从小就喜欢红色,那颜色也很衬她。”
这话让我不知道怎么接。沉默的替他倒上了茶。
他今日有些恍惚,第一次和我谈起陌北嫣。“‘北楼傲雪忽枝头,粉扇嫣然笑浅眸’,我叫陌北嫣。——这是第一次见面时她说的话。她那会才六岁,稚嫩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就想,笑浅眸,她若是笑起来,也定是极美的。”
我拽紧衣袖,“陌小姐才貌双全,公子与她极为相配。”
曲浅尘摇摇头,“她啊,只有世界上最好的才能配得上她。”他站起来往里屋走,被门前的台阶绊了一下,我慌忙要去扶,他却挥了挥手,踉踉跄跄的进去。
我在原地站了片刻,跑出去找小苏子。第二日我就和他一块出了门,找了最合适的一片地,商量着请人移植一大片荆棘。
接下来一段时间一直在忙这件事,而曲浅尘自从上次被拒绝后也闭门不出,疯了一样的日日练琴。
我回到府中,换下沾满泥点的红衣,犹豫了片刻拿了件素色襦裙,在亭子里找到了曲浅尘。他正在看曲谱,坐的笔直。我伸手碰了碰琴,清脆的声响惹得他抬头。看到我的衣服他明显皱了皱眉,我却只是笑,跪在他脚边。“公子,可否为荆棘弹一曲?”
他犹豫了一会,“刚好有点思路编了一首新曲子。也罢,弹首简单的先练练手。”
悠扬的琴声响起,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滑到地上。琴声断,我用袖子抹了把脸。“公子,民间有一琴师傅,自创了一种琴音。我和小苏子听过后都觉得震撼人心。但他既不愿意露面也不愿意卖出琴谱。所以我们商量过后希望,您能约了陌小姐,由他弹给陌小姐听。”
“你的意思是?”
“林间有一小竹屋。公子到时只用抱着琴,呆在屋内,结束时出来便可。”
“荒唐。你们要我去顶替他人?胡闹!”
“公子!”我整个人都贴在了地上,“这么多年相伴陌小姐肯定也是心悦您的。只是话放出去了碍着面子而已。您可以一直等着陌小姐,陌小姐可以一直不嫁吗?就算陌丞相不说什么,那四起的流言,您能保证不会伤到陌小姐吗?”
公子沉默了。
我抬头看他的神色动摇,挪过去伸手抱住他的腿,“公子,我知道您风清玉朗不耻装神弄假。但婚姻大事,又岂是儿戏。陌小姐不过是有执念,我们满足她便是了。您忍心再拖下去,看着她被指指点点吗?恶语一句六月寒啊公子。”
半响,公子终于点点头。“你们看着办吧。”
“是。”公子一挥衣袖走了,我瘫在地上。小苏子过来扶我,我摆摆手,“腿麻了我坐会便好。你先去伺候公子吧。”
和曲浅尘商量好时间,我提前安排好府内的事情,留下信。化成鸟,扑棱扑棱翅膀,认真的绕着曲侯府转了一圈,等我离开后,会有人记得,府里曾经有个小丫鬟,名唤荆棘吗?
回到家,还是我离开时的样子。我落在树根处,“阿顾,你让我进去好不好?让我见见你好不好?”没动静。我知道他生气,却没想到有这么严重。想了想,这样也好。对不起,请你原谅我的自私。阿顾,你一定要安好。
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我从陌北嫣头顶飞过,看她身姿挺拔的站在原地,飞到荆棘林。化为原形挑了最长的一根荆棘,飞身而下。不受控制的,嘴巴里叫出了我从未想过的曲调,惊人的好听。我沉迷在这首歌里,不愿醒来。阖上眼时,我仿佛看见了阿顾,听见有人喊,“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