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性

作者/王东海

我小时候,农村还没有幼儿园,年满七周岁可以直接入学,上一年级。入学之前的那几年,大人都忙着挣工分,无所事事的孩子们便成了没王的蜂,莫黑莫明地,不知疲倦地满村子胡跑乱喊,欢笑声呐喊声哭闹声能震破天,吓得鸟雀不敢露头,吓得恶狗呜呜呜叫着夹着尾巴逃窜,下场边的瓜婆一听到自家的狗叫,就拄着那根被手掌磨得光溜溜的拐棍,颠着一双小脚噔噔蹬跑出来,手搭凉棚,眯缝着眼瞅着我们,嘬起满口没牙的嘴说:“把你这一伙伙子鸡嫌狗不爱的莫血鬼!”

(图片来自网络,致敬作者)

我们很得意地对着满脸皱纹,像个核桃一样的那张老脸伸伸舌头,做个鬼样,一转身就去别处了。这个时候,我尚不明白,何为血性。只听到别家大人在训斥被哪家孩子欺负殴打哭着回到家的孩子时说:“不叫你跟他在一块耍,你偏要跟他在一块耍,再说你就是听不进去,把你这号没血性的东西!”

当然,这也是大人经常骂我的话,说明我也是个没血性的东西。因为我比同龄人身材瘦小,力量不好,以致胆子也小,确切地说,是胆小如鼠。大家在一起,一旦耍恼了,我就只有挨打吃亏,哭鼻子流眼泪的份儿,丝毫没有“先下手为强”的气魄,更别说报仇雪恨,一雪前耻了。挨打受欺负的事,只要开了头,有了首次,就有再次,三次……其实我们同龄人在一块耍耍笑笑打打闹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没有谁会记仇的,要不了一两天就会重新和好,有时甚至是过了一夜或者仅仅过了一会儿就又在一起有说有笑了,更没有谁会在意有没有血性的事。说到底,血性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谁也莫见过,谁也不知道。直至后来,我才慢慢地知道了,血性指的是一个人的性格,就是流淌在血液中的浩然正气,坚强自信和英勇果敢。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我的血性得益于来自绝对力量的一次奇耻大辱。那是在我九岁那年夏天的一个下午,炙热的日头烘烤着大地,我正提着担笼在野地里一条水渠边给猪割草。水渠边的树木茂密,阳光在浓荫里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蓬蓬勃勃的扒藜藜草(这草也叫伸筋草)上。我家的猪是最爱吃这种草的,每次倒进猪圈里的这种草,都被那头大黑猪吃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我正弯着腰一点点地往前专心致志地割草,突然听到一个女人嘎嘎嘎的笑声,我一抬头,看见在我前边十几米远的渠楞上坐着一对男女,男的一条胳膊搂着女的脖子,另一只手正从领口处伸进胸前大幅度地揣摸什么东西。我赶紧提起担笼,转身准备离开。一个恶狠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站住!你碎怂往哪达跑!”我就转过身来 ,那个女的站在渠愣上,正在扣下巴底下的衣服扣子,男的攥着拳头怒不可遏的朝我走来。这两个人我都认识,男的是村南头忠乾叔的大儿子孝民,女的是村西头智武叔家的三女子翠萍。那女的红着像鸡血一样的脸,匆匆扣好扣子,拢了拢散乱的头发,装模作样地走掉了。男的就到了我的跟前。“你在这偷看了多长时间了?”孝民凶神恶煞地指头指着我问。我说,我没有偷看,我在这儿给猪割草,才看到,我就走。“放屁,我看不给你娃点厉害,你不知道啥叫害怕!”说完抓住我的肩膀,抡起拳头照着我的肚子就是两拳,我感觉自己的肠子肝花一阵痉挛,疼得我头晕眼花,摸不见头上的簪子手帕,一下软瘫下去。我好像是睡着了,刚一睡着,就被两个耷拉着血红长舌头的人拎起,飞快地穿进一条暗无天日的通道,这里阴风凄冷,路断人稀;我早吓得瑟瑟发抖,不敢说话,任凭被那两人拎着越走越远,只有耳边的风呼呼响着。我终于还是壮起胆子,鼓起勇气,胆怯地问:“大叔,请问这是什么地方?你们这是要带我去哪里呀?”我听到他们一阵狞笑。我左边穿黑衣服这个人说:“娃娃,这就是黄泉路!”我右边穿白衣服的这个人说:“娃呀!我们带你去阴曹地府!”一听这,我一下子害了怕,哭着大声喊到:“放开我,我要回家!你们抓错人了!我又不是老人,我只是个孩子!”

曾经跟着大人挤到戏台的人窝里看过戏,从戏里我知道了,人死后会被带到阴曹地府的阎王那里接受审判,生前行善积德的人会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享福,活着作恶多端的人会被上刀山下油锅,甚至被塞进巨大的磨眼,一群小鬼来推磨,一圈一圈转动的石磨就把人连骨头带肉磨成一摊血肉模糊的肉酱……

“悄着,哭什么哭!喊什么喊!”黑衣人扭过头斥责我。白衣人接着说:“你哭也莫用,喊也莫用,黄泉路上无老少!有啥冤屈,见了阎王再说。”这时我才知道我是真的死了,于是我停止了哭喊。前边的路越走越暗,风也越刮越大,拉着哨子,我冷得直打哆嗦。走着走着,一条宽阔的大河拦住了去路,河里黯淡的河水怒吼着掀起几丈高的波浪,让人心惊胆战。这么大的一条河竟然只有一根胳膊粗细的独木搭成的桥。黑衣人和白衣人把我放在桥头,在后边提醒着:“娃呀,小心着,这叫奈何桥,不管你是老还是小,穷还是富,官还是民,都得自己往过走!”这个我倒是不怕,从小上树,爬高上低,稻地疙檁,斜坡子,崖楞子哪一处没走过没跑过,区区一根独木桥就想吓住你二爷,那你们也太小看我了!我心说。我稍微静了静神,把鞋脱掉提在手上,绷紧嘴唇,一口气跑过晃晃悠悠的奈何桥。黑衣白衣两人也随后就到。他们一人押着我一条胳膊拐过一个回廊来到阎王大殿里。

正面桌案后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位面目黝黑的官员,像秦腔戏里的包拯,一脸的严肃,一脸的煞气。我知道,这个人就是专门掌管人生死的阎王。

“跪下!”我被黑白两人喊着,按得跪下了。

“启禀王爷,您要的人已经带到!”黑衣人拱手向上说道。

阎王一摆手,两人退去,站在一边。就在这时,我看见了站在另一边的牛头和马面,样子更加可怕。

“姓名?”阎王一边翻着生死簿一边问道。“王二”我赶紧回答。“年龄?”“九岁”“哪里人?”“长安京兆王家河人。”阎王锐利的目光看着我,点点头,把薄子放下。啪地一拍桌案,说道:“黑白无常,好大地胆子!本王让你捉拿长安京兆三里桥的短命鬼王二,谁让你把王家河的王二带来!”

黑白无常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般,“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本王见你俩是初犯,暂且饶你一次,若再有下次,绝不轻饶!还不赶快把这个小孩送回人间!”我这会儿终于明白了,原来黑白无常把人抓错了。随后我被黑白无常架起,像腾云驾雾一样越过高山河流来到我村外的野地里一条水渠边的上空,就听他们说“你回去吧!”他们一松手,我就从高空中扑通一声掉了下来,跌倒在地,跌得我五脏六腑和鼻子一阵剧痛,我哎吆一声睁开眼睛。我村正上中学的孝民正在掐我的鼻弦子。

我从昏迷中苏醒后愣了好一会儿,直到看见丢在一边的草笼和草镰,才明白了刚才是怎么回事,就是眼前这个人把我打得昏死了过去。我知道他为啥要下那么重的手打我,因为他害怕我把他俩的事到处乱说,更害怕这话传到翠萍她哥大逵的耳朵里。大逵脾气暴躁,性格生猛,加上手上有两下子,在方圆打架是出了名的,他的外号叫“豹子”,没有人不知道那是个生生。这事要是大逵知道了,非揭了他孝民的皮不可。

果不其然,我才醒过来,准备爬起来去提草笼,又被孝民拽住了胳膊。他说:“今儿这事,你得给我保证不给任何人说!”我说:“我保证不给任何人说。”“你光嘴说不顶用”他说,“这样吧!为了证明你的诚心,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叫我一声爸,要么从我裤裆底下钻过去。”我一听就差点发了火,我爸是全村人都尊敬的一个医生,你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但我没敢骂出来。最后我反复权衡,还是选择了后者,谁让咱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呢。

无故挨打受辱的画面被我悄悄地埋在了心中。怎样才能出这口恶气呢?我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办法。即就是拿把菜刀恐怕也不是这个半墙高的人的对手。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香港电视连续剧《大侠霍元甲》每晚八点开播。当时我们村还没有一台电视机。听别人说是太好看了,我也就跟着大家走了几里路,去一个村里看了一回,精彩的武打和紧张的剧情,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我。我几乎是每晚都去,一集也不错过。接下来又一集不越地看完了《陈真》。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迷上了武术,也从剧情中明白了许多人生的道理。从此后,我在院子的柿树上吊起了一个沙袋,每天晚上拔筋踢腿打沙袋,一直坚持到小学毕业。上初中时 ,我的身体素质明显增强,我的拳头对疼痛已经不敏感了,就经常在墙上石头上练。除了手上还得练脚上功夫,树林中碗口粗的一颗白杨树,就是被我活活踢死的。三年后的一天,同样是一个炎热的夏季,我与我的仇人孝民在寂静无人的庄稼地间的一条土路上相遇。我把 背着的书包放在地边。挡住他说:“你还记得五年前咱俩之间的事么?”“啥事?我咋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你真是贵人多往事!记不起了我来教你!”说完,没等他张嘴,上前一个扩腿撂倒,照着肚子狠狠地给了两拳,就见他捂着肚子杀猪一样地叫,“哎吆嘿嘿!哎吆嘿嘿!你为啥平白无故地打人?”我说:“为啥?”说着我叉开腿“现在知道了吧!”这时他才如梦初醒:“唉!你就为那件事,我早都忘了。”我气愤地说:“你狗日地忘了,我还莫忘呢,来钻过去!”我看他真的是被我几下打怕了,抖抖索索地爬过来,刚把头伸过来。我喊:“慢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才不会像你王八蛋一样恃强凌弱欺负人!滚!”那时的太阳正照在头顶,异常灿烂,五年来的一口恶气终于吁了出来。从此后,那人每见到我,就借故躲开。本以为他和翠萍的婚事能成,却不曾想他因盗窃城市缆线,被判了三年,刑满回来,翠萍早已嫁人,嫁给了邻村一个民办老师;他依旧是贼心不改,偷鸡摸狗,不务正业,成了方圆一个人尽皆知地酒鬼二流子。

那时,我常听我们中学的历史老师在讲,一个莫有血性的人,注定一辈子成不了大器;一个莫有血性的民族,注定受人的欺负凌辱……满清的国民如果每个人都有血性的话,别说是八国联军,就是十六国联军,也休想让其俯首称臣,割地赔款……

多年后,每当我打开电视,看到新闻栏目里阿富汗那一个个七八岁的小孩,向着烟尘弥漫,滚滚而来的敌军坦克扔石头的画面,就不由得泪流满面。难怪头号强国的美国在阿二十年,没有占到多大的便宜,不得不从阿灰溜溜地撤军。这说明啥?说明了深入到一个民族骨子里的血性,才是战无不胜的!

世界从不安宁!针对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一百回的谴责抗议,打嘴仗,放空炮,只能让对方更加肆无忌惮得寸进尺!只有拿出血性来,决一雌雄,用实力说话,才是真正的硬道理!

(本人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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