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格瑞」
图 |「微博:月刺啾啾(侵权删)」
每一封信都有一个故事,每一次出发都是一个轮回。
一
清朝乾隆年间。
苏州。
“芸娘,你慢点走,时候还早的!”
“相公,你太慢了,我们早点去可以抢个好位置嘛。”
“芸娘,别叫漏嘴了,你得叫我沈复表哥,来,表弟,表哥教你作揖。”
沈复刚和表姐芸娘成亲,今天是半里外的水仙庙庙会,芸娘在沈复的怂恿下,扮作男子,二人趁母亲外出,溜出家门,准备去庙会上闲玩一次。
芸娘已有很久没有出过沈家深深的庭院。
看腻了雨打芭蕉,这次她显得很高兴,一路上说个不停,看见什么都瞪大着好奇的双眼。
“表哥,你看,这是什么?我以前怎么见过呀?对了,店家,你这瓷碗好漂亮呀,我可以摸摸吗?”
“芸弟,这是云南普洱茶匙,说来倒有些历史典故呢。”
“表哥,那这个呢?它的形状好奇怪呀!”
芸娘像只轻盈的鱼儿,在拥挤的人群中自如地穿梭往来。
沈复跟在芸娘的后面,看着她的侧脸上动人的笑颜,多希望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
突然,芸娘的动作固定在原地。
周围吆喝着的小商贩也是如此,所有的声音消失,每个人的动作都保持着前一刻的姿势。
喧闹的庙会在一瞬间安静下来,空气中热腾腾的包子气味也停滞在空中。
沈复穿过呆立的人群,焦急地赶到芸娘身边。
“芸娘!芸娘!你怎么了?芸娘!”
“沈公子,还请稍安勿躁,贵夫人无恙。”
身挂大大的白色布囊,胸口衣怀处露出一只鲜红色的猫尾巴的年轻男子正微笑着看着慌忙不已的沈复。
“你是谁?这一切都是你搞的鬼?你对芸娘做了什么?”
沈复的眼中没有丝毫的惊惧,而是充满了愤怒。
他将芸娘护在身后,双拳紧握着,直视陌生男子。
“沈公子,在下钟离朔,是一个送信人,当然别人更喜欢叫我‘窥信师’。
你人生中有一封至关重要的信会在二十多年后由我代寄,所以今日与你相见于此。”
“寄信?寄给谁?是芸娘吗!”
“然也,你二人本不该相爱,她如果没有遇到你,会嫁于门当户对的刘姓公子,一生衣食无忧。
可偏偏没逃过,在她成为你的妻子的二十多年中,注定会历尽坎坷,福薄早夭,你是否过于自私了呢?”
男子的身材瘦弱,仿佛久病初愈,言语却掷地有声,击打着沈复脆弱的心理防线。
“我——”
沈复的脸煞白,不安地看向身旁男子装扮的芸娘。
“那也是沈复的家事,与你何干,快恢复我的芸娘,不然——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呵呵,看来好心白费了啊,恪儿?”
“喵!”
“也罢,记住,好好爱她一生吧,你白发之日,便是我送信之时。”
男子转身离去,他的背影寂寥,一个醒目的白布囊背在身后,须臾,已不见了身影。
“三白!三白!快醒醒!你怎么了?”
光线重回沈复的双眼,芸娘左手拿着一串糖葫芦,焦急地呼唤着他,柳眉颦蹙,粉黛失色。
“啊,芸娘!你没事就好!”
沈复一把抱过芸娘,哭得像个孩子。
不禁让芸娘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被一群大孩子欺负,躲在墙角啜泣的沈复,心儿顿觉一疼,用小手擦去沈复的眼泪。
“傻瓜,我还在呢,没事,我们不逛了,我们回家。”
周围的人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们,不时指指点点。
“真是伤风败俗!不懂礼数,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算是怎么回事?”
沈复听见周围人的声音,羞红了脸,拉着芸娘飞也似的落荒而逃。
芸娘却很高兴,这才是我的相公嘛,不管你多傻,都有我陪着你啊,傻瓜。
这一年,他们十八岁,还笃信爱情能撑过所有现实的凄风苦雨。
二
“当-当-当-当!”
“芸娘,猜猜这是什么?”
沈复风一般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攥着两个东西,炫耀着在芸娘面前直咧着嘴笑。
“相公,这我哪能猜得着,莫不是东园里那棵树上的鸟蛋吧?
你还不给它放回去,鸟妈妈找不着孩子可不得急死啊!”
芸娘停下刺绣,作出生气的样子,眉毛向上一抬。
沈复知道立马收敛嬉笑的浪子样,规规矩矩地摊开双手,两枚古朴印章赫然而出,一方朱色,一方赤白:
“愿生生世世为夫妇。”
“相公,这是柳大师刻的?”
“嗯!柳大师要回老家了,临走前还剩两块上好石料。
我知道芸娘你喜欢这些小玩意,便拜托他为咱两做了这个,怎么样,还不错吧?”
“马马虎虎吧,今天我给你做你爱吃的甜瓜粥,就当做奖励吧。”
“娘子,相公在此谢过了。”
沈复一本正经地作揖,惹得床上一岁大的女儿青君,咧嘴露出刚长不久的小虎牙。
此时,距芸娘离去还有十五年。
月上柳梢,漆黑一片的村子尽头破败的屋子里,沈复一家趁着夜色偷偷地煮着一锅米粥。
债主去过家里几次,父亲被气得大病一场,沈复无奈只得带着芸娘、青君和逢森远走他方。
出门时带有的蜡烛已用尽,盘缠撑不过三天的生活了,包袱里还剩有约莫两碗大米。
逢森还在睡着,青君帮着父亲到附近捡木柴。
连夜的奔波,芸娘的血疾越发严重,虚弱的她在病床上躺了两天。
今晚后,逢森就要被送去做学徒,青君也要去张家做养媳。
芸娘吃力地爬起,盘起散乱的头发,将大米细细地淘洗净后,倒入锅中熬煮起来。
“三白还没回来呢。”
芸娘的动作迟缓,曾经灵巧的双手,现在每搅动一次锅,都感到无力。
升起的柴烟熏着她的头发,可芸娘全然不在意,她惦记的是三白什么时候回来。
晚饭开始,逢森胃口很好,芸娘的脸色红润了几分。
青君的眼睛里噙着泪水,她知道,自己要离开父亲、母亲了。
碗里的粥散发着清香,可青君的筷子依然没有动。
沈复的脸上满是疲倦,可他看向芸娘的眼神还是那么柔和。
“芸娘、森儿,青儿!”
沈复放下碗筷,低沉的嗓音吐出几个音节。
夜色微凉,月光洒在沈复的脸上,照耀着他清瘦的脸颊。
“我很庆幸我们能成为一家人,芸娘,感谢你多年来的付出与陪伴,为我生了可爱的逢森和青儿;
青儿,逢森,爹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不但没有让你们过上无忧无虑,衣食无忧的生活,反而连累你们随爹娘奔波,爹要向你二人说声‘告罪’。”
沈复顿了顿,擦去眼角的泪水,饮下一杯菊花酿。
“今晚,青儿就要去张家了,张伯父为人忠厚,张小侄儿性情淳朴,青儿过去后切不可再由着性子;
森儿,也要去和王大伯学商贸之道,以后,你待王大伯就如同待我。
你母亲血疾未愈,父亲母亲要去扬州寻医,日后父亲还了债,一定接你们回家,回咱们苏州的老家”
青君的泪水止不住滴落在碗中,逢森只是埋着头,一口一口咽下悲痛的情绪,他不能哭!
母亲说过,他是家里的男子汉,绝不能哭。
月光仿佛知晓这是沈复一家此生最后一顿团圆饭,竭力照耀着破旧的屋子,久久不肯离去。
院子外面,俱流声看着家徒四壁,只能偷偷煮着粥的沈复一家,强忍着眼眶里的浪涛滚动。
他不明白,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当年可爱机灵的芸娘,也不明白叔叔为什么阻止自己去改变这一切。
这一晚,青儿,森儿走后,沈复在院子里抱着芸娘,和她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讲小时候那只癞蛤蟆,讲天上的星辰,他知道,芸娘的时间不多了,自己还没有爱够她的美,还没有吃够她做的臭豆腐和卤盐虾。
“很爱很爱你啊!芸娘!”
“三白,我也很爱很爱你呢!”
这一晚,距离芸娘离去还有一个月。
三
嘉庆十四年,四川青城山。
沈复独坐在斜阳下,颓然老态尽显,脸上的皱纹堆叠,破旧的单衣紧贴着嶙峋的身躯。
昨夜他梦到了芸娘,梦到了青君、逢森,梦到了儿时庭院里那只被他鞭笞过的癞蛤蟆,他的喉咙嘶哑,竟笑出了泪水。
“哈哈,我竟然还有泪水!芸娘,你看到了吗?芸娘”
齐腰肆意散乱的枯发仿佛一夜间染遍梨花,他想起水仙庙畔书生曾说过的话,发白之日,即是他离世之时。
“也罢,也罢!”
沈复颤抖的双手摊开钟离朔给的信纸,昏浊的双眼费力地睁大着,额头的汗水密密麻麻地滴落,可他手中的笔执着地站立,像极了芸娘的绣花针。
沈复吐出一口气,慢慢从迟钝的脑海里拽出合适的词句:
“芸娘见字如面,五年未见矣,芸娘于地下可安好?余忆旧日初逢,得芸娘所熬粥解腹,是情之始矣,遂为夫妻,相伴晨昏二十有三年,幸甚!自芸娘离去,不久,逢森亦去,独留余混迹于人世,蹉跎五载,昨夜复梦芸娘,悲从中来,发尽白矣”
“啪!——”
狼毫的笔尖折断,毛发散落在地,沈复于是弯下佝偻的背脊,趴在地上扒拉着,最后的斜阳摇摇欲坠,天色渐渐聚拢。
时间不多了!
“唉!”
沈复丢掉毛笔,咬破右手食指,暗淡的血从指尖缓缓流出,信纸上又重复着未完成的工作。
“日后,此信便由钟离先生转交于芸娘,岁月无情,三白知晓再无与芸娘相见之时,还望保重,‘愿生生世世为夫妻’之誓言,恐难矣,若有来世,还念芸娘所煮米粥,夫沈复绝笔。”
天色彻底陷入黑暗,北边的山风吹来。
跪坐在地上的老人眼角挂着晶莹的泪珠,冰冷的躯体宣告着老人生命的逝去。
可他的脸上是久违的笑容,像多年前第一次遇到那个爱了一生的女子。
信纸在风中越来越远,越过无尽的山峦河流,最终在一个衣怀中蜷曲着一只白猫的书生面前停留。
“恪儿,起风了嘞!”
“喵!”
10:10:58。
办公室里茶香四溢,俱流声从沙发上惊起。
眼神茫然,凹陷的眼角处满是泪水,他捂住脑袋极力思考着刚才脑海中那真实的世界,沈复写信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醒了?来一杯吧,滋味如何?”
钟离朔将泡好的龙井推到还没缓过劲的侄儿面前,嘴角满是玩味的笑容。
俱流声没有喝茶,他环顾四周,竟发现没了金司羽的身影,桌上的信封也不见踪影。
“叔叔,她呢?”
“走了。”
“她就没点别的反应?比如像我这样?”
“没。”
“她真的是——芸娘?不可能啊!”
“谁知道呢,也许是,也许不是。”
10:11:00。
“10分钟的讲座到此结束,意念归来!”
宽阔的演播厅里传来男子遥远的声音,充满磁性,还有莫名的沧桑。
学生们在同一时刻睁开双眼,光线渐渐亮了起来。
男生们就仿佛熟睡了一个世纪的兔子,立刻活力四射地簇拥着挤出演播厅。
女生们相互补着妆,拉扯着坐皱的裙摆,默默地走出。
在人群的最后,一个胸口抱着《Six Charpters of a floating life》(《浮生六记》)的女生,在即将步出演播厅时,回头看向空空如也的主席台,喃喃自语。
“今天的讲座讲了些什么呢?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四
西晋。
竹林深处,和风依旧,少年从梦中醒来,他伸了个懒腰,看着身旁熟睡的白猫,露出一对洁白的牙齿,轻柔地拾起散落的竹简,回味着刚才的梦境。
少年却没留意到,信囊上‘信’的一点黯淡了下去,显得极不协调。
“方才那梦中梦,当真是奇妙呢!”
远处,仆人接近。
“公子,时辰到了。”
“然!”
公元300年,窥信师钟离朔进洛阳皇宫,见晋后贾南风,之后便无人再见其身影。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