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井

           
    没有见过海的日子,我常常守着自家门前的一口古井。古井这个名字是我为它取的,至于它到底多大岁数了,我也不晓得。
    古井的周围常年围满了一堆蒿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往近看,井沿那一块块光滑明亮的石头,被侵蚀的略发斑迹。每逢雨后初晴,透过阳光的井壁上便会长出一层层肥而不厚的青苔。它们似乎都在下意识的把这口古井保护起来。而我则喜欢坐在井沿边,俯视着井底黑漆漆的一片,抬起头望着远处的深山,眼前也会浮现出蓝色大海的画面……
      每当清晨,父亲就会一如既往的扛着扁担挑着水桶来井边打水。而我有时也会跟在他身后看玩。父亲每次打水的动作都很熟练:一只桶被牢牢挂在辘轳绳的一端,打结系紧后松开水桶。“咔嚓”一下子水桶便跌进一眼望不到底的井里,从深处传来桶身抨击水面悦耳的清脆声。我抬头看着父亲:父亲低着头、佝偻着腰,怀前的木柄用两手使劲地摇转着,紧握着。乍一看,那双手黑黢黢的,快赶上了冬天里取热的煤炭。砂纸一般的手背上仿佛又多了几处青筋暴露,几根显而易见的汗毛在上面傲娇的耸立着。略微发肿的手指上串联着一排粗大隆起的关节,犹如一个个寸草不生的小山包,顶端还发出惨白的光亮。那发黄上翘的指甲里,洗不掉、剪不净的是黑色的泥……父亲满是胡茬的嘴角微微扬起,一只脚踩在井沿上,另一只脚向后用力蹬着蒿草。不一会儿,隐约能看见晃晃悠悠的水桶在古井里一起一落。伴随着沉重的吱吱呀呀的声响,澄澈见底的一桶水浮出井面。然后第二桶,第三桶……父亲每趟都把井水倒进灶台旁的大瓷缸里。那两只水桶在父亲的肩膀下一边晃荡,一边扬扬洒洒,扁担也跟着吱吱悠悠。在从古井到家的路上滴答出两条清晰而蜿蜒的线,我跟在父亲身后,在仅属于我的小路上蹦啊,跳啊……数不清父亲究竟一连气打了多少桶清水;数不清父亲连贯的动作重复了多少遍;也数不清那个紧握的手掌里会有多少酸疼……古井是神奇的,父亲亦是神奇的。  
      那一定是大自然的恩惠,使得古井里的水分外香甜,沁人心脾。让人忍不住喝完想要再喝几口。父亲每次打回水来,我都会拿水瓢舀得满满的。“咕哒”“咕哒”痛快的喝上一气儿。水瓢很大,低头喝水的时候,我的脑袋似乎都快被它吞掉了。父亲坐在一旁看着我,水瓢里的蓝天白云也在看着我……
      井水大多用来淘米洗菜,清濯衣物等。当然,最开心的还是能和父亲一起灌溉他亲手栽培的菜园子。菜园子很宽敞,格局也十分整齐,处处散发着生机勃勃的气息。墙角处还有一颗大枣树,上面结的枣子和古井水里的水一样香甜……我总是一本正经的跟在父亲身后:父亲浇花,我也浇花。父亲摆弄摆弄菜叶,我也跟着效仿。父亲拿着喷壶,里面注满了井水。我玩累了,就坐在枣树的枝杈上看着父亲。父亲一会巴拉巴拉刚发芽的芹菜苗;一会把黄瓜架的垄沟里倒满了水;一会又去浇刚没过脚踝的茄子秧……那些被井水洗涤过的花菜,都显得愈加青翠,精神抖擞……
      一天清晨,我和父亲像往常一样来井边打水。不知道为何那天的我异常兴奋,走起路来手舞足蹈的。父亲打完水挑起扁担往回走,我便跟在他身后,跑几步儿,跳几下儿,转两个圈儿……“砰——”一不留神撞到盛满井水的桶上,我跌倒在地。父亲也毫无防备向后趔趄两步。桶里的水差不多都倒在了土里,我身上湿了一大半,还伴着几处泥巴。脑门流下来的不知道是水滴还是汗珠,我不敢抬起头……但是父亲却丝毫没有责备我的意思,他连忙放下水桶,对我上下打量一番,看到我没有受伤便把我背回家去。回头望着渐行渐远的、狼狈不堪的场地,我内疚的趴在父亲的背上。父亲的背比菜园还要宽,是温暖的、是舒服的、亦是炽热的……
      后来村里都盖起了新房子,土路也改成了宽阔平坦的水泥路。突然有一天,一个庞大的身影来我家要拆掉古井,我以为性格一向直爽的父亲定会出手阻拦。没想到的是,那天父亲却出奇的安静,只是静静地站在古井的旁边。那颤颤巍巍的手指间,夹着数不清的一根又一根的香烟。我隐约看见他眼角里闪着泪光,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那一刻,他似乎又变得苍老了许多。一根根如银丝般的白发和黑发相互掺杂着,泛黄的脸上映衬着落日的余晖,深深的皱纹顺着脸颊爬上来,那沟壑中流淌着的竟是岁月的长河啊。昔日深邃的目光此时变得些许的浑浊了。我看着父亲,莫名的酸楚一瞬间涌上心头……
      那天晚上,我把拆掉古井的石板搬到了院子里。第二天早早起床,悄悄地用石板在菜园子砌起了一个花坛,在里面种上了父亲最喜爱的梧桐树。当父亲醒来打开窗子的时候,我看见他笑了,欣慰的笑了……
父亲井边打水的身影,是大雾遮盖远山的样子。有些祝福一远就凸显轻飘,就如——古井。有些文字一写就觉得单薄,就如——父亲,井沿边弯着的腰,是收获希望的微笑,菜园子的墙角处,藏着由青变黄的微妙。梧桐树下,只愿做它撑腰的支架,再宽的海,好像也是从那口古井里面溢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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