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再快点,我不能等你。”布朗催促着,同时手脚并用地向更高的桅杆攀爬。夜风带海腥气,寒冷又暴烈。我听到下面的船舱里传来刺耳的尖叫和枪声,很密集的一阵,很快变得稀稀拉拉。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好累,我有点爬不动了。”我不抱希望地仰望着布朗。裙子很碍事,绳索磨得掌心一片通红。我跟着布朗是因为他带我上了船,以恋人和保护者的身份。可是下面的麻烦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也不明白布朗为什么要带着我,一个累赘。
布朗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弹舌音,但他还是从上面探出头看着我,伸出了手,“快点,等爬到那边,我带你跳下去。到时我们就自由了。”
我借力爬得高了些,但依然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借着微弱的灯光和星光探索复杂的绳索、支架。这感觉很不真实,无论是虚空之海的远洋游轮,还是突然出现的外星海盗。被布朗从大厅带走时,我看到了那些人迥异于地球人的相貌。像是从阿梅代奥·莫迪利亚尼的画里走出来似的。
“快到了,看,那是我们的船……”布朗兴奋地指着什么给我看,面带笑容,但我没能听到下面的话。不知什么时候,四周升起明亮的照明弹,布朗面对着我,像一只被戳破的口袋,“噗”的一声,他的心脏的位置成了一个空洞,温热的液体夹杂碎末,浇了我一身,但毫无腥甜气。这让他一点都不像个真人。
透过他胸前的洞,我看到一张邪恶冷酷,绝对称得上是反派的脸。
我向布朗伸出手,立即听到枪支上膛的声音。有人用怪异的腔调喊着什么,有人迅速接管了“我们的船”,有人将布朗的尸体接过,放上了担架。奇怪,还挺人道?我失语地站在高高的横梁上,有些晕眩。也许我即将被杀死,或者成为阶下囚。
我轻轻往下一跳,已然有些无所谓,但竟然毫发无损——那群外星强盗里最凶悍的那个,轻轻一拎就把我提住了。我从他怪异的面容上看出一丝恐吓,“怎么,你想陪那个下贱的小偷去死吗?”
我摇头,静静同他对视。我和布朗并不熟悉,就算他死在我面前,我也只是有些惋惜。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我晃晃腿,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捏住头的晴天娃娃。
这个“大坏蛋”,可以称他为J,看了我片刻后凶巴巴地把我放下来,做了一个跟他走的手势。我看他交代了一堆事,类似打扫战场,并不回避我。其他外星人好奇地看着我,我也看回去,发现他们和人类的雇佣兵没什么两样,具有一定的组织性。而J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充其量是黑社会里的顶级打手。
我从这天起,成了顶级打手·大佬·J的随身挂件。除了极少见的文字记录工作(比如抄莫名其妙的电话号码),以及偶尔端茶倒水切水果(大半都是我在吃),多数时候,我只是必须待在他旁边。J和小弟忙着干架时,我坐在屋顶上,用他的望远镜看晚霞。J接到更大的大佬的电话,一脸低气压地锤小弟时,我用他的星网账户追连载漫画。J应该是跟一些外星人打过招呼,虽然大家不太理我,但也不会欺负我。我因此光荣参与了J所有古惑仔般的日常。
J耍完狠后,就会没好气地把我从原地提起来,“你倒是很轻松啊?”一张怪脸凶巴巴地杵在我面前,对已经看习惯的我来说,毫无杀伤力。
“哪有,我很无聊的。”我从不试图挣扎,乖巧而冷漠地看着他,“劳驾你下次快一点啊,我都饿了。这里又冷得要命……”
J眉毛一挑,五官更加扭曲了,但我知道他(对我来说)是个好人。他又一次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了地球产零食递给我。这次我的笑容一定是带温度了,因为好人·J没再和我掰头,而是好好地把我塞进衣服里面抱了起来。感谢这逆天的身高差,感谢这从不令地球人失望的体温。经历头几次的羞耻到爆炸后,我如今已经能面不改色且乐在其中了。
J的亲信已经习惯我的存在了,但并不亲近。曾经有人试图像J一样逗我玩,结果我吃了那人投喂的不知名水果后,差点交代在这里。病得神志不清时,我好像看见J死死盯着我,像那天在桅杆下接住我时一样。但我却不觉得他可怕了。
我好像同J之间发生了一场对话。
“我想回去了。”
“你回哪里?你属于这里。”
“这里?这里不是家……”
“家?”
J看起来十分困惑。我一定是做梦,才会毫无顾忌地拉着J的手,小声说,“家呀,就是你累极了时,最想去的地方,那里永远温暖,舒适,有牵挂你的人在等你……当然,你也最牵挂他啦……”
这个梦比J冷冰冰地拿枪指着我,要杀了我还可怕,因为它欺骗我,让我觉得J和我之间存在着某种温情。在醒醒睡睡,打了许多吊针,吃了许多奇怪饮剂后,我从这场声势惊人的“过敏”中痊愈,同时失去了与J的可爱下属打好关系的机会。这反倒让我松了口气。
那个送我果子的可爱外星人,我再也没见过。其他人对我的好奇乃至敌意都消失了,就像我凭空消失了一样。我知道他们怎么说,无非是这个地球人太弱鸡了,而且事儿多。是啊,我不知道J是怎么弄来连衣裙的,大概和家里来自地球的水果、零食一样,“我有我的方法”。我的生存环境前所未有的和谐,因此我不该有任何烦恼。万幸,J没什么变态的欲求,只是需要我乖乖地跟着他到处晃荡。除了没戴项圈,我和名种猫犬有什么区别呢?
“真无聊。”我叹口气,同时双手不停编着硬而长的亚麻色的头发——J这天少见地心事重重,竟然枕在我膝盖上闭目养神。虽然他常常捏着我肩膀,把我提起来恐吓我,或是嫌我走得慢,抱着我上蹿下跳,但眼下的姿势还是有些新奇。我自顾自地编着麻花辫,才不管会不会扯痛头皮。J面不改色,突然睁眼,坐起来,把我捞起来放在他的膝上。这样我侧坐着,正好可以看着他的眼睛。
他真是喜欢盯着我的眼睛啊。明明我这么普通,眼睛也不大,他要从我眼里看出什么呢?我正神游,却听J难得地叹了口气,近乎软弱地说:“别这样看着我……”我眨眨眼,却见J深深看了我一眼,咕哝了一句“真拿你没办法”后,低声问:“你知道我的boss是谁吧?”
“知道。”我点头,脑海里出现一个穿着像福尔摩斯,面孔却是一只鳄鱼,并且独腿的怪异形象。我的印象如此平板怪异,因为这个boss真是很恶趣味地把自己的漫画形象印成了扑克牌发给手下,农历新年那天我还逼着J陪我玩过。
“无聊的话,带你去M星看一场盛会,鳄鱼也会去。”J放我坐回沙发上,重新躺下,顺手抓过我的手放在没编完的小辫子上,“M星要开返魂之镜,各国圣侍提前半年就过去加持了……说来很可笑,但宇宙中的确存在异常的力量。”
直到来到M星,我才明白J含混不清的话语是什么意思。这里完全是宗教信徒、神秘主义者以及千奇百怪反唯物主义者的天堂。我缩在J的怀里,看见那面形似镜子、更像是虫洞的所在发出各种怪异的光。
“……返魂之镜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来这里的人都在祈求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并愿意付出极大的代价。”正说着,金色镜面里出现一条腿——仅仅是,单独的一条腿。接着一个鳄鱼似的脸孔扭曲着钻出来,发出愤怒的嚎叫,而先出来的腿已经化为枯骨。
“看来鳄鱼失败了。”J的语气冷淡得仿佛那是一个陌生人。我对此并不意外,但J突然把我推离怀抱,然后面向我半跪下来。
“你干嘛?”我差点蹦起来,但J的眼神滚烫极了,是被周围的气氛感染了吗?
“不要离开我。”J认真地盯着我,我无法开口,心口又像是擂鼓,又像是在抽痛。
“不要离开我,留在我身边吧!”是请求,而非命令的语气啊。
我感觉周围一圈洁净的光蔓延到我的脚下,又向J移去。我意识到了,这是J在向返魂之镜祈愿。我心情很复杂,强烈地预感到,即便答应了,也没什么意义。那白色的光即将触碰到J按在地上的手掌——
当我从床上醒来时,我意识到,J的祈愿,也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