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夏季,我们在莫斯科的一个小街道定居。我不会俄语,这个地方的名字我永远也记不住。但我知道那是个灯红酒绿的繁华都市。二十一世纪的每一个国度似乎都被鲜艳的光点亮,无尽的快乐点燃城市的每一个夜晚。虽没有我们期待的典型东方城池那黛瓦青墙的幻境,但无可置疑,那和我们居住的穷苦小岛简直是云泥之别——“穷苦”这样的词不自觉蹦到我的脑海。
我想起和希林初次来到莫斯科的那会儿,眼前的高楼和闪眼的灯火让我们的大脑乱哄哄的。我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久久被关在像笼子一般的小岛上,我们不觉世界已有天翻地覆的变化。艾玛安顿好她太久没见过城市景色的父母亲便去工作了,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后来我们再也没见到她。两个未见过世面的老人在偌大的空间里打着转,晕晕乎乎。
无数条岔路口在眼前铺开,他们穿着简陋的鞋,迟疑着究竟要踏上哪一条。两个可怜的人蜷成一团,呆呆地立在城市的夜幕里。仿佛被点亮的夜色万分沉重,他们被压得气喘吁吁。
我看向希林。想必希林对这里更加感慨吧?他似显飘忽的眼神说明了一切。毕竟,他曾经在这里战斗过,他曾念着的许多好兄弟在这里含恨离去。虽然当初他毫不犹豫地答应过来看望艾玛,但我深知,于他而言,这里是他永远不想来到的悲伤之所。
那些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那些火燃烧在冰上的岁月——七十年后的今天,到底有多少人仍惦记着那些倒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或许在我们双脚踩着的地方,从前是一条鲜血遍布的战壕,这栋崭新的高楼建立在原来被坦克移平的废墟上,而那里拉满了布上尖刺的铁丝网。
一路上,希林缓慢移着步伐,沉默不语。他的确想起了一些事情。
他的神情像一部慢慢翻动着纸页的纪录书,每一个微妙的颦蹙都能清楚表明那些被他回忆起的画面多么触目惊心。当这位已逾九十岁的老兵重新站在这片土地上,他那些年龄永远停留在十几二十岁的战友早已和异国的泥土融为一体了。他很想念他们,想念他们灰猎犬连的战友。当初他从每一具被毁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上取下身份牌,为每一位好战友宣读死亡告书。现在,几十年后,他又来到了这里,可他却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摸摸脚下的土地。延展向四面八方的一条条水泥路铺成巨大的屏障,他没法触到那些融上战友热血的泥土。
那些挂着无忧微笑的孩子们怎能想象,这个地球,这繁华发展着的亚洲和欧洲,曾经是一片废墟。这里曾经四处堆积着尸体,浪漫的街头笼着血色的阴影。历史总会被人忘记,那些端着玩具枪追逐的孩子从不知道开枪意味着什么,下一辈的人永远认为这与他们毫无关系。
“那会儿在柏林时,哪里有那么多灯光啊?”我试图转移希林的注意力。
“那会儿我们进军莫斯科时,尸横遍野,可现在,一切都成了这个模样。说实话,实在是难以置信。”他愣愣地扶着栏杆,他的手那么干枯。我轻轻握住它们。
“那时的房子不高,汽车也跑得没这么快。老实说,我对这有点恐惧……我是说,也许,我该生活的时代是上个世纪,我似乎并不属于一切都那么快那么发达的今天。希林——我们的家该是内法恩岛,也许我们能跟艾玛说说,我们得回去……”我说。
我一定要制止他回想那些战争年代的血腥厮杀。
“是啊。”他的声音很小很小,“或许我们搬过来的确不是一个好主意。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这么爽快地答应了,但是,这座城市的名字确实让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上个世纪多灾多难,大小战争不计其数,战火从未停过。生活在那时实在是生死难卜。可是希林……这样动荡的世纪,你知道我为什么仍执意要回去吗?”我轻轻地问。
他摇摇头。
“因为那会儿的欧洲,是我熟悉的模样啊。”
“也是我喜爱的模样。”
“因为那会儿,周围的一切都不那么快。街上的车只有几辆而不是像河流一般没有止境地凶猛淌过。我的小屋不那么高,屋后密密的树林是我的另一个家,我的动物们在栅栏里快乐地跑着,我也是……可是,在这里,你哪儿找得到从前的影子呢。这里只有想起记忆深处之事后的无尽悲伤。”
“该适应。”他喃喃着说,“就和当初战争结束,我甚至因为没有和战友一起死去而羞愧地差点自杀一样……但你知道吗?最终,我可怕地发现自己已经无比享受生的愉悦。我知道无论当下的我对现状如何不满意,我仍会在不久的将来接受它,甚至深深地爱上它。”
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两个老人最终的确适应了。初到此地不自觉萦绕脑中的战争终于还是被忘却了,曾经那些发誓将永生铭记的伤疤被抛诸脑后,如山顶的雪一样融化。
一切就像他们当初定居北海小岛时那样。希林说得没错。去往一个新鲜地方,人总会不自觉地回想起自己曾经的家和发生于此的往事,但是时间永远是剂好药。当初痛苦的细节被它慢慢治愈之后,其余那些模糊的轮廓,回忆起来似乎也不算什么了。在无数个夜晚,月朗星疏,灯火如昼,两个步履蹒跚的人,牵着手,就这样很慢很慢地走着。他们开始静下心来认真打量眼前这个崭新的世界,可他们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为什么会有这样纠缠不清的复杂情感?
我们终究追不上这座城市的发展速度,我们也跟不上来去匆匆的行人的脚步。我们继续迈着自己二十世纪的缓慢步伐,一路上被人超越。
街道上人头攒动,人们阴沉着脸,我却感觉空无一人。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他们的脸上都是厌倦的神情。周围的人疾步向前,却不知道去往何方。年轻人健步如飞地经过,我的身边刮起阵阵阴冷的风。城市的风在夏季的夜晚干涩而冰凉,拔地而起的高楼囚住了多少可怜的当代人。我想起木屋终日大敞着门,甜心和小艾玛叫着在两个屋子间穿梭,还无法走稳路的亚瑟跟在他们后面跑来跑去。邻居常登门拜访,愉快的聊天常持续到深夜。可在这里,在这个世纪,城市是一座孤岛。
众庶熙熙,来来往往,他们的悲欢并不相通,他们把自己关进家中,他们的家门上了无数道冷的锁。每个人都像永无可能倾心诉说彼此的陌生人。
城市像一个巨大的深坑,里面积满了世世代代人类的所有嗟叹和梦想。无奈坑太深,它们的主人深陷其中,再也无法脱身。我感到一阵很可怜的寂寞和空虚。当初在海岛,我从未产生过这样的感觉。
虽然在穷苦的小岛居民眼中,这是城市灯红酒绿的繁华景象,居民过得快乐而富足。我望向四周,知道自己的眼眸许久不曾映出这样迷人的璀璨灯火了。很好,一切似乎都很不错——可是,我和希林,这两个迷恋自然的落后的人,我们再也看不到海岛的星空了。我惊恐地发现,我们一起坐在屋顶哼歌的二十世纪越来越远了。我又开始怀念我们的邻居老约翰和凯瑟琳了。我想起无数个季节的日月,我们在一起度过的生活片段。
噢,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些该死的事情呢?他们再也不能踏出小岛半步,我们过去的日子和两个英国人一样,早已被深深地埋葬了。
我的眼角有淡淡的泪痕。我不安地搓着手,焦虑地看向希林。他正茫然地看着像河流一样淌过街道的车灯。他蓝色的眼眸中一片光亮。被五颜六色的光彩点亮,他的眼睛可真漂亮。这算是我发现的唯一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了吧?
可他的表情却说明了相反的事实。他的神情在向夜晚诉说自己——就像无数更先进的设备投入到生活,一台老旧的机器终于被发明者遗弃——这个总恋想着二十世纪的怀旧人终于被无情地搁置在杂物室的角落。它仍旧能转动,只是人们再也不需要它。它悲伤而孤独地躺在角落,用沙哑的喉嗓哼着无人问津的歌。在日升日落的每一天,它怀念从前自己的时代。
我们走过无数个交叉路口,一路上,霓虹灯闪烁,橱窗温暖灯光下安静躺着的玩具精致而漂亮。小孩穿着鲜艳华丽的衣服蹦蹦跳跳一路向前,这里的一切显得那么平和。他们的脸上挂着笑容,他们的话语中难掩激动。可是,战后出生的孩子哪能想到,在上个世纪同样的夜晚,欧洲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世界正在悲痛地哭泣。
每一秒都有人死去,无助的伤者绝望,孤儿坐在血泊中。屠杀在每一刻上演,大火几乎蔓延到地球的每一寸土地。走投无路的人们拿起武器,大地上空飘满阴暗的血云。跑着汽车的路上那指向天空的高射炮、店铺里趴着的流血的士兵、残砖断瓦堆积在河道里,沿街似乎都是些朦朦不那么真切的东西。
“和平是多么好啊,可他们似乎惶惶终日,生活在无底的恐惧之中。”希林感叹地说道。
“怎样的恐惧?”
“我们一生都体会不到的恐惧,生活在上个世纪的人永远无法知道的恐惧,甚至连他们自己也无法意识到的悲哀的恐惧。它来自人们的自我封闭、于城市而言永远存在隔阂的寄居者身份,以及发展得快到让人措手不及的时代。”希林说。
“就算像你说的那样,这里生活的一丁点儿在当时的我看来都是奢望。”
“因为穷兵黩武之人发动的该死的战争。整个世界伤痕累累。所以——好好珍惜现在的每一秒吧姬怜,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世界又要罹难了。”希林愤愤地低声咒骂道。
在他说这番话时,我的眼前似乎经过一个头发蓬乱、浑身是伤的小女孩。
那是刚从集中营逃出来的可怜的小姬怜,一个牺牲掉半条性命爬出地狱魔窟,却不知道该去向何处的十几岁的孩子。她发着抖,血掺着泪在脸上流淌。一步一步艰难地挪着,她光着脚向前走去。她脚上的皮粘着血,沙土糊在腐烂的肉上。她含糊不清地叫着谁的名字,绝望地哭泣。穿着制服的屠宰者于她而言无异于死神,他们像幽灵般充斥着欧洲的每一个角落。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似乎在任何时候响起,她夜夜难以入眠,她的眼中全是惊恐。似乎工业革命最大的成就便是给世界提供千万种毁灭的办法,炮弹嗖嗖地窜过,她的眼中映着被武器毁得千疮百孔的世界。她破败衣衫下笼罩的单薄身躯与这个二十一世纪的繁华首都格格不入。
“当我和她们一样大时,我已经看见了人间最黑暗的一面,我已经见惯了杀人灭口。被屠杀者只能跪着,双手高高举向天空。他们抛却一切尊严,只是为了能够活着。现在的小孩是多么幸福啊。”我说。
“但是你能可悲地看见他们竟欢呼着战争的到来。和平下的人对战争的认识多么短浅。小孩握着枪在街上打闹,而他们的笑容充分说明,在他们心中,战争就是一场充满嬉笑的游戏。”
“无论再怎样被苦心地用以教导后代,似乎在那些后代眼里,历史永远是历史。一些人造影片让年轻人觉得战争充满野性的刺激,流血与屠杀在他们看来甚至是快乐的事情。血泪史只是一行定义性的文字加上一串数字而已。战争的幸存者像坠入万丈冰谷一般,政客不屑于听从他们的心声,继续宣扬自己独裁性的主张。政客将歧视下带有极度偏见的仇恨代代下移,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们不惜将后代培育成装满仇恨情绪的杀人机器,好像人生来便该仇视他人。更寒心的是,甚至社会也将他们忘记了。孩子们仍然无忧无虑地快乐生活着,他们抓着枪和刀,丝毫不能从书本中闻出战争的血腥味。所有的这一切人,他们又怎能体会到我们的痛苦呢?”
“当时可怜的孩子哪有这样漂亮的衣服穿呢?他们的衣服上处处都是血迹,他们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保证。没有一片干净的天空,土地的缝隙里填满了血水。”
“那时的我不知流了多少血。”
“那会儿我仍在监牢里受尽折磨。我的伤口让我疼得几乎死去。”
“还记得我们相遇的那一天吗?”我看向他,缓缓说道,“一九四五年的那一天。”
“当然。我说过,那是我最快乐的一年。”
“你给了我一个终生难忘的夏季。七十年就这样过去了。”
“因为你的出现,那也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时节!”
希林看着四周天翻地覆的变化,感叹不已。他仰头望着高楼的灯光,那里的霓虹灯闪烁,几栋房屋比月光更耀眼。他老了,他的嘴角挂着平常的微笑。他的情绪比年轻时稳定多了,他的眼神中尽是年老者的慈祥与悲伤。
“不知道你如何想,但是我很想念北海。我想你一定不介意去水边看看,虽然那离这条路还很远。”我说。
“走吧,为了北海。不论何时,那里永远是我们的家。”
然后我们来到一条窄窄的水边。这是政府口中城市人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水。我们避开车流,穿过逆向行走的人群,向前走去。仍有一段距离时,一种难以忍受的臭气闯入我的鼻腔。腥臭味让我感到十分难受,水是浑浊肮脏的,天空阴霾一片。这到底是多少尸体堆积腐烂发出的气味?我似乎看到在混黑的河水下,有不计其数的垃圾和死鱼腐烂的残躯。没有炮弹的侵袭,在有着似乎无限空间的河道里,它们仍旧在平和中死去了。华丽的灯光镶满沿岸,无数双手匆匆拂过雕花的栅栏,没有人注意到这些逝去的枯萎的花瓣。
这不再是我们从前认识的地球。我又一次看到了一个不属于我们的时代。
我的目光掠过水面,那里倒影着一半的天空。穿过重重叠叠的房屋,很多半透明的影子正在聚集。它们穿过近一个世纪,重又张开翅膀降临这片土地。我呆呆地看着这潭被禁锢在长堤里的毫无波澜的死水,上面的倒影模模糊糊。
城市的一切都被困束在黑色腥臭的囹圄中,它们的影子也不能幸免。有一刻,这样的水似乎幻化成了我那片辽远的北海。它闪着耀眼的天蓝色,像极了晴空下我驻足远望的波光粼粼的洋面。那会儿,夏季拨着时钟,来到了那可爱的一天。那一天,大海送来了一条小船。我从开满花的院子跑到崖边,在那里迎接了我异地生活的第二位客人。浪花轻轻拍打他的小腿,我从他的眼神中知道,他将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我不自觉地笑了。
我的四周不再是将天空撕裂成无数碎片的钢筋水泥森林。我好像看到了迷雾中的城堡小屋,那里的院子里停着两辆自行车,栅栏里的长春花仍然鲜艳漂亮。我那只常常歪着头打量我的小羊正好奇地看向我,这位早已离开我几十年的老友。我灯塔的光不知疲惫地打着转,我那片海岛上的一切都在向我招手。
我伸出手,我似乎触到了它们。但是三个人的名字涌上我的脑海,我那尸体已经腐烂的朋友。
“约翰——凯瑟琳————David——”
我无力地小声叫着。他们早已死去许久了啊,我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可是在这一瞬,我从前的所有都回来了。这是比刚才更强烈思念,我的记忆提醒我万不可忘记。我好想念我那片宁静的土地,它不是这可怕的样子。我对这里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原来我的世界从来只是那片海岛。
几十年的时间淘洗后,我终于真正认识了自己。当初我的确是对的。当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没有能够接受更大世界的能力,我只配拥有一小块习惯的环境——说它是幻境也罢,因为我将之当作我身体之外的全部世界。我以为那是一句毫不起眼的玩笑话,可在几十年后,它被一颗年老的心应验了。那颗心颤颤巍巍地日夜掂量那句话,在异乡的土地上,它泪痕千行。我暴露在这样的天幕下,我感到自己近乎发疯。也许这会儿投下几枚炸弹是不错的。
是的,让空军支配这里的天空,让炸弹毁灭既有的一切!
我厌恶战争,但在此刻,我却渴望战争。这样令我震惊的想法突如其来,就在刚才我们交换完对之的憎恶之后。但那个想法告诉我,我渴望的战争用以摧毁这片文明,还我一片记忆中的土地。大炮先让商铺在火中燃烧,炸弹随后将这里夷为平地。把这过高的铁塔削掉,让一切都回到二十世纪的样子吧。我忍受不了越建越高的楼房,我要当初柏林郊区的样子!
狭小地方震耳欲聋的噪音让我的耳膜感到刺痛,每一辆车的鸣笛都让我头痛欲裂。车辆明晃的前灯似乎照亮了一个梦幻而不真切的世界,没有边际,但亦幻亦真。我走在这样的世界里,昏沉着向前移着步伐,迷迷糊糊。好多个瞬间,我不知道自己到了何处。为什么我们会选择离开小岛?
我们竟然没意识到在这样一个大得没有边界的城市生活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城市有太多不定的因素,无数的选择发出比太阳还刺眼的尖光,我渴望拥抱它们,也知道触到的瞬间产生的结局。
“你……还记得我们那越来越远的内法恩岛吗?”我干哑着喉咙说。
“记得。”希林的声音颤抖着。
“它永远不会是这个样子。”
“但它终究会变成这个样子。”他怔怔地看着前方。
“至少,如果我们守护着内法恩岛,它也许能幸存得更久一点。”
“或许吧。但是一切都会进步,这是没法改变的事实。说不定哪天,那块小岛就会葬身贪得无厌的我们手中。”
“是吗?”我愣愣地盯着河对岸急匆匆走过的人群。
“你别忘了,这个世界,总会有四处征伐的政治家。政客用夸张的言辞激起无知者盲目的热情,然后硝烟又将漫上地球上空。无论何时,总会有。贫穷随处可见,人类的征服欲永远存在。我不知道当初我们有多幸运,才找到这样一处干净的天堂过上好几十年。不可否认的是,这样的地方正以惊人的速度消失。而这个世界自从有了高智商的人类,便再也没有安宁。”
“就是因为我们很强烈的征服欲,总有一天,这个地球将一片干净的土地都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