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Kongmolan
事隔多年后,我大概不会再记得这个冬天。我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投靠朋友,她住在一个旧小区的旧房子里,早出晚归,白天的时间只有我和她的猫相依为命。
我不工作,很容易睡过上午的时间,中午填饱肚子后就窝在电暖气旁边看小说。手机玩起来没什么意思,但我忍不住不看,我在等一个人的消息。他不帅,不瘦,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大概是唯一一个愿意陪我无聊的人。
我们是大学的同班同学,本来就聊得来,后来因为一些事一度走得很近。但毕业后我也只见过他一面,就是来这里之前,我顺道去了他工作的城市看他。
我和大学同学毕业后基本再没有往来,大多数人渐渐失去联系。他算是不管时隔多久都能再挑起话头来的极少数。听闻我失业了,他只是问:“要不来找我吃饭?”
我就去了。
那天正好是周日,他起很早来火车站接我,带我去坐公交车,吃早餐,在他租下来的房间里稍事休整。他的房间简陋而有秩序,充满了单身男青年的气息。房间不大,供暖很好,书很多,还有红茶喝。虽然他是因为我的到来才特意烧了开水,平时他都在单位喝饱了才回来,甚至刷牙洗漱都可以在单位解决。我想起刚刚丢掉的工作,与之有关的同事、领导、工资、奖金还有饭局都从我现在的生活里一笔勾销了,我好像回到了和世界两不相欠的状态。但早晚是要回到正轨的,我想,不急这一会儿。
从他那里离开后,我长久地借住在朋友家,偶尔怀念他的单身公寓。我会突发奇想,想给那间屋子塞满女人的气息,想用化妆品的瓶瓶罐罐占据他的书桌,想在他的衣柜放置我的内衣,想把我的高跟鞋放在他的运动鞋旁边,想让他的安卓充电器紧邻着我的苹果插头。想让他询问我每一条皮带和领带的下落,交待每一场应酬开始和结束的时间。我甚至愿意交出我所有的存款,放弃未来的一千种可能性,只留他想要的那一种。只要我愿意。
我想不吝惜地坦露我的爱意,像迎着所有未知挺起年轻胸膛的小儿女一样。问题是我A罩杯下面小心跳动的心脏,明确无误地告诉我:哪有什么爱意,不过是想有个伴儿罢了。我想给寡淡的生活制造一些生机,像夜空中的烟花那样的东西。但恋爱从来不是凑足一男一女就能谈的,不来电就是不来电,两个大龄男女四目相对,眼睛里都是大写的尴尬,就像进了厕所却没有便意。只好作罢,不想着谈感情,大家都轻松。
我继续在每一个无力的早晨醒来,清一清被痰堵住的嗓子,习惯性地伸手抓手机,围在脖子里的猫见缝插针地钻进被子里再不出来。也并不是每天都能收到八点半上班的他发来消息。如果没有,我就再度睡去。
他虽然上着班,但有时候比我还无聊,实在没事就和我开视频,说要云吸猫。我就把猫放在电脑跟前,让它在键盘上一顿乱踩。我呢,避开摄像头,该吃饭吃饭,该看书看书,偶尔絮絮叨叨自言自语,他那边不方便语音,我也懒得看他打字发了什么。
真是奇怪的相处方式。朋友如此评价道,她说,你俩都单身,在一起试试呗。
我摇头,故作高深地说,你知道质数吗,它们每一个都孤独,但每一个都不相邻,注定无法在一起。
朋友嘿嘿一笑,你以为我不懂数学?2和3不就挨着吗?
她好像说的对,但我仔细一想,又觉得哪里有问题。我忍住笑对她说,2和3在一起你能想到啥?23333……这不搞笑呢么。
她也哈哈大笑。
和他在一起,我确实觉得很滑稽。我能想象和他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却不能想象和他牵手、亲吻、做羞羞的事。那太怪异了,不仅像穿着中山装跳华尔兹一般充满违和感和不协调,而且会把我们的关系降格为男女之间的不纯洁友谊,甚至让我们曾经缔结的革命之情蒙上污点,沾上暧昧的脂粉气,被罪恶的爱与欲所腐蚀。
我不太喜欢这样的幻灭感。
大学有一段时间,我被孤立了,寝室其他女生在一起做什么都没我的份。每天早上我从上铺的床上爬下来,经过她们吃早餐的小饭桌,匆匆洗漱一下就出门。上课的时候,我也会挑前前后后没什么人的偏僻角落坐。而他会不顾别人的目光和我坐在一起,两个人随时准备着从教室后门溜走。
但实际上,他正是我被孤立的原因。
那时候我的评价不好,有人说我是脚踏两只船的坏女人,背着刚刚毕业的男朋友和他搞在一起。我对这种谣言不屑一顾,可并没有人向我求证到底怎么回事,大家半信半疑地猜测着,很显然,他们把捕风捉影的东西当成了事实,并且对此津津乐道。我不知道有谁会听我解释,也懒得大声辩白,我只知道,如果我在意我就输了。我看不起那些胡说八道煽风点火的人,而对于不明就里添油加醋的所谓的朋友,寻求和解还不如安安静静地被孤立。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问心无愧何必躲躲闪闪。我不避讳和他接触,甚至故意和他一起大大方方地出现在班级聚会。这种激进的做法无疑招致谣言的进一步发酵。男生那边可能宽容一些,但肯定也有不中听的话语指向他。
出于这种事态,我们俩自然而然地被划入同一阵营,一起对那些风言风语抱以冷嘲热讽,以一种惺惺相惜的姿态打开了更多话题。有时候临时起意,两个人就随便跳上不知哪里开来的公交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穿行。那么近的距离,都没有产生爱情,我也可以坦坦荡荡地说,之所以过从甚密,纯粹是因为找不到第三个人的无奈。我们处于互相不讨厌的阶段,再往前走半步都是多余。我们什么都聊,我向他抱怨男朋友的不在乎,他向我坦白暗恋的女生有对象,我还好心安慰:只要你活得比情敌久,一切都有可能。
后来,大家有了更新鲜更劲爆的八卦可聊,我们之间乏善可陈的故事也成了明日黄花。寝室的气氛在毕业前夕下铺一次小心翼翼地试探中缓和下来,大家不提过去的误会,我也假装自己从未因此而受伤。再后来,大家毕业,各奔东西,成为结婚也不会发红包的存在。
也只有他偶尔还联系,我知道他找了女朋友又分了手,和我一样,兜兜转转,又回到一个人的原点。
我念着一同经历过流言蜚语的情分,总是把他摆在与别人不同的位置上。所以他说要来我现在在的城市玩,我也欣然答应,尽管口袋里没几个钱,外面又天寒地冻,我哪儿也不想去。
他到的那天早上,我睡过头了,慌忙赶到火车站,他已经等了半个小时。我说着不好意思,他说着没事,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又尴尬起来。
找了地方吃饭,我突然觉得不可思议,一边夹菜一边感叹,哎呀毕业几年都没见,没想到短短几天又见了第二面。
他说,我已经不能忍受和你的分离,如果不能永不相见,那就让我每天都和你在一起。
这画风突变让我倒抽一口冷气,看他咧嘴一笑才放下心来,骂他一本正经地发神经。
两个人缅怀了一会儿过去,又说起近几年的生活,有些话上次不好意思问,这回也不顾忌了。我实在好奇他是怎么分的手,一问才知,和我一样是对方出轨。还说什么呢,赶紧举杯,以茶代酒,同是天涯沦落人呐。
他突然说,她不戴眼镜的时候和你有点像,就是脸比你的大一点。
我问真的假的,他又遮遮掩掩,推说可能是错觉。
然后说起不算遥远的未来,将老未老也不敢老的当口儿,最要紧的当然是成家立业。我工作没着落,回家怕催婚,才躲到朋友这儿。而他是事业刚有起色,都准备买房了,被挖了墙角。虽然大学时代那些人文理想和天马行空的话题被更为现实的股票保险和存款替代,但我们之间,还是弥漫着那种想法合拍的默契,这在三观一致都难能可贵的现在真是不敢奢求的东西啊。
过去几年,我们好像都没变。
但怎么可能呢?无所谓出走还是留守,也不管半年还是半生,我都无法保持少女的模样。而他,少年不够英俊倜傥,要到中年才能够容光焕发,从大龄未婚男青年到有房有车的经济适用男,可能就在我迷茫的这一两年。他会被介绍给不同的小家碧玉,医生、教师或者公务员会成为他的新娘。他的婚礼会选在一个节假日或者礼拜天,领导是证婚人,未婚的表弟是伴郎,同事们会一杯杯灌他酒,朋友们会闹洞房到很晚。
这就是他的人生。我会包一个很大的红包,但不会见证他人生中至关重要的这一刻。因为我们也不是什么亲密挚友,我们只是在一段孤独的青春岁月中彼此安慰过,靠着这份余温重拾过去的二三事,然后互相勉励走各自的路。除此之外,我们不能向对方索取更多。
过了周末,他要回去上班了,我们在火车站第一次拥抱作别。隔着厚重的羽绒服,我用力压下喉头的哽咽。
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可能会见一面,两面,但不会再多了。想到这里,我就想拼命拽住他,不要走或者带我走,随便怎样都可以。我有时候就是会变得情绪无比敏感,懦弱得经受不起世间寻常的分别,更怕这一别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
但我还是任他在视线里走远,转身过后又再度回头,却没有看见他。
人潮并不汹涌,世事也没有做怪,我完全可以高喊他的名字,扑进他怀里撒娇,像补上一个电影的高潮。可惜我知道,我只能在他的人生里做一个注定擦肩而过的配角。
我在公交站等车,手机振动了一下,是他发来的信息。他问我,刚刚你回头看了两次吧,还是三次?
我有点不明所以,他又说,你是看我吗?
我依然不知道怎么回复,手机上接着跳出一条信息,如果你也不舍,那我们就还有再见的理由。
我抬头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想起大学毕业是他把我送到火车站。那时我看着他的背影,内心无比确定我们会在他处重逢,就算没有再见的约定。因为一同经历过的误解也好,非难也罢,并不是为了考验我们,而是为了把彼此和他人区别开来,好让我们在蔓延开去的岁月里不会轻易走散。
如今,我也应该相信,我们会再次相见,重新在对方身上确认共同经历过的青春。
文/Kongmol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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