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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在这时代,女人靠男人过活。
或许有什么新思想,但绝对仅限于“城市”这道听途说的一处,要知道,就算是正晌午时的阳光底下,也总是有影子的。
傅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纵观这整个村子,除了村西头的傻子,村中种地的、打铁的、杀猪的、卖菜的,哪个少了老婆去?我们把自己比成衣服,男人们穿了脱脱了穿,总能轻贱了去;男人把我们比成虻虫[1],甩了叮叮了甩,总也驱不尽!
就连村西头的傻子,也只是整天乐呵呵的,一点也不愁找不着女人,按他爹说的,这天下女人数不尽,还发愁娶不回家?
对男人来说,有个女人好哇,虽说带回家叫人烦厌,但生几个大胖儿子抱上,谁家不欢喜?但要是一连几个都是女孩,那就是扫把星,倒八辈子血霉摊上这破烂玩意儿,那就一纸休书,爽利地踹出去!被踹出去的女人不能干农活,这时,死便成了一件极为有用的礼物,简直是上天的恩赐!
所幸我的四个儿子令我摆脱了这等命运,为此我感激上天,连每晚不止的哭声于我都是天籁!四个儿子,能够凭借这一筹码在这个家待下去,是我的幸运!至于每日里做不尽的农活,拉扯着四个孩子,看他们流着鼻涕尖厉地喊叫,毁坏着这土墙里头的一切,在我男人回来后承受打骂……不算什么!比起死来,有什么不是可爱的?
这时似乎什么事都不能打乱既定的节奏了,傅村的男人们白天外出时口袋里满是我们起早贪黑的血汗钱,晚上回来时带回一身的酒气骚气,口袋里一个子儿也不剩!每个男人都骂着自己家里头那败家娘们,恨我们不能再从口粮里头挤出那么几十个子儿来供自己挥霍!
傅村的女人们顶着漆黑的眼圈,在村里各处吆喝,巴望着能多从邻里手中抠回些钱来,女人们身后的女孩瑟缩地躲着叫嚣要打她的哥哥弟弟,还要防着他们一会儿冲过来像土匪似的抢走自家母亲兜里那给自己预备做衣裳的钱!
在这样的混乱里,她回来了,从那个我们永远可望而不可及的“城市”又堕落回了这地狱般的腌臜泥潭!她穿着于我们来说过于暴露放荡的衣服,抱了一个似乎值很多钱的皮革箱子,茫然而稍有惊异地立在村口。
我对这个女人稍有印象,这名叫辰霞的,是我男人的表姐,他表舅的女儿。记得我十一二岁时被卖去他家当童养媳时,于饭桌旁他的爹娘还曾经提起过这么一个他“早夭”的表姐。
仿佛记得也有邻居说她十一二岁时走丢了,呵,一个没用的女孩的死活谁又会在意?多个女儿多张嘴,又不是儿子。
我犹记着当有人向年幼的他提起他本应有一个表姐时,他“哦”一声,低下了头,仿佛对这未能一见的早早夭折的表姐而惋惜似的。然而现在他似乎不记得这事了,我又向他提起这事时,他亦是“哦”一声,却实在没有什么更多的感情夹杂在里头了,他只是埋着头,稀乎喝着自己的粥饭。一会儿,抬起头来,恶声向我道:“这又关你什么事?”
觉出这问题问得不讨巧,为防他又一次铺天盖地的叫骂,我忙噤了声,这时二儿子尖利地叫道自己的外裤挂破了,他又抬起头,瞪了我一眼,我只能放下碗筷去拿针线。
手上缝着裤子,耳边听着男孩令人生厌的细声嘟哝,我一声未吭,只心中琢磨着他发怒的原因。是了,她回村里来,除了他也没什么旁的亲人了,只得住在这家里……多个女人就是多份霉气,谁乐意呢?
辰霞回村,激起了些许波浪,闲来无事的男人跟丧夫的老女人们又嚼起了舌根。自然,偏重的是我们家的不幸跟傻子一家的将来。
听村东头经常两头跑的屠户说,她在城里一家店当管事,稍有些积蓄,还是坐着马车回来的,根据儿时的一些记忆,一路摸着找到这个生她的村子,还是他带进村子的。
可怜的女人!她回来时,不知道自己跳进了火堆!在被焚化与求死之间,她只能选择一样!
她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未来会有多么悲惨,她于城市生活得太久了,以至于改变了自己的思维方式。甚至在换上普通农妇的衣衫时,还有些莫名的兴奋,她不知道自己换下来的衣服与那箱子都已被他表弟拿出去换了大洋瞎混了!为此,在一开始,他并未给他表姐以多么大的压力。而这便让她错误地觉着,这农村果然比城市要好上千万倍!
每当她兴致勃勃地走在田间地头或房前屋后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乡村景色时,每当她兴奋地将侄子们聚在一起讲外头的事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们脸上的表情有多么不耐烦时,每当她在田野中以十足的活力去干那些真正干久会让人崩溃的农活时,我只是暗暗叹气,想着她将会遭到多么大的打击。
当她丈人逼着她同那连话都说不清的傻子上床时,当她因多生了几个女孩而被踢出她原本就不想进的家门而丧失所有生的希望时,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无处安身时,她会怎么样?她能怎么样?她难道能够用她那新思想逃出去吗?
不,不,这村子,女人进来了,就永远也出不去了!
那日,她寻了个空闲告诉我说,她打算召集全村人,为孩子们盖个学堂,书就由她来教,在“城市”待了这二十几年,她头脑里是有很多知识的!
她打算教孩子们写字和算数,她对我说,在她流落“城市”时,被浣衣坊的老板娘收留了,浣衣坊的邻街便是学堂,浣衣坊每天都会去学堂收学生们的脏衣服,她便是在那里学到的知识。
她想象着孩子们学到知识时的场景,想象着孩子们用知识冲破愚昧、冲出傅村、冲进“城市”的一天。
她说她这次回来就是想看看这个生她养她的村子,这个她童年记忆中很美好的村子,她想力所能及地为村子做些什么。
我未回答,只觉得诧异,在傅村,知识有个屁用,天大地大男人最大,她在“城市”里学的这套在村里可不时兴。
就在她说这话的前一天,傻子他爹刚来找过她那亲爱的表弟,她一直以为在这村中对她最好的表弟,却想也未曾想就回道:“二十大洋,明晚就来带走那败家娘儿们!”
当晚,我没见着她。
只见家里那本就破烂不堪的土墙又增了几道痕,那本就单薄的棉被又飘出几絮白,那豁口本就够多的烂碗彻底破碎。
次日一早我在堆起的草垛子旁寻着了她,她正紧紧团着,像是在发抖,身上衣服乱七八糟,脸色青白,一见是我,哭着便扑过来,叫道:“为什么?”之后跌坐在地上,只一味地哭。
我待她哭罢,劝道:“罢了罢了,便依从了又如何?像你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应七八个了,现在也只有那傻子最适合了,女的没个男人,算个什么?”她惊住了,抬头愣愣地望着我,眼中满是不可置信,连抽噎都止住了。
后来听说傻子和他爹起床后发现她夜里偷跑了出来,又逮了她回去狠狠地揍了一顿,晚上再次把她双手双腿绑在床上,成一个大字,与那傻子同房。
她第二天便又被赶出来干农活,但她似乎是很刚烈的样子,直闹了半年,才怀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而且是个傻子,这便让她的地位更不如前,才出了月子,又叫傻子他爹绑了她同那傻子同房,并且威吓她若再是女孩便活活打死她个丧门星,于是她又怀了孕。
肚子三个月时,她终于忍受不住了,夜里要上吊,才蹬开椅子就被发现,又被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
我再一次见她时,她的肚子五个月,刚来这里时眼中的光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种光,我并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在后来的两个月里,我只见过她几次,每次她似乎都比前一次更精神,眼中的光更盛,我依旧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除此之外,只有在闲暇时,听到那几个老寡妇议论:“看吧,她果然还是屈服了,没有女人能离开男人,没个男人算什么女人!”
而后,便是傻子家失火,将傻子他爹、傻子、辰霞连同那傻女儿一同烧死在屋里头,一干二净。
邻里的女人们谈到这事时,就只道:“又少了两三个劳力!”其余再无,然后,又低下头弯腰去干自己的活计,汗水从脸旁滑过去,留下一道泥印子,然后滴进土里。
我只是觉得可笑,比起死来,有什么不是可爱的?没有男人护着,女人怎么算个人。有男人愿意要你,哪怕是个傻子,又如何?
我只感到庆幸,我有四个儿子。
烧焦的房子很快被推倒,长出了草,几头牛在附近吃草,用尾巴赶着叮在身上的虻虫,却总也赶不跑。
就同往日没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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虻虫:又称牛虻、牛蚊子。是典型的吸血昆虫,遍布全国各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