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是“渣男”吗?

《莺莺传》情节图:360百科

元稹是谁?元稹是和白居易齐名的诗人,以元稹和白居易为中心形成了中唐时期的一个诗派——元白诗派,当然元稹的名气没有白居易那么大。但是,提起一句诗,大部分人都是知道的,那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元稹值得一说,还有一件事,即元稹是一篇很有名的文言短篇小说的作者,这篇小说的名字叫《莺莺传》,讲的是崔莺莺和张生的故事,但故事的结局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欢喜、大团圆。写“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是元代的王实甫,那是戏曲,而《莺莺传》讲的是“始乱终弃”的悲剧故事,中国人不喜欢悲剧,于是在金代的时候,有一个被称作“董解元”的读书人,把《莺莺传》的故事改成了喜剧结局,王实甫在“董西厢”的基础上继续改编,就有了“王西厢”。中国有很多这样的源远流长的故事,一代一代不停地改写,“西厢故事”便是其中之一。

元稹《莺莺传》里这个“始乱终弃”的故事,不是别人的故事,虽然元稹在讲故事的时候,给了读者一个讲别人故事的假象,但好多年以来,读这个故事的人都知道,故事中的张生就是现实中的元稹。近来,有人开始深挖元稹的这桩“风流韵事”,并且挖出元稹和唐代名妓薛涛之间的故事,称元稹为“大唐第一渣男”“文化流氓”。

“渣男”“流氓”的称谓确实非常解恨,但实在是过于情绪化了,对小说中的“张生”、现实中的“元稹”缺乏一种设身处地的“同情心”与“同理心”,是对古人人生境遇的一种粗糙的、粗暴的解读,故为之一辨。


1  小说中的“张生”大致等于现实中的“元稹”


《莺莺传》中说崔莺莺的母亲是张生的“异派之从母”,据学者考证,《莺莺传》中崔莺莺的母亲“郑氏”在现实中是“元稹母亲的同父异母之姊”,也就是说,小说中张生和崔莺莺的“中表”关系,也就是现实中元稹和其表妹的“姨表亲”关系。

据元稹《梦游春七十韵》和白居易《和梦游春一百韵》的描写,元稹早年确实有一段风流韵事,最终这段风流韵事化为元稹人生经历中的一场难以忘怀的“春梦”,他最后娶了“清贵贤淑”的韦门之女韦丛。当元稹写《梦游春七十韵》的时候,年仅27岁的韦丛也已仙逝,因此元稹写下了自己人生无常的感慨:“虽云觉梦殊,同是终难驻。悰绪竟何如,棼丝不成絇。卓女白头吟,阿娇金屋赋。重璧盛姬台,青冢明妃墓。尽委穷尘骨,皆随流波注。幸有古如今,何劳缣比素。”

对元稹来说,无论是梦里的还是现实中的佳人,都离他而去,他的心绪就像一团乱麻一样剪不断、理还乱。他感慨和司马相如私奔却被弃的卓文君、被汉武帝“金屋遮藏”又被“冷落长门”的陈阿娇、被周穆王无限宠爱的盛姬、因受冷落远嫁匈奴并身死异域的王昭君也都一个个随岁月的逝水远去,人生中有什么东西可以常驻呢!人们常常将得到的与得不到的进行比较,然而对于在婚恋世界及仕宦世界都己经“曾经沧海”的元稹来讲,为了“仕宦”而丢弃的崔氏表妹和同样为了“仕宦”而迎娶的韦氏妻子哪一个更好呢,可以在现实利益的天平上称量,但怎能在心灵的天平上去称量,人生有多少不得已呀!


2  “非礼之情”的发生:“风流才子多春思” 


《莺莺传》中张生和莺莺在家长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寝席欢会”,在当时是一种让人“耸异”的“越礼”行为。这种“越礼”行为,在正常的情况下发生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而张生和莺莺之间之所以能发生,是有特殊的因缘和契机的。

首先,张生和莺莺一家在同一时间出现在浦郡的“普救寺”。

其次,因为遇上兵乱,张生刚好与“浦将之党”有交情,保护了莺莺家的财产及一家老小的性命,莺莺的母亲对张生感恩戴德。

第三,张生和莺莺是“中表”兄妹,不是普通的陌生男女,莺莺的母亲对张生难以产生戒备防范的心理,而是让张生和莺莺以“兄妹之礼”相见。

第四,张生和莺莺一家来往并不频繁,关系并不亲密,张生是第一次见到“颜色艳异,光辉动人”的莺莺,对莺莺“一见钟情”。

第五,张生是一位“才子”。才子容易冲动,才子也容易产生“越礼”的行为,所以张生没有听从红娘“求娶”的建议,他等不及,他怕熊熊燃烧的感情之火把自己烧成一条干鱼。他的办法是写“春词”约莺莺私下相会,爬树跳墙去会见莺莺。

第六,莺莺是一位“才女”。莺莺虽然出身于讲究“儒门礼教”的望族,但“善属文,往往沈吟章句”。才女比较容易喜欢上才子,所以莺莺对“性温茂,美风容”且善写“情词”的张生也是很钟情的。虽然两人第一次私下见面时,莺莺把张生狠狠数落了一顿,指斥他“非礼之动,能不愧心”,希望他“以礼自持,无及于乱”。但莺莺自己已经“情不自禁”,礼教筑起的防线最终还是被感情的潮水冲垮了。过了两天,莺莺自己主动地委身于张生。然后,这种“非礼之情”就断断续续地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


3    “不能定情”的烦恼:“肠断萧娘一纸书”


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张生和莺莺发生了“非礼之情”。“非礼之情”发生以后,如何面对家长、能否发展成“合两姓之好”的婚姻便成了摆在男女当事人面前的大问题。这个问题在莺莺的母亲那里没有太大的阻力,“生米已煮成熟饭”,她只好说:“我不可奈何矣”,接受了眼前的事实,并有意促成这桩婚事。但张生这里是有大麻烦的,张生在和莺莺私下结合之后,对莺莺没有婚姻的承诺。所以我们在读小说的时候,会发现一个特别的现象,小说一再写到莺莺的不快乐:“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将之长安,先以情喻之。崔氏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唏嘘,张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张生是在和莺莺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离开莺莺到长安,又回来和莺莺一起相处了几个月,又离开莺莺到长安,然后就待在京城不回来了,给莺莺寄了封信和一些首饰。再往后,他把莺莺给他的回信给朋友看,然后就下决心和莺莺分手了。

莺莺为什么一直不快乐,我们可以从莺莺给张生的回信中找到答案:“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寝席,义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没身永恨,含叹何言?”莺莺回顾了和张生“非礼之情”发生的过程,指出张生和她“不能定情”,致她有“自献之羞”,这是她终生的憾恨。什么是“自献之羞”呢,就是主动委身于张生。

莺莺其实是对张生有期待的,她希望张生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她认为他们两人的“非礼之情”可以有两个结果:第一个结果,“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也,愚不敢恨”。什么样的心理才会做出“始乱终弃”的选择呢,莺莺在给张生的回信中指出:“达士略情,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为可欺”。意思是如果你把礼教、把贞节看得比我们两人之间的感情重要,把我的“失贞”看成不可饶恕的丑行,并因此认为我们之间的爱情誓言可以背弃的话,你可以选择“始乱终弃”,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毕竟我自己做出来了这样的事情。第二个结果,“君乱之,君终之。”什么样的心理才会做出“君乱之,君终之”的选择呢,莺莺也指出:“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虽死之日,犹生之年。”意思是如果你有慈悲仁爱之心,能体谅我的痛苦,不把世俗之见放在心上,我们的“越礼行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就会有一个好的结果。当然,莺莺是期望张生能“仁人用心,俯遂幽眇”的,然而,张生却是“达士略情,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为可欺”,把莺莺说成“不妖其身,必妖于人”的“妖孽”,把自己对莺莺的遗弃说成是“忍情”。


4  “始乱终弃”的真正原因:仕宦前程的考量


张生为什么一直对莺莺没有婚姻的承诺,是他从一开始就把对莺莺的追求当成“渔色”的行为,压根就没有和她成婚的打算呢?还是自己一直在权衡和莺莺成婚的利弊得失呢?或者是受到来自家庭的巨大压力,自己也做不了主呢?从作品中,我们找不到直接的证据来说明张生为什么一直迟迟疑疑,犹豫不决。

既然小说中的“张生”大致等同于现实中的“元稹”,解决这个疑问的办法是探寻当时的社会文化环境及元稹的个人境遇。

《莺莺传》中的“崔氏”出自清河崔氏一房,崔姓在唐代属于高门望族,而元稹的“元”姓是由北魏皇室的“拓跋氏”改过来的,虽然也尊贵,但终不能与崔姓相提并论。

根据《旧唐书》《新唐书》元稹本传的记载,“稹八岁丧父。其母郑夫人,……为稹自授书,教之书学。”元稹母亲在元稹的成长过程中作用重大,自然也会对他的婚姻选择产生影响。但是否就是因为女方之母是自己的“同父异母之姊”,两人感情隔膜且不愿意攀附崔氏,从而影响到元稹的婚姻选择呢?也不一定。

元稹的现实处境倒是值得我们注意,一方面生活贫困:“八岁丧父,家贫无业。母兄乞丐以供资养,衣不布体,食不充肠。”一方面孤立无援:“始自为学,至于升朝,无朋友为臣吹嘘,无亲戚为臣援庇。”另一方面,在科举考试中成绩卓异:“十五两经擢第。二十四调判入第四等,授秘书省校书郎。”小说中写张生遇到莺莺时的年龄是二十三,推之于现实,大概元稹是在遇到表妹后的第二年就在制举考试中取得好成绩,并就任“秘书省校书郎”。再比较一下“崔氏”和“韦氏”的实际社会地位,就可以大略看出元稹是为了仕宦前程的考量才弃“崔氏”而选“韦氏”的,“崔氏”家中父亲去世,只剩下小说中所说的“孤嫠未亡”“弱子幼女”,而“韦门正全盛,出入多欢裕。甲第涨清池,鸣驺引朱辂。广榭舞萎蕤,长筵宾杂厝”(元稹《游春梦》),一片繁茂景象。而且,从元稹的读书经历可以看出,元稹肩负着元氏一门出人头地的重担,所以不论是元稹本人还是元稹之母,都极有可能舍弃崔氏一门的“清望”名声而选择韦氏一门在官场上实际的威权。


5  时人及元稹本人的实际态度


杨巨源的态度见之于《莺莺传》中杨巨源看了莺莺给张生的复信后写的《崔娘诗》:“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惠草雪消初。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莺莺的复信中确实弥漫着令人肠断的愁思,诗的最后一句是对莺莺的同情。从整体上看,指出“风流才子”的“春思”,造成了“萧娘满纸的断肠之痛”,即便不是批评,也不可能是赞扬。李绅的态度见于他写的《莺莺歌》:“伯劳飞迟燕飞疾,垂杨绽金花笑日。绿窗娇女字莺莺,金雀娅鬟年十七。黄姑上天阿母在,寂寞霜姿素莲质。门掩重关萧寺中,芳草花时不曾出。”“伯劳飞迟燕飞疾”比喻男女情人的分离,“黄姑上天阿母在”中的黄姑指的是牵牛星,“黄姑上天”比喻张生的离去,“寂寞霜姿素莲质”是对莺莺孤寂处境的同情。白居易的态度见于《和梦春游一百韵》,白居易是最能理解元稹的“非礼之情”及婚宦经历的,他并不是“不以为非”,而是同情于元稹的不得已的苦衷,希望他能从过往的所有经历中有所感悟,借助于佛道思想获得一种灵魂的解脱与心灵的安宁。

再说一下《莺莺传》的作者元稹的态度问题,《莺莺传》在叙事方面很特别,主体上采用第三人称叙事,叙述张生、莺莺情事的发生、发展及最后的结局,但在叙述的过程中,让杨巨源、元稹参与其中,杨巨源写了首《崔娘诗》,表达了对张、崔情事惋惜的态度;元稹是为张生的《会真诗》写的续诗,但在前面的叙述中,只是提到了张生写了首《会真诗》给莺莺,并没有具体的内容,作为小说作者的元稹在这里用的是“障眼法”,表明自己对过往情事的历历在目、难以忘怀。然后以张生密友的身份问张生“弃掷”莺莺的原因,其实不是元稹在质问自己吗?到底为什么“始乱终弃”呢?张生的“妖孽”的说法、“忍情”的辩词其实是元稹在向世人为自己“始乱终弃”的行为做一个交代,但他怎么交代呢,能说自己是为了仕宦前程而负心的吗?只能把负心的责任推到对方身上,况且对方给了自己一个方便的台阶:“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情,舍小従大,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为可欺。则当骨化行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两个选择项,任选其一,选前者是宅心仁厚,选后者是理所应当,无可指摘。因为所谓的“守贞”是对女性的专门要求,虽然自己挑逗在前,但对方主动委身在后,这在全社会都是一个“禁忌”,于是元稹的负心行为就有了一个正当的理由,可以对被负心者交代,可以对婚姻对象交代,也可以对官场交代。所以才有了小说中的那一句:“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这不是元稹给自己制造的一张面具吗?戴上这张面具,元稹的负心行为得到了仕宦世界的原谅。

但他内心深处真的就很坦然,毫无愧疚吗?他真的就把那段感情忘得干干净净吗?恐怕不是,小说最后写到张生在抛弃莺莺另娶后还千方百计地要和莺莺见面,就透露了底细。他是要重温旧梦呢还是要忏悔请罪呢?恐怕后者的可能性要大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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