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明日高悬,直视刺目。
眩晕中,感觉身处浩瀚宇宙,自由飘逸,欲乘风而去。
但身遭叮铃作响的枷锁,让我折翼坠落、回归现实。
是的,我正前往东市刑场,迎来不长不短,四十载年华的终点。
望着周遭攒动人潮,脑中却忆起竹林闲谈、斗诗把酒的欢畅和痛快......那过往幕幕,让我无限留恋,尤其那夜的共谈音律,环绕不去的《广陵散》旋律,让我的手指在枷锁中,不自觉地轻快跳跃。
想起此前,一名叫袁孝尼的人,多次登门求曲,我都毅然拒绝。
可想今日,千古名曲却成绝唱,哀意顿时袭上心头。
正感伤,忽听前方一片嘈杂。
抬眼望去,黑压压一片人潮,正聚在刑场外,似是嚷闹着什么。
走进一看,原是三千太学生请愿朝廷赦免我的罪。
可我又有何罪,如果讲述事实算是一种罪,那么我认!
所以,当听到行刑官在刑场高台大声宣布“宫廷旨意,维护原判”时,在周遭山呼海啸声中,我独立高台,心中一片坦然。
高堂昏暗,独我清醒,可悲可叹,不如去也。可想到广陵绝唱,心中又难免不忍。
“行刑时辰未到,可弹奏一曲。吾兄,琴来!”
陪伴多年的琴很快送来,在刑场高台安放。
轻轻拂过这伴我多年的“好友”,揉了揉被枷锁禁锢发疼的手指,掀衣席地而坐。
“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
刑场内外一片寂静,只余琴音环绕。曲终,人散,吾归去也。
1
我名叫嵇康,字叔夜,喜欢看书,特别爱读《庄子》。
父亲在我幼时离去,记忆中的形象很模糊。每次回忆父亲,脑中首先印出的却是我的兄长,嵇喜。
与他的名字不同,从小独自扛起家中重担的嵇喜,并不爱笑,常年板着一张脸,仿佛世间无让他喜乐之事。
但兄长待我极好,如同要将自己的喜乐全部给我,对我的管教极为松散,让我任性成长。
加上殷实家底,不用担心吃穿用度,养成了我桀骜性格、懒散行为,事事随意而行,常一月不洗头面。
但不知为何,如此的我,周遭人却赞不绝口,常道“举止潇洒安详,气质好爽清逸”。
我只想问一句,你们是眼瞎吗?没看见我一月未洗,已经油腻发光的头发?
而让我更为惊叹的是,某日入山采药,因不喜束缚,头发披散,着一草编衣裳。
偶遇一樵夫,他见到我之后,停楞不动少许,突伏地叩拜,嘴里还不停念叨,“神仙啊、神仙啊。”
吓得我连退数步,转向疾走。
2
就这样,在闲散中,我长大成人。18岁那年,因兄长仕途发展,全家北迁,在山阳城(今河南焦作)外筑庐而居。
此地距京师洛阳仅百里余,但不似城市繁华,多竹林、溪流。
平日里,我最喜邀约几位好友,坐于竹林,吟诗作赋、纵酒高歌。
想想,那真的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
24岁,机缘巧合我来到繁华洛阳,行于路,无数女子停步侧看、上下打量,被围观的感觉让我周身不适,也不知何德何能,居然名声在外,被称“神人”。
扶额自叹不配,但转念一想,神人、神人,可谓“神叨之人”。
再念及平时不修边幅的种种行径,到也欣然接受。
一日,一名叫何晏的人登门说媒,说的是,沛穆王膝下,长乐亭主。
而此时的我,并不识长乐亭主。只听来人说,春日游玩,在漫天杏花飞舞中,长乐亭主遇见了我,便一眼相中,对旁的人说,这就是我的良人。
听这么一说,到唤起我的记忆,的确有那么一天,白色花舞之时,偶遇一妙龄少女。
着绿衣,不似其他女子的花枝招展,却独具恬静韵味。
为此,在兄长给我分析将长乐亭主娶进门的诸多政治好处时,我的心绪早已飞入那片花海,诺诺点头。
但婚后,因这份姻缘,我被迫进入朝堂。
那一刻,我便知,命已不由我。
但妻体贴,每夜必亲手熬制一碗花生粥送至书房。
闻着粥香、隔着粥雾,看妻纤手磨墨,便觉饮鸩止渴,也是一种甜。
所以,对于朝堂之事,我并不参与,能避则避。
后来,妻子为我产下一女一子。
怀抱那软绵的小小人儿,更让我强烈了隐居心思,日日思念林中平淡。
终一日,辞告洛阳好友,携妻、子回到山阳城。
日日平淡,与好友吟诗竹林,在山中深吸那墨绿气息,心旷神怡。
但总归道不同,我与好友六人,走着走着便也散了。
偌大山林,独留我一人,形单影只,低吟碎念。
“内不愧心,外不负俗;交不为利,仕不某禄。”
3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纵然知我心事,但许是为我长足温饱、许是不忍我才华埋没,好友山涛举荐我代替其职务。
初听此信,我拍案而起,愤愤磨墨,提笔即书。洋洋洒洒千字文,列出“七不堪”“两不可”,言辞决然。
虽知好友之心,但不愿身染朝堂之黑。
此事后,身心散淡的我,居然两日未眠。
头沾枕,便见妻儿哭泣,悲我远行。
某日,再次从梦中惊醒,独坐院内,看冷月如钩。
遂起火热炉,敲锤铁具,一夜乒乓,得一小巧手握匕首。
忽听妻唤早食,未加清洗,带着满身汗渍,来到桌前。
轻轻拉起妻柔若无骨的手,将刚刚淬好的匕首,握入她的手心。
妻似受惊吓,下意识想要收手,却被我紧紧拉住。
“乱世需自保,若我无法长伴,你多珍重。”
听闻我言,妻子连忙捂住我的嘴,摇头间可见泪花已挂上眼角。
我将其拥入怀中,感念那一刻的温暖、美好,以及妻子特有的淡淡杏花香。
4
可谁想一语中的。
好友吕安某日找我诉哭,讲其兄趁其不在家中,奸污了他的妻子。
虽然我也厌恶其兄行径,但想着总是家内之事,还累及友妻名声和半生幸福,遂多劝解。
谁知,吕安兄长恶人先告状,暗递诉状于官府,诬告吕安,害其下狱。
从未见过如此之人,愤怒之下,我急急写下《与吕长悌绝交书》,言辞狠厉,言“古之君子,绝交不出丑言。从此别矣!”
妻子怨我不虑后果,但我一生性烈,岂能浊世随波。
但祸事终来,我锒铛入狱。
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看着四处爬行的鼠虫,我问自己后悔吗?
思虑半响,终不悔。
但愧于妻儿,未来之路可想艰难,只怕要其独行。
从狱中牢房望窗外明月,心中百味交杂。
5
行刑之日终临。
手起刀落、头颅落地间,居然神志清晰。
看见友人惊呼、看见妻子痛苦、看见儿女掩面,种种过往如走马灯回放。
想要抓住什么,但只觉徒劳。
在没有规律的翻滚中,我见鸟群惊起、遮天蔽日,便再无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