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当劳

             每次坐在麦当劳里,我都会想起梁实秋在几十年前写的那篇名为《麦当劳》的散文,想起文中俏丽泼辣的老板娘高喊“One Burger”的姿态、想起外孙子呼哧呼哧骑着脚踏车给梁先生买来的热狗面包。

             我想,一个品牌,能穿越数十年的时光,成为几代人生活的注脚,一定如那些最美的诗和最醇的酒一样,是能带给人幸福的。这幸福是饥肠辘辘时,一份温热平价的汉堡;也是旅程匆匆时,一个亲切善意的微笑。这幸福是北国凛冽的寒风里,24小时长明的灯火;更是千里之外的陌生小城中,一方可栖息落足的桌凳。

             千千万万的门店里不仅提供标准化的食物,更传递了某种可称为“文明”的精神。麦当劳是这样一个地方,暖融融的亮黄色灯光里,食客身上贫穷或富有、失意或得志、孤独或欢乐的标签被一一抹去,只留下香酥诱人的鸡腿、焦嫩金黄的薯条与冰镇爽口的可乐,用热腾腾的香气溢满生命的又一个瞬间。

             学校西门便有一家麦当劳,我曾在这里见过许多人。这儿实在是个有趣的地方。坐在麦当劳里,眼前既有老舍《茶馆》里风云际会,又有日本浮世绘般的情态万千。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棂,夜宿的流浪者们已悄然离去,这是麦当劳一天中少有的宁静时刻。后厨的工作人员早已忙碌起来,带着红帽的师傅有条不紊地把打包好的早餐交予几位黄衣“骑手”,再由他们送往千家万户;前台两个十七八岁的服务员则整理好仪容,微笑着等待顾客上门。过一会儿,便会有早起的中学生结伴而来,每人打包一份最实惠的6元早餐,再笑闹着离去。

          上午,偶有晚起的食客三三两两走进来。灿烂的阳光洒进餐厅,错落的光影把整洁的地板切割得明暗有致。往往这时,刚打扫完隔壁办公楼的清洁工大妈,便会穿着一身蓝色工装,熟门熟路地走进来。她静静地寻个角落靠窗而坐,双手捧着一只装满热水的大容量塑料杯,在暖烘烘的阳光里享受短暂的休憩时光。这时,一向热情的店员仿佛与大妈形成了某种善意的默契,从不过来打扰。

          中午,麦当劳则是属于上班族的天下。虽然送餐员们络绎不绝地出入,餐厅最近也推出了快速点餐的APP,可每到12点左右,前台仍会挤满了人。喧嚣自不必说,除了不绝于耳的“借过!让一下”与“我用支付宝/微信,您扫我!”,餐厅最大的声音永远是在打电话,“喂,你说什么?……哦哦,好,没问题”。人多拼桌时,偶尔碰到暴躁的金融圈人士,“6000万?不行!20个亿的项目,至少给我们四个点!”。每每这时,我都会把自己的食盘往边上移,悄悄躲开对面“资本大鳄”的飞沫。

          正如晚上的中关村广场会被热情舞蹈的北京大妈占领一样,海淀大爷们的主阵地在下午的苏州街麦当劳。三点钟左右,正是“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的慵懒时分,总会有几个拎着保温杯的大爷占据一张方桌,拿出扑克,旁若无人地玩儿起“斗地主”来。过一会儿,附近小区的大爷们得了消息,鱼贯而来,或站或坐,聚集在牌局四周。“观棋不语真君子”,围观的这帮大爷显然对君子之谓洒脱的很,低头探脑看遍了场上所有牌后,便忍不住窃窃私语地指点起来。所幸无人介意,大伙儿只图个热闹,有人评点,更添场上酣畅热烈的气氛。我坐在餐厅一角,听着他们吆喝吵闹的声音,仿佛一下子从这钢筋水泥的现代化都市,穿越回故乡村头的树荫下——无论首都还是山村,中国人爱热闹的劲儿总是相同。斗上一两个小时,有大爷要买菜、做饭,便约好明日再聚,牌局慢慢散去。

          附近有个寄宿制小学,每周五的黄昏时分,一辆辆接孩子的私车便会停在学校门口,常常堵得麦当劳前的大街拥挤不堪。有几个机智的家长便会把车停在远处,跟孩子约好麦当劳门口见面。一次,我见到门口站着一对结伴而来的年轻父母,大概是对孩子想念的紧,不停低头看着手表,再伸长了脖子向远处的校门张望。突然,缓缓涌出的人潮中“砰”地射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像是一发幸福的子弹,射中了这对父母,让他们猛地弯下了腰,对射入他们怀里的小小子弹又亲又蹭。大概实在太堵,只亲热地说了两句话,父母便牵着孩子走进了麦当劳里。点好餐后,爸爸妈妈抱起花花绿绿的小书包,嘴角微笑地看着孩子津津有味地吃起薯条,男孩叽叽喳喳地说起学校的生活,不知被妈妈怎生一逗,小男孩兴奋地几乎手舞足蹈。终于得了爸爸允许多买一只甜筒冰淇淋,便飞一般地奔向前台,满是稚气的声音仿佛要让全店的人都听到,“姐姐,再要一个甜筒!”。前台的小姐姐便打了一只大大的冰淇淋,俯身微笑着递给小男孩。

          到晚上7点多,夜幕早已落下,麦当劳里依然忙碌热闹,许多加班的白领们刚刚结束一天的工作。比起中午的人声鼎沸,此时人们吃饭的节奏明显舒缓多了。结伴的食客也少了起来,更多的人独自点一份套餐,一边看手机一边潦草就食,安静地吃完,再安静地离开。他们大多是孤独的寻梦人,也是这城市的他乡过客,在麦当劳的人来人往的匆匆脚步里,一切有关孤独、乡愁的凝重情感都被稀释了。

           前些日子复习考试,我常挑一个固定座位,从黄昏时分看书到晚上。在七八点钟人潮渐去的时候,经常见到一位金发碧眼的高挑女孩,款款而来,又翩然离去。她长相清丽,一双大眼优雅又迷惘,就餐时从不拿手机,总仿佛思索着什么。餐厅人少,偶尔目光相接,便点头致意。她从哪里来?在北京做什么?一日,恰好邻桌而坐。我终于忍不住,好奇地搭话“Hello?Nice to meet you!”,她似乎很是惊喜,忙不迭用不很熟练的英语回应。几句话聊下来,方知妹子来自乌克兰,在北京读研究生,就在楼上公司实习。我心道,“哦,东欧人!那儿最近可不太平啊……”简单寒暄完毕,突然没了话题,只好对坐尬笑,待餐肴食尽,便挥手作别。于我,这是枯燥复习里一段有趣的小插曲;对她而言,在言语不通的北京城里,跟吃着同样“Big Mac”汉堡的陌生人聊天,我想,也定是一段尴尬又温暖的经历吧。

             麦当劳于我,更像是某种象征。去国远游时,独自走在陌生的城市里,看到麦当劳便心里一安,“哦,还是有我熟悉的角落”;大雪皑皑里,经过明亮的玻璃窗外,我会想起那些麦当劳里欢乐难忘的时光,借着灯光整整衣帽,揣紧冻僵的手继续前行。东门外的那家麦当劳,最近在中关村大街路口竖起一座巨大的亮黄色“McDonald”灯箱。过去几年在校外修读夜校课程,总是晚上10点多才能回到宿舍。那时候街上还没有拥挤的共享单车,我常常骑着那辆“嘎吱嘎吱”的二手捷安特,往返于校内外。到麦当劳所在路口,往往会遇到一个要等很久的红灯。停在斑马线一侧,我会隔着车水马龙,望向对面双拱门式的大“M”招牌,静静回想课上的收获。偶尔返程会搭夜班公交车,晃悠上几站路,脑袋便有些晕眩,百无聊赖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突然一抬头,望见那金黄色的“M”招牌,便忍不住情绪一振,“再过一站,就要到啦!”那一瞬间,我仿佛理解了19世纪漂泊累月、横渡大西洋的旅客们,看到纽约城外的自由女神时的欣喜。

             我时常想,这座容纳2300万人口的城市里,哪里能让我感到安心自在呢?

            天安门广场、长城是属于天南海北的游客的,若无一颗朝圣向往的心,必难容忍人潮的拥挤;景山公园、锣鼓巷是属于老北京人的,若从小不曾在胡同四合院里嬉闹长大,怎能惯于享受打太极、遛鸟的自在?

            而麦当劳,却是北京城里为数不多的例外。在麦当劳坐下时总觉得自己是步履匆忙的过客;隔着橱窗遥遥而过时,却又觉得那是风雪夜归之处。

            有空,我还会来麦当劳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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