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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运动来了,本以为是平头百姓的吴俊英怎么也想不到这种难会落在自己家人头上。金花的丈夫因为一些工作上的“错误”被下放至山村且只能生活子在那里进行劳动改造。所谓的劳动改造无非就是不发放任何物资且要上缴该缴纳的公粮。金花跟丈夫带着五个孩子奔走在起起伏伏的山脊上,像极了一群逃亡的野兽。山下的两间茅草房是他们的住处。屋顶上稀稀疏疏的草随风飘不动,或许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草了吧,只能是僵硬地被压在几片薄薄的瓦片下。四周的“墙”透风,刮得枯叶乱颤。屋内有青土砖垒起来的大通铺。一张歪七八别的木头桌子,中间裂了一道深深的缝儿。金花带着孩子们去屋外转了转,周勇在屋内长长的叹了口气。周勇的“罪名”很大,但组织还是会照顾到家庭,说金花可以继续留在厂里工作,但当消息传到吴俊英耳朵里的时候,她说服金花带着孩子一起跟自己的男人走,用吴俊英的话来说就是,只要认定这人,无论他到哪,你们都是一个家,一个整体。

刚被下放的金花两口子,日子过得非常艰难,对于两个只在工厂参与一些基本活计来的人来说,种地是很煎熬的。只是照着自己的想象来种,那收成是可怜的,说颗粒无收有点夸张,但一家七张嘴,能填饱一张也不容易。吃解决不了,穿就更不必提。有一次吴俊英带着传宗和玉香来探望,走了一天才到这个被金花称之为家的草棚子里。刚一进门正好看到金花一家正在吃晚饭。簸箕里躺着三个高粱面窝窝头。桌子中央放了一盘清水。金花的丈夫招呼着吴俊英娘三个坐下,脸上的褶子也局促起来,那句“一起吃”的第三个字都低到了嗓子眼儿里。金花的五个孩子也不感动桌上的高粱面窝窝头,金花一边招呼着母亲坐下,一边从柴火锅里给母亲盛了一碗热水。天寒地冻的,一碗热水就是金花对母亲姐弟最好的招待了。人在苦难的时候又有什么尊严可谈呢,金花羞愧又羞愧,低头了好久才肯抬起头来看看母亲。她无声地流着眼泪,吴俊英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桌上的三个窝窝头被金花掰成了十二块,大小不一。一个人分到一块儿,金花的五个孩子们吃的狼吞虎咽,金花嘱咐着孩子们说别忘了蘸桌子上的盐水,原来桌子上的那碗清水是他们的下饭菜,加了盐的清水。饥饿让人来不及品食物的滋味,短短几分钟,孩子们就已经吃完了手中的干粮,有两个孩子看向了金华丈夫手里剩下的一点,眼神里全是渴望。金花丈夫随手把那一丁点儿掰成两半儿,分给了两个孩子,其他的三个孩子看到了他们两个拿到了父亲的干粮,也望向父亲。金花丈夫的眼神里流出了深深的悲伤与无奈,他忍不住叹一口气,起身走向了草棚子外面,看着他的肩膀一高一低地抖动着。吴俊英趁机把传宗和玉香手里的干粮也夺了过来,再加上自己的,分给了其余的那三个孩子。金花又落泪了,她心里更愧疚了,觉得母亲带着姐弟大老远跑来,连高粱面的窝窝头都管不起,她蜡黄的脸上有了血红,混在一起竟成了紫色的脸颊,而这时的吴俊英心里像利刃拉一样,刚开始没觉得疼,待到回过味儿来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痛。虽说金花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但她早就把她看做是亲生的闺女,有时候对她的爱胜过传宗和玉香。

吴俊英这次带着传宗和玉香过来,本想着是来给他们送一些过冬的棉袄棉裤,怕他们在山上冷,但到了之后才发现其实比棉袄棉裤更紧急的是一口吃的。吴俊英本来打算带着传宗和玉香在这里住一晚大,但看着那几条长短不齐的板子上需要躺八个人,她就有些不忍。尽管金花让的进,但吴俊英还是带着传宗和玉香冒着风雪往家走。风加着雪花,拍在脸上,吴俊英却没有感到一点疼痛,因为此刻她的心里的疼痛已经超越了一切。缩在她身边的传宗和玉香不停地问还有多久才能到家,吴俊英没有任何回答,只是拽着他俩踉踉跄跄地走。吴俊英想,无论现在咋样,日子总会熬过去的吧,想着想着她的脚步比之前更快了,好像她多迈一步,好日子到来的时候就会提前一样,她禁不住有种钻进夜里的投入感。

那一天,吴俊英到家的时候鸡已经开始了头遍打鸣,她安抚好传宗和玉香睡觉,自己坐在灶间思量着怎么能帮金花一家度过难关。她看着家里也不多的柴和粮食,又有点发愁。天彻底大亮的时候,她听到街上有人挑水的声音,吱吱呀呀的水桶声一次又一次地传入吴俊英的耳朵里。吴俊英再次感受到了希望,她好像悟到了最快能解决金花一家问题的路子,想着想着就赶紧起身把在炕上熟睡的传宗和玉香喊起来。玉香听到喊声,一骨碌爬起来,但传宗还赖在炕上,不肯起。吴俊英拿起灶间的笤帚疙瘩朝着炕头一敲,传宗也揉着惺忪的眼睛挣扎地爬起来。吴俊英吩咐他俩赶紧穿好衣服,各自带一个打满补丁的老粗布包袱等着出发,吴俊英从锅里拽出三个蒸地瓜,一人发了一个。娘三个边吃边朝着铁路附近走去。

吴俊英住的这个地方离着铁路大概有五里路,平时他们走过大约需要一个钟头,但今天走得异常快。这是吴俊英的老根据地了,她们娘三个这两年的冬天全靠在这附近捡煤渣过活。从这里经过的火车都是货运车,火车上最多运输的就是煤渣。吴俊英不知道这煤渣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知道这种煤渣还可以再利用,尽管没有煤炭好用,但比柴火的燃烧持久。煤在那个年代里,贵的狠,那是高级人物才能用的起的,吴俊英这么想,而她能够在别人烧过的煤灰里再捡一些煤渣就已经很知足。用吴俊英的话来讲,这白来的东西却能比柴火还好使,这不是好事,啥是好事儿呢。她之前不曾让传宗和玉香来捡煤渣,她不想把生活的这份沉重的苦难带给孩子体验,但一想到金花一家的现状,她的心禁不住揪着疼。如果在孩子中选择牺牲一部分利益的话,她毫不犹豫地去选择牺牲传宗和玉香的,因为她觉得他俩毕竟还有亲娘的庇护,而金花打小就是苦命的人,不能也不想再让她承受更多的苦难。

在更多的煤渣中找一些油亮的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你需要用手不停地扒拉着煤灰堆儿。煤灰一被翻弄,溅起一米多高。传宗咳嗽个不停,玉香打了好几个喷嚏,忍不住用手摸了摸鼻子,顿时变成了黑鼻子的小人儿。吴俊英忙把自己的头巾摘下来给玉香为在脸上。传宗也伸手跟她要遮盖的东西,吴俊英在他手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又使劲攥了攥。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跟传宗对看着,眼神里流出了无限的爱怜。吴俊英何尝不想夺一块方巾啊,可惜她也没有,如果还是让她做选择的话,她依然还是选择保护小的,那传宗就成了被忽略的那一个。

捡煤渣的人还在不断的涌来,吴俊英督促着传宗和玉香快一点,她说,你们多捡一块,姐姐就少挨冻一会儿。娘仨的赶紧越来越足,眼看着包袱鼓囊了起来,三个人的头上也都浸出了汗。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三个人都变成了“黑人”,互相看着对方笑了起来,生活本是一杯苦味浓的茶,殊不知只要齐心协力竟然也能在这种苦里品出了一定的甜,让生活不那么没有指望。

吴俊英把传宗和玉香包袱里的煤渣往自己的包袱了倒了又倒,直到倒不下。她想着往背上发力,却被包袱拽了一个趔趄,她再次咬咬牙用力才摇摇晃晃地背起了煤渣包袱。而后传宗也学吴俊英把妹妹包里的煤渣倒一些到自己的包袱里。一用力往背上甩,裤子挣出一条缝儿来,脚一滑,大拇哥漏了出来。玉香瘦小的身体上也担起来煤渣。煤渣这东西,不是其他的东西,而像炸透了的铁丸子,不但沉,而且凸起的部分像刺一样扎扎实实地扎进背里。吴俊英满脑子都是想着金花一家人有了煤渣以后不再睡凉炕,她越想,步子就迈得更快了。紧跟其后的传宗和玉香只有小跑着。

五里路不近不远,娘仨儿晃荡到家,背上的垫背步早已湿透,背上还夹杂着一些针扎的疼。吴俊英放下自己的煤渣包袱,马上过来接传宗和玉香的包袱。玉香吆喝着疼,吴俊英解开玉香棉袄的一角发现玉香的小肩膀被勒得通红。传宗没有吭声,也被吴俊英拽过来检查了一下,她看见传宗的背上有深浅不一的扎痕。她的泪水瞬间如如下,自责又心疼。路上的信心被孩子们身上的伤一下子击垮了,可她自己呢,好像觉得破棉袄的棉絮上粘在了身上。她不敢脱棉袄,硬是穿着破棉袄睡了两天。

两天后的吴俊英找到了村里的葛老头儿,想着跟他换百十斤地瓜干面。她拿出了家里仅有不多的玉米,那是留着给传宗和玉香改善生活的玉米,她想着磨成面儿,给传宗和玉香掺在高粱面里,好吃一些,也不至于让孩子因为拉屎一个个憋红了脸。玉香虽说岁数已经不小,但个头看起来还像三四岁,而传宗瘦的像嘎牙。可当下这些都成了不重要的,因为传宗和玉香还可以活,但金花一家可能会面临着饿死。抓大放小,吴俊英经常这么评断自己。

换了地瓜面以后,吴俊英借来了一辆小木推车,两边先装好煤渣,推车中间再担上百十斤的地瓜面。她找来三根绳子,一根绑在车把上挂在自己脖子上,其他的两根分别做了两个口套在传宗和玉香的肩膀上。他们出发了,他们要去给金花一家送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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