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8日
人生宁为袁粲死
世世莫生帝王家
公元479年初夏,齐王萧道成接受宋顺帝的禅让,要举行传统的受禅仪式。
顺帝刘准才十三岁,性情温和,跟哥哥刘昱完全不同。清晨,他本该上殿去参加典礼的,听说要交出皇帝的玉玺,心里紧张,不肯出来,躲在皇宫佛阁的宝盖下面发抖。【479.4宋顺帝下诏禅位于齐。壬辰,帝当临轩,不肯出,逃于佛盖之下】
辅国将军王敬则带着禁卫军士进宫搜寻,来势汹汹。【王敬则勒兵殿庭,以板舆入迎帝。】
太后慌了,领着太监到处找,把他从佛阁中抱下来。王敬则给孩子解释,请他上车。孩子擦掉泪水,问他:“要杀我吗?”【479.4太后惧,自帅阉人索得之,敬则启譬令出,引令升车。帝收泪谓敬则曰:“欲见杀乎?”】
王敬则说:“只要搬出皇宫就行了。你们的老爷爷当初对司马氏,就是这样办的。”【479.4敬则曰:“出居别宫耳。官先取司马家亦如此。”】
皇帝的热泪顺着脸颊刷刷直流,哽了半天,说出一句十分伤心的话:“愿后身世世勿复生天王家!”【479.4帝泣而弹指曰:“愿后身世世勿复生天王家!”】
刘准说的天王就是皇帝。他从小也信佛教,听惯了人死之后投胎转世的道理。不料皇帝家中竟是如此可怕,才说出这样的话来。宫中妃嫔侍婢听了皇帝的话,想到各人的命运,无不伤心痛苦,顿时一片哭声。【宫中皆哭。】
皇帝镇定下来,拉着玉敬则的手:“王将军,求你保护我,送给你十万钱,好吗?”【479.4帝拍敬则手曰:“必无过虑,当饷辅国十万钱。”】
可怜的孩子,哪里懂得权力斗争的残酷,竟是那么天真!
这天,侍中谢朏在大殿值班。按照仪式要求,该他亲手解下皇帝的绶带和玉玺,再恭敬地送到齐王府去。他却佯装不知,坐在殿外不进门。【479.4是日,百僚陪位。侍中谢朏在直,当解玺绶,阳为不知,曰:“有何公事?”传诏云:“解玺绶授齐王。”】
司仪官请他,他说:“我是宋朝的侍中,哪能去干这个?齐王应该派出齐国的侍中嘛!”说罢,从榻边拉个枕头,躺倒便睡。【479.4朏曰:“齐自应有侍中。”乃引枕卧。】
司仪急了,劝他说:“这是什么时候,耽误大事会惹出祸来的!你实在不去,就假装有病,我另外找人,行不行?”【479.4传诏惧,使朏称疾,欲取兼人】
谢朏大怒:“我没病,找什么人!”站起身,整好朝服,直出东掖门,上车回家了。【479.4朏曰:“我无疾,何所道!”遂朝服步出东掖门,仍登车还宅。】
司仪只得请王俭来代替。他是齐王府的尚书右仆射,才二十八岁,萧道成的亲信,再合适不过。交接仪式才得以顺利地完成。【479.4乃以王俭为侍中,解玺绶。】
刘准坐着画轮车,回到原来的东宫。一路上冷清清的。他问身边的人:“今天怎么不奏音乐呢?”谁也不好呢声。【479.4礼毕,帝乘画轮车,出东掖门就东邸,问:“今日何不奏鼓吹?”左右莫有应者。】
皇帝出入,仪仗队吹吹打打,原是天天如此。现在下台了,当然取消了仪仗队。刘准不懂禅让的把戏,也不明白皇帝的一套威风,才问出这种孩子话来。
右光禄大夫王琨,年轻时是刘裕的部属,作过晋朝的郎官,几十年风风雨雨,改朝换代,看多了一幕又一幕的悲喜剧,留下了苦湿的记忆。他听到孩子天真蒙昧的话,心里难受,抓住车座边的獭尾,失声号哭:“别人都因长寿高兴,我却只有悲伤。恨我没有早些死,总是看到这种事!”跟在车边的宋朝官员,都难过得泪如雨下。【479.4右光禄大夫王琨,华之从父弟也,在晋世已为郎中,至是,攀车獭尾恸哭曰:“人以寿为欢,老臣以寿为戚。既不能先驱蝼蚁,乃复频见此事!”呜咽不自胜,百官雨泣。】
褚渊是宋室的司空兼太保,地位崇高。由他摔着玉玺,率领文武官员,到齐王宫中敬请萧道成接受。
萧道成按传统礼节一再推辞,然后接过来,正式称帝,改国号“齐”。【479.4司空兼太保褚渊等奉玺绶,帅百官诣齐宫劝进】
他封宋顺帝刘准为汝阴王,待遇按刘裕对晋恭帝司马德文的样子。在丹杨建置新宫,派兵守卫,软禁起来。【479.4奉宋顺帝为汝阴王,优崇之礼,皆仿宋初。筑宫丹杨,置兵守卫之。】
可是萧道成总还是不放心,四个月后,派人把汝阴王刺死,全家也一起杀光,晚上才睡得安稳了。【479.5或走马过汝阴王之门,卫士恐有为乱者奔入杀王,而以疾闻,上不罪而赏之。】
齐高帝即位不久,裴颛写信给他,揭露他篡位称帝的罪恶,还当场扔下官帽,脱掉官服,扬长而出,被抓回来杀了。【479.4奉朝请河东裴觊上表,数帝过恶,挂冠径去;帝怒,杀之。】
太子萧赜请求一并杀掉谢朏:“这帮人明目张胆侮辱陛下,砍掉他们的脑袋,警告那些狂妄之徒吧!”高帝不赞成:“杀死谢朏,恰恰促成他的名誉,还是不理他为好。”谢朏从此也没再做官。【479.4太子赜请杀谢朏,帝曰:“杀之遂成其名,正应容之度外耳。”久之,因事废于家。】
萧道成五十三岁做皇帝,可以说是水到渠成的。他是刘宋王朝的老将军,身经百战,学识渊博,头脑清醒,文采斐然,诗歌写得极好。【482.3高帝沉深有大量,博学能文。】
他作风老练踏实,生活俭朴,任用褚渊、王俭等人,都很得力。他注意教育子孙,不要争权夺利。有一天,从衣箱里找到一支玉导,是皇帝插头发用的,便一把摔碎:“不要留下来,这就是你争我夺的根子!”【482.3性清俭,主衣中有玉导,上敕中书曰:“留此正是兴长病源!”即命击碎;仍案检有何异物,皆随此例。】
他向沛国人刘瓛请教政治得失,刘公说:“政在《孝经》。刘宋亡国,陛下立国,都是这个道理。吸取过去的教训,再加宽容厚道,危险可以变太平;跟着老路走,太平也会变危险。”他从内心佩服:“儒者之言,可宝万世!”【479.4帝问为政于前抚军行参军沛国刘瓛,对曰:“政在《孝经》。凡宋氏所以亡,陛下所以得者,皆是也。陛下若戒前车之失,加之以宽厚,虽危可安;若循其覆辙,虽安必危矣!”帝叹曰:“儒者之言,可宝万世!”】
他经常对大臣们说:“给我十年时间,要让黄金的价钱跟土块一样。”【482.3每曰:“使我治天下十年,当使黄金与土同价。”】
这未必办得到,但心肠是好的,志气是高的。可惜,当了四年皇帝,活到五十六岁就病死了。
紧跟齐高帝的大臣,褚渊资格老,最忠诚,功劳大,受的气也最多。
就在萧道成受禅当天,褚渊忙碌不堪,晚上还没回家。堂弟褚炤问到侄儿褚费:“你父亲今天在干什么?”侄儿告诉叔叔:“在大司马门前,请齐王接受玺绶哩。”褚炤闷闷不乐:
“你家的司空大人,捧着刘家的东西,送到萧家去,搞些什么玩艺!”【479.4渊从弟前安成太守炤谓渊子贲曰:“司空今日何在?”贲曰:“奉玺绶在齐大司马门。” 炤曰:“不知汝家司空将一家物与一家,亦复何谓!”】
褚渊当了齐朝的司徒,是宰相。祝贺的宾客把门都塞满了。褚炤很不高兴:“我的兄长真怪,年轻时讲究名节,岂料如今这样轻狂!家门不幸,当什么司徒?假如他死在中书郎的官位上,不是名声极好么?现在,德行有亏,名誉扫地,偏偏越活越精神!”【479.4以褚渊为司徒。宾客贺者满座,褚炤叹曰:“彦回少立名行,何意披猖至此!门户不幸,乃复有今日之拜。使彦回作中书郎而死,不当为一名士邪!名德不昌,用复有期颐之寿!” 渊固辞不拜。】
褚渊听了,十分难堪,不愿接受司徒的官职。
原来他生母是刘宋王朝的始安公主,继母是吴郡公主,妻子是巴西公主,享受刘家人的官禄,却帮萧道成夺取刘家人的天下。【479.5渊母宋始安公主,继母吴郡公主;又尚巴西公主。】
袁桀和刘秉曾起事声讨萧道成,他竟私通消息,把袁、刘二人置于死地。建康百姓厌恶他,流传一首歌谣:
可怜石头城,宁为袁粲死,不作褚渊生!
赞扬袁粲保卫宋朝,很忠义;憎恶褚渊吃里扒外,没良心。这样巨大的压力,他怎敢接受司徒的官位呢?
不久,齐高帝硬把他升为司徒,当了首辅,他不敢拒绝。上早朝时,总是用扇子遮住脸上的阳光。征虏功曹刘祥擦身过,竟当面讽刺:“干出那种事,没脸见人,扇子遮得住吗?”【480.12十二月,戊戌,以司空褚渊为司徒。渊入朝,以腰扇障日,征虏功曹刘祥从侧过,曰:“作如上举止,羞面见人,扇障何益!”】
褚渊受不了,训斥道:“你算什么,出言不逊,太不像话!”【渊曰:“寒士不逊!”】
刘祥也不示弱:“我没本事杀死袁粲和刘秉,当然不算什么,哪像你呢?”【祥曰:“不能杀袁、刘,安得免寒士!”】
刘祥曾私自编写《宋书》,抨击萧道成的禅让把戏,后来被褚渊的朋友王俭告发,被流放到广州死了。
太子萧赜在玄圃设宴招待大臣。沈文季和褚渊发生争执,沈文季开口就揭疮疮:“你自以为是忠臣,可死后如何去见宋明帝呢?”太子觉得太刺耳,便打圆场:“沈公喝醉了,说胡话。”也没认真对待。【480.12太子宴朝臣于玄圃,右卫率沈文季与褚渊语相失,文季怒曰:“渊自谓忠臣,不知死之日何面目见宋明帝!”太子笑曰:“沈率醉矣”】
褚渊哪有心思再做官?身为宰相,部属不断地当面讥讽,却不敢应声反驳,可见社会舆论对他多么不利。其实,他是看到宋室宫延腐朽已极,几代孩子皇帝没用处,才毅然依附萧道成的,他没有错。只是传统的忠义思想,使他觉得自己背叛恩人和亲人。这种道德法庭的判决,是很难辨白的。
齐高帝死后,褚渊也病了,他请求齐武帝萧赜解除自己的职位。经过再三恳求,从司徒降为司空。过了三个月,病死了。
儿子褚贲觉得父亲背叛刘宋,趋附萧齐,是失节,是缺德,感到内愧。脱掉孝服后,辞掉侍中职务,把爵位让给兄弟褚蓁,在父亲的坟头搭个草棚,终生隐居,没有露面。【482.8南康文简公褚渊卒,世子侍中贲耻其父失节,服除,遂不仕,以爵让其弟蓁,屏居墓下终身。】
功过是非,到底应该怎样评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