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桥飞跨水当中,一字阑干九曲红。
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
这是一首描写扬州城繁华景象的诗。清朝年间,扬州一直是全国商业中心,酒楼茶肆、山水园林、商贾美女、独领风骚。乾隆年间有一部流传广泛的笔记《扬州画舫录》,可以窥见一斑。
皓月如浑圆银盘悬挂青空,月光洒落离扬州千里之外的江西上饶古街巷,遮天蔽地的古树下,有一处人家。
一位衣着干净朴素、身材高大的女子,站在庭中,端详那轮明月很久了,丝毫没有察觉身边一双稚态儿女正在嬉戏打闹。她心里想着的,正是诗中所描绘的地方,千里之外的繁华之地——扬州。
扬州,是两淮盐政的驻地。她的丈夫卢绍绪已经到扬州辖地的富安盐场任盐课司大使已经三年了,从卢绍绪写给她的家信可以得知,那边状况基本安稳,希望接她和孩子们一起来扬州团聚。
马红缨手上拿着那封信,溢出一声叹息。她非常了解自己的丈夫,卢绍绪,这个永不知疲倦的男人,一直希望能干出一番的事业。这座村落零零散散住着不少卢氏族人,大家世世代代群居于此,生活闲适安逸,只有他是最盼望走出去的。
如果不能在这里终老,那就出去看看吧。抓着信的手握得更紧了。
年纪相仿的小女儿卢萱萱和小儿子卢亚恩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扑到她身上,两个孩子额上有微汗,应该是玩累了。马红缨帮他们擦擦汗,一手牵着一个,进了屋。
屋外静悄悄,时而有虫鸣叫。
马红缨和卢绍绪的另外两个儿子卢晋恩、卢粹恩正在里屋挑灯读书。这是卢绍绪亲身示范的结果,无论身在何处,卢绍绪总是带着几本文集,随时翻看,儿子们年纪不大却有样学样,虽然父亲已离家三年,但儿子们依旧坚持每日苦读,他们同样深信,富安盐场每一个孤单的夜晚,父亲一定也在灯烛下读书或写字。
萱萱和亚恩已经睡着了,发出了平和的呼吸声。这三年带着四个孩子着实不容易,明天还要去向卢氏本家族长们道别,马红缨内心着实不想与他们打交道,可是事到如今,启程在即,已经不得不去面对。她皱着眉头,事事千头万绪,事事都要解决,要不是身板结实,真熬不住。
青石路的尽头是一座颇有古韵的民宿院落,砖依旧是青的,粉白的墙却因常年雨打风吹变得花黄,呈现出斑驳感。院前是一汪河水,架起一座长长的木桥,桥的另一端有一棵歪歪斜斜、却枝繁叶茂的大树。
远处青山起伏不断,天空下着小雨,上坡之上雾气缠绕,更添仙境之感。
卢绍恩的父亲卢达斋正坐在厅堂中央,几位卢姓宗亲分列两边。马红缨带着萱萱和亚恩来到厅前。奶奶张氏不知从哪里探出头来,看到孩子们高兴地上去一把揽了过来。
“萱萱,亚恩,我家的两个宝贝儿!”见到孩子们的张氏笑脸如花,朝儿媳扫了一眼,把孩子们带出了前厅。
萱萱被奶奶紧紧搂着有点不太适应,微微挣扎了两下,亚恩倒是平静地任她们抱着。
她在被带离前,看到娘亲的表情和平时不一样,手抓握得很紧。幼小的她感觉到了家里似乎有事要发生。
“萱萱,奶奶给你准备了糖水点心,”张氏好多天没有见到孩子们,高兴坏了,让李妈把好吃的东西端出来。
两个小小的瓷杯,上面绘着金线牡丹和胖胖的幼童,萱萱拿着小杯子觉得很有趣,一直盯着反复看,亚恩抓起点心早就吃起来了。每次到爷爷奶奶家,总有这些吸引小孩子的物件和热情的家人,萱萱觉得很喜欢。张氏笑眯眯地一直瞧着两个孩子,虽然相隔不远,但也不是常能见到,到了她这个年龄,这么大的孩子就是心头肉,怎么也瞧不够。
可是马红缨就没那么轻松了,她要把全家搬去扬州的事情跟族人详细说明。虽然家书已达,但老父亲没那么容易放下三年前的事。卢绍绪只身北上,并没有得到卢达斋的首肯。
早在心中想了很多遍,去扬州的路线、盘缠等等一应都完备,马红缨把一切细细讲明,可卢达斋的反应并无太大兴趣,他似听非听,不置可否。
“你们去了那边,可难得回来了呀。”叔父卢达明开了口,绍绪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这孩子从小就有着过人的智慧与胆识,他一直相信绍绪会有一番作为。可是一家六口真要举家搬到遥远的扬州,这在族里还是破天荒头一回,叔父卢达明五味杂陈。
“我们会带孩子们回来看望各位长辈亲属的,不会忘记这里是根。”马红缨平静地回答,卢家是家族观念很强的传统家庭,她明白长辈们一时还难以接受。
“但愿如此。外乡人在扬州打拼不容易,你们可要做好吃苦的准备啊。”叔父看了卢达斋一眼。
“谢谢叔父关心提醒,扬州虽是各路人马汇集,但熟识的家乡人还挺多,绍绪这几年跟他们一直有联络,大家互相帮助,情况不会太糟。”马红缨说着,其他几位宗亲也在窃窃讨论着。
三年前,卢绍绪和几位老乡一起去扬州,卢达斋是最后才接到的消息,那时卢绍绪已经准备离开上饶北上了。他连着三天到祖屋求见老父亲,希望与父母好好道别。可是卢达斋以各种理由避而不见,最后甚至去了邻村,到临走父子也没能见上一面。
马红缨看在眼里,无计可施。她深知这父子二人的性格,都很有主见,都很难说服对方。
祖屋里一直在热烈讨论,宗亲们各抒己见,有的深情回忆小时候如何疼爱绍绪,有的对孩子们的未来充满担忧,有的希望等绍绪站住了脚就去投奔他们,还有希望能代管马红缨养的鸡鸭鹅。令马红缨哭笑不得。
唯有卢达斋,一言不发。这位老者,曾经历过上饶官场,如今年岁渐高,身体常有不适,基本在家休养,偶尔下田劳作。
他咳嗽了两声,大家把目光都投向了他。
“就这么着吧。”他声音有些虚弱,但坐得很直,他的脸长长的,山羊须微微颤动,“你们路上要注意安全。”
“好的,父亲,我们会小心的。”马红缨还想再说些什么,卢达斋已经起身,拿起放在茶几上瓜皮小帽,宗亲们也纷纷站起来,各自散了。
卢达斋和马红缨一前一后走出前厅。院子里,萱萱和亚恩正在李妈的带领下爬上爬下,萱萱爬得特别快,一转眼就窜到了梯子的顶端,亚恩也想爬,但因为年纪小,手上劲不大,总抓不住扶手,萱萱笑嘻嘻在一旁看亚恩的笑话。
“你别得意,等他再长大一点你就比不上他了。”李妈说。
“什么?!”萱萱不相信:“你别骗弟弟了,我长大了也比他爬得快!”她的小羊角辫翘得高高的,对自己的爬梯子的本领深信不疑。
亚恩爬得直哼哼,虽然李妈这么说,但他也不知道自己长大了会不会比姐姐强壮。在幼小的亚恩眼中,又高又胖的姐姐什么都会做,对他而言是像山一样的存在。
卢达斋停下了脚步,马红缨招呼两个孩子过来,老人把孩子们揽在身边,身体一阵摇晃,半天不说一句话。萱萱瞥到花圃旁有一个小木马,是爷爷之前偶尔做木匠活打给自己的,脚蹬上面还缠着红红的丝线,漂亮而神气。亚恩还不会骑木马,萱萱回到祖屋,爷爷总是会把小木马拿出来给她骑。
萱萱不知道,很快她就要离开爷爷奶奶,离开熟悉的这一切,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了。
“照顾好孩子们。”卢达斋声音有点颤抖,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虽然还有别的子女后代,他对绍绪,对绍绪家的孩子有着更特殊的感情。
“父亲,您就放心吧,您和母亲也要保重身体。”
“我活得够长了,孩子们还有自己的生活。”卢达斋放开了萱萱和亚恩,示意自己累了,马红缨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祖屋。
祖屋前面曾种了一些竹子,很快连成了一片茂密的竹林。后来因为那片地做了别的用途,竹子也全部砍掉了,如今是一户朱姓人家住在那里,围墙刚刚修葺一新,门也用漆刷过了。
朱家孙女跟萱萱年纪相仿,说得上话,每次萱萱来爷爷家,朱家孙女都过来找她玩。这次来,奶奶没来得及去喊她,萱萱一定要马红缨去敲一敲朱家的门。马红缨拗不过女儿,敲开了门,开门的大爷说朱家孙女去镇上了,约莫下午才能回来,萱萱怅惘了看了一眼门内,跟随母亲离开了。
卢绍绪宅院里的东西不多,收拾起来耗费不了太多时间,家里只有一个陪嫁的佩姐,一直跟随着马红缨,这次也跟随他们一道去扬州,其他田宅里的劳力都提前遣散了。
这些日子,卢宅上下齐动手,把能带的都搬上了车。重要的物件捆得严严实实,书本就足足装了有大半车,晋恩、粹恩想带的其实更多,但马车实在装不下了,他们只得忍痛留下了一些,准备等下次回来再捎上。两个儿子个子高,劲儿大,搬东西极快,从马红缨手中一把一把接过沉重的箱子垒到车上,动作相当麻利。马红缨欣慰地看着儿子们忙碌的身影,露出久违的笑容。
萱萱和亚恩也加入了帮忙的行列,他俩跌跌撞撞把玩具搬上了车,还为谁搬得快在母亲面前吵了一架,萱萱钻进母亲怀里,挑衅地看着弟弟,亚恩觉得姐姐无聊,转身跑到花圃拿起小铁锹挖起花草,萱萱一看很有趣,也加入了他。
天色渐晚,饭菜的香味飘散在院子里。
镇子渐渐安静了下来,灯火逐渐在各家各户点亮,在外务工的人们都归了家,忙了好一整天的马红缨和孩子们坐在客厅吃饭。今天,大家吃得比平时要多得多。
对马红缨而言,这种场景多么熟悉,多么令人怀念!自嫁给绍绪,已经过了十几年这样的生活,踏实、安心,她以为会一直这么持续下去。当年,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嫁给了隔壁镇的这位年纪相当的青年,卢绍绪。尚在闺阁中时,时常听哥哥们谈起他,他是适龄男子中非常优秀的人物,性格宽厚、仪表堂堂、做事干脆利落。
她的父亲和卢达斋有一些交情,两家条件相当,马家做些生意,比卢家还要富裕一些,两家联姻是天造地设的选择。
马红缨和卢绍绪的婚礼,让两个小镇着实热闹了一番。接亲的红轿子从山那边过来,整个山头仿佛披上了红装,鞭炮声仿佛把常年笼罩在山上的薄雾都震散了。两人的婚后也令人称羡,卢绍绪很有上进心,对妻子关心体贴,两人很快就有了两个儿子,过了些年又得一子一女,可谓夫妻和睦,家庭兴旺。
只是一座小城,装不下一颗男人渴望干事业的心。
那个年代受到太平天国战火影响,长江漕运中断,淮盐引地尽失。曾经繁盛的南京和长江中下游平原一带备受摧残,期盼复兴,作为全国经济中心的大都市扬州尤其如此。母亲张氏那边有几位远房亲戚在扬州当盐差,卢绍绪一直想去投奔他们。
马红缨理解自己的丈夫。卢绍绪平静的外表下,有着很强的决心,他是一个无法轻易撼动的人。所以明知父亲卢达斋会反对,他还是义无反顾去了。扬州是一座大城市,他应该去那里寻梦,哪怕赤手空拳、单枪匹马。
宅院最后一晚的灯忽明忽暗,一如马红缨的心,她一面相信会有一个更好的明天在等着他们,一面又担心即将面临的种种困难。那里关系复杂、人心难测,可不比这座安逸宁静、民风淳朴的小镇。
萱萱同样没有睡好,她好像知道家里有事发生。这孩子,有时候像小大人似的,对许多事情虽然她描述不出来但能察觉得到,相对而言,亚恩就迟钝了许多。母亲和弟弟已经睡下了,萱萱盯着黑漆漆的屋顶,似乎在想着什么,也许她还是对那日白天没有见到朱家妹妹耿耿于怀。
出发前,两名祖宅的仆役被派跟随他们一同前往扬州,听前来送行的人说是卢达斋的安排,马红缨心中感激不已,望向远山连绵的方向,默默地祝福老人。前来送行的除了跟马家走得近的几位亲眷,还有卢绍绪的两位姐姐,两位姐姐已经嫁到离家很远的城镇,但她们还是赶来送别。一行数人,几辆马车,沿着山脚一路向北。
四月里,山清水秀,花香荡漾,从江西上饶到目的地扬州东台一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此时天气转暖,沿途美景无限,但风还是很大。马红缨一直注意照看着两个孩子,不让他们把身子伸出马车外,以防着凉生病。夜里,马红缨抱着萱萱和亚恩,在车厢中唱着儿歌哄两个孩子入睡。长大后的萱萱一直忘不了从老家上饶到扬州的这一路,马车颠颠簸簸,车厢侧壁有脏渍,她和母亲、哥哥弟弟们一道驶向未知的未来。
他们途经徽州、宣城,远远绕过太湖,进入镇江、扬州,最终来到了富安盐场所在地——东台富安镇。在那里,父亲早就准备好了一切迎接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