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夜

即便热得难受,还是喜欢仲夏之夜。由童年过渡到少年的快乐就会在这个时候如清泉般从脑海里汨汨涌出来。

每到这个时候,顽童们的无所顾忌就尽情地释放出来。穿着短裤兜兜,赤裸着上身,借着夜色的掩护,自如地在人群中往来穿梭,或者一丝不挂地水塘里嬉戏耍闹也一点不害羞。要说有什么叫人留恋,不能忘记的就是这水面不足两亩,水深不超过几丈的水塘了,水是酝酿快乐的源泉,大致相当于男女相爱的伊甸园了。

虽然水不太干净,不清澈,甚至滚浊得可用污泥浊水来形容,因为洗衣洗菜洗物,放鱼草或倒入猪粪牛粪之类,但小孩子才不管那么多,趁着夜色,成群结队地跳进水塘里,跳进快乐的海洋里。狗扒式,蛙泳式,侧身式,鱼浮头式,乌七八糟,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谁也不笑话谁。当然也有调皮捣蛋的,就在水里打水仗,或者恶作剧,学水鬼扯脚,把人往水里拖,更有甚者,把人头按在水里呛水,直到水里的人求爷爷 告奶奶为止。我是比较安静的人,不喜欢与他们“同流合污”,一起打闹,总是在一边单独呆着。他们在东,自己便在西,仿佛那热闹与自己毫无关系,只要洗却铅华,洗却溽暑,洗却一天的疲劳就可以了。

要消暑降温,蹲在水里是最好的方式。晚上八九点钟,水温也降下来了,既可消暑纳凉,又可嬉戏打闹,实在是最好的去处;倘要思考问题,或者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抛却一切烦恼,任凭身子像一片绿叶浮在水面上,躺在盈盈月色里,微闭着眼帘,便是神仙日子;但是这快乐总是短暂,大人总是怕小孩子有什么闪失,怕水塘有怪物把自己的孩子吞噬了。于是就拿着竹扫帚或长木棍子之类来水塘里撵,赶湖鸭子似的;但也有赖在水里不肯走的,大人一般都是旱鸭子,一见父母气势凶凶的兴师问罪来了,便一个“水闷子”不见了,让父母徒唤奈何,又急又怕,真是皇帝不急, 急死太监!父母跺脚跺得地动山摇,急得眼泪都岀来,他忽地又从水中央冒出来,甚至挑衅地叫嚷着“下来呀!下来打我呀!”

也有父母失去耐心的,于是气急败坏,破口大骂,什么“豆子鬼”,“产落鬼”,“短命鬼短死的”,“背时鬼”,“前世的冤鬼”,“挨千刀万剐的”粗野话骂过不停,虽然是骂自己的孩子,但狠起心来什么毒话都骂得出,小孩子哪懂那些骂的意思呢?只知道水里快活,挨点骂算什么呢?父母骂归骂,骂累了便骂骂咧咧地回去了,也有一步三回头的,可是不听话,操碎心也枉然!

仲夏之夜,水里是快乐的舞台,另一个快乐的舞台就是塘堤上,乡里都喊塘基。那塘基大概有一百来米长,三四米宽的样子,仲夏之夜就热闹啦!村子里男女老少都从屋子里走出来,提着小矮凳,摇着小蒲扇,端着一碗小稀饭,仿佛如教徒到麦加朝觐一般,来到凉风习习的塘基上。那时的屋子大多不怎么通风,甚至鸡舍也建在屋内,人鸡共一室,蚊子特别多,咬你没商量!那“畜生”特别狡猾,也不嗡嗡地叫,就是不声不响地,埋头苦干地,冷不丁地做起吸血鬼来。坐北朝南的塘基有时候风还很大,吹得守卫塘基的卫士——白杨树,水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好像吹口哨一样。有风,蚊子就少了许多,既凉快,又没蚊子,自然成了理想的夏日休凉场所。当然,其实还不止这些。

大人们话天域,聊地域,摆龙门阵,天南海北的话题都在这里发布;小孩子围着大人央求讲故事,于是许多既可怕又爱听的鬼故事从大人嘴里源源不断的涌出来。比方说,有一屠户,经常就讲自己去杀猪的路上碰到各种各样的鬼,因为那时杀猪都是深更半夜去,所以常走夜路,自然碰到鬼的机率大许多,他又讲得活灵活现,好像真的身临其境似的。他说他经常看到穿着红衣红裤红鞋的两小女子坐在某某路边的塘基上,涂脂抹粉,妖艳地引诱他,但他知道她们不是人,是鬼,所以不去惹她们,不上她们的当。父亲讲得最多的是碰到“倒落鬼”,说是最熟悉的路,平时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的路却在这时候迷路了,不知道怎么走,走了半夜还在原地打转转,若不是快天光了,雄鸡一唱天下白,不知道还要转多久呢!最可怕的,毛骨悚然的是狐狸精趴到你背上,比方说人迹罕至的山路,晚上一个人经过时,那精就很大胆,威逼利诱你背她,当然,她先做出楚楚可怜的样子来,甜言蜜语地说好话;你若油盐不进,则敬酒不吃要吃罚酒的,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强行跳到你背上,双手箍着你的颈脖子,于是你越背越重,气喘吁吁,双脚打跪,无论如何也逃不出狐狸精的魔掌了。

在仲夏之夜,在这方不大的舞台上,不只是有痴痴的故事可听,其他可听可看的多着呢!虽然每天辛苦劳作,精疲力竭,但追求心灵快乐的心是不死的。于是,笛子、二胡、口琴轮番上演,在空旷的夜空,在只有煤油灯照明的乡村,略显焦虑,略显迷茫,略显孤寂的青年或吹着欢快的曲调,或拉着沉郁的曲子,诉说着内心无以排遣的寂寞。因为都是无师自通,虽然不怎么样,但在少年听来仿佛是天籁之音,深深着迷。这三样乐器简单常见,但经青年一番深情演绎,确是给略显沉闷,略显疲惫,略显单调的仲夏之夜添色不少,即便都是简单的熟悉的歌曲,也听得人如痴如醉。也许从塘基归来后所做的梦也不一样了,也有了五彩斑斓的色彩,连同梦幻的蛙鸣,梦幻的萤火虫小精灵,梦幻的水波荡漾的月亮和星河一齐入梦来。

虽然也有磕磕碰碰,左邻右舍因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心生芥蒂,心生嫌隙,但只要在这塘基上一坐,一聊,便豁然开朗,芥蒂全去,白天的吵过骂过全是过眼云烟,“相逢一笑泯恩仇”!这就是塘基的神奇之处。望着北方天际一块乌云闪电不断,沉闷的雷声不断,父亲总是自言自语地说东上太阳西上雨,南北上雨连夜空。不过,父亲更多的是说,某某妹子懒是懒得蛇钻屁眼,但歌唱得不赖呢!某某妹子大概比我大过一二岁,父亲是吃皇粮的,在供销社有个一官半职,家境算是比较好的,她也像个公主一样,走路都是抬头挺胸,目不斜视,外人看来有些趾高气扬的味道,自然对没有读什么书的土包子队长——我的父亲看不上眼,叫她出工理都不理,一边昂首挺身,一边唱着好听的歌,自顾自地走着。父亲的权威受到挑战,自然很烦她,但在夜晚听到她夜莺般的好听声音却完全释然了。她是爱唱歌的,嗓子也是金嗓子,声音的清脆,柔软,婉转,悠扬,叫人不得不喜欢,不得不暗地里佩服。尤其在夜空中穿透力极强,成了独一无二的,叫天上的星星听了都不断眨眼的纯情歌手。

在偏僻的山村,在思想禁锢得紧紧的,甚至无一丝缝隙可以透气的乡村,在按部就班,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作息习惯磨成提线木偶般的人们中,她无疑是叛逆的,清新的,并不受待见的。人们只是喜欢她的歌声,其实也没有多少人在她那空灵飘渺的声音中听出了她的心声,听出了一个少女的哀怨和缠绵,不满和无奈。在那样一个年代,只晓得唱歌是生不逢时的,在这简陋的舞台上也唱不出什么名堂,甚至有不务正业的嫌疑。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她一生坎坷,命运多舛,四十多岁便了此一生。其实她的寿命也不算短的,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在这美好的仲夏之夜居然纵身一跳,把年轻的生命当做仲夏之夜的祭品奉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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