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笔》

        沈何安死了,京城也许再不会有这般风华绝代的名角儿。

        尽管他许多年不唱了,渐渐的被大家甚少谈论。后起之秀一茬一茬儿的红起来,四九城的梨园行儿里,最不缺的就是角儿。可是现在的小角儿呀,都不能与沈何安相提并论。

        我来他的葬礼,在他棂前的许多枝白色和黄色的菊花旁摆上了一副头面。他是爱这副头面的,我一直都知道。

        “小贝勒爷,您来了?”

        老迈而熟悉的声音传来,我回身看去,是从前戏园子的老板。

        “何安生前一直念叨着您呢,结果最后一面儿也没让您见着……”段老板的声音沙哑着,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沈何安去世他心里也不好受。“是前个儿去的,拿着条白绫自己了断了。”

        小贝勒……熟悉又遥远的称谓,二十年前的另一个时代的称谓。

        “段爷,现在是什么年月?”

        段老板的脸上写着疑惑,显然是没想到我怎么会突然问这个么昭然若揭的事儿,却还是告诉我,“民国二十一年。”

        “是呀,民国二十一年,我早就不是什么小贝勒了。也不是沈何安想见的那位小贝勒。”我笑笑,向段老板告辞。

        我在沈家门外驻足。夜幕上,一个碎瓶颈在闪光,街边的槐树抛下一到昏暗的影子。

        记得第一次听沈何安的戏,也是这样一个月色正好的夜。他唱了一折贵妃醉酒。

        我当年少不更事,是四九城里出了名儿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我并不喜遛鸟儿熬鹰斗蛐蛐这类寻常玩乐,吃皇粮的旗人谁都能这么玩儿。而我的正业,是给当年的太后老佛爷讲西洋故事和捧角儿。

        我初识沈何安是在光绪二十七年,朋友家的堂会。他也当时只是戏班子里的一个未成气候的小角儿。

        但他实在和我眼缘儿。我把戏园子当自己个儿家一样常来常往,从未见过这般面容和身段儿。

        我当时恍惚觉得,唐明皇的杨贵妃合该是这样。

        他和别的旦角儿不同,沈何安的杨贵妃比旁人的更愁怨,愁怨中又带着一股子热切,和对自己结局的憧憬与从容。尽管这些并不全是这一折子戏文中的。

        台上的情情义义,聚聚散散,一切于他,似是莫名其妙的旧事。似是历过汹涌繁华,到了最后一句,盛极而衰,缘尽花残。

        我在台后约见沈何安,他卸了半面的妆,轮廓分明的柔美着。他甩动水袖,施然向我行了礼,唤了一句,“贝勒爷。”

        我扶他起身,“你似乎对这出儿戏颇有见解?”

        他抬头,撞上我的目光,随即又低回了眉目。“旁人唱杨玉环多是期盼到失望再到怨恨。可这期盼和怨恨追本溯源还是因对三郎的情谊。戏唱得好的人未必真懂。”他说话柔声细语,唇上是未卸下的红,眼中是星子般的光。

        我记得分明,那年的沈何安年约十五,我们是相仿的年纪。

        我与他寒暄了几句,便说府上有事告了辞。我听见屋中段老板向着沈何安说,“小贝勒捧过的角儿和天上飞的鸽子一个数儿,见着面儿的您可还是头一份儿。我的角儿,先给您道喜了。”

        两个月后,沈何安便顺理成章的成了当时最红的角儿。

        此后,沈何安的每场戏我都会到场听上一段儿,他最常唱的还是那一出贵妃醉酒。

        我们私下聊得投缘,也愈发熟络。他并不像旁人,总是恭恭敬敬地唤我小贝勒。他会在私下偷偷叫我的名字,慕久。是一副不见俗世的少年人模样。

        “慕久,你跟我说说,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句话当不当真。”沈何安摆弄着戏服上的珠串,突然回头给我来了这么一句。

        我拿扇面拍了拍下巴,告诉他,“当真,多数儿是当真的。”

        他凑过来,“那你呢?”

        我敛了神色,装得一本正经地说了些风流话。 “搁我肯定是不当真的。你看我同宗的兄弟叔侄,亲王贝勒的,哪个身边儿不是佳人无数。我不介,我只乐意在你这儿。”

        沈何安红了脸。斜阳的光映着窗台儿边的一盆美人面。他将戏服仍到我身上,转过脸去佯怒着说到,“呸,你少和我这儿耍贫嘴。谁不知道小贝勒您捧过的角儿比天上飞的鸽子都多?”

      我笑着骂他没良心,自打我认识他后,就再没捧过其他小角儿,就连其他旦角儿的戏都甚少听——我听旁人的戏,他便总会指使段老板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支我见他。

        我笑他,“何安,你说我这样算不算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沈何安听恼了,半月不曾见我。

        直到我带了副头面亲自登门。

        这副头面来的波折。我向我阿玛要了一斛皇上御赐的南珠,又和西洋朋友买了钻石。本想找内务府的人镶到凤冠头面上去的,那帮狗奴才却说从未做过戏子之物。我又死皮赖脸的哄太后讨了旨意。方得此物。

        没有旦角儿会不喜这副头面,包括沈何安。但唯有沈何安带上这副头面才不算糟践。

        我与沈何安通宵饮酒,他也终于将自己的故事讲与我听。

        那时候的戏子低贱,可沈何安却是根正苗红的官家子弟。虽然父兄的品级不高,但到底也算个好人家的少爷。可惜他的生母只是位通房丫头,生产的时候又落了病,没几年就去了。

        他前面还有两个嫡出的哥哥,沈老爷自然不会把心思放在沈何安身上,只当家中养了这么个人。

        沈家的嫡母是个厉害人物儿。沈何安幼时喜欢戏,他的嫡母便请了几位红角儿轮番教他,又花钱将他送进了段老板的戏园子。在外,那位嫡母自然落了个贤德慈爱的好名声。而内里,沈何安便自此对嫡子没有威胁。

        “捧杀的下作手段我瞧过没数儿。那你怨他们吗?若是怨,我就随便找个由头革了他的官儿。”

        “不怨,我喜欢唱戏。”沈何安给我斟酒,许是被夜风吹得醺了,他的面颊红着,“你少仗势欺人。”

        “他们都死了。”他又突然说到。“我父兄去年在镇压义和团的时候战死了,我嫡母随着我父亲去了,大嫂被接回了娘家。我二哥是个没出息的,平时也只知道吃喝嫖赌。赔光了家里的钱被债主逼死了。我当初被他们送进戏园子倒是个最好的去处儿。慕久,我自小儿就没有朋友,除去戏班子里的人,只有你愿意搭理我。”

        我自顾喝酒。许是平常甚少听沈何安说些失意的话,觉得无措又气恼。他不该是这样,他明丽,他骄矜,他哀愁,他孤独……万般情状,他都不该是落寞如此。

        我便安慰他,“往事不可追,他们早就是一捧黄土了。只有你,只有你永远都是风华绝代的沈何安。”

        “那你永远都听我的戏?”

        “永远。”

        命运愚弄人,说了永远的事反而是最不能永远的。

        宣统四年,哦不,民国元年。我阿玛觉得不能再纵我玩闹下去,便送我去西洋留学。我七年未归,也甚少得知沈何安的消息。

        再回到的四九城儿换了景致。原先的街道处处充斥着些洋玩意儿,遛鸟熬鹰的旗人没了铁杆儿庄家也消停了许多。只有戏台子一切照旧,簪粉胭淡,嬿婉花腔儿。沈何安也照旧是那个风华绝代的京城红角儿,颦笑间皆是少年模样。

        故人也照旧唤我小贝勒,又好似一切未变。

        我阿玛当初送我留洋是想我救民族危亡。我在西洋读文学,也接受他们的思想,已不是早年间那个以捧红角儿为己任的小贝勒。

        “慕久,我的戏你多久没来听了?”沈何安闯进我的书房,一把夺过我的钢笔,“今天晚上你来不来?”

        “来~”我伸手要笔,“不过你得等我先把这篇写完。”

        沈何安生气了,他把笔拍在我的桌子上,“写,自打你回来的这几年你就整天忙这些。不停写文章办杂志结社……”他的声音又渐渐弱了下来,委委屈屈地坐在我的桌子旁,“慕久,你把今天的时间就单给我,好不好?我也不会日日都这么烦你。”

        我跟他去了后台。他边画戏装边听我讲些之前在西洋时的见闻。讲到有趣的,他会轻轻颤抖着肩膀笑起来,沾着青黛的笔尖儿一顿,勾残了妍妆。

        我拿着手绢给他清理眼下的墨,我见他的脸突然贴近。镜子中,我的唇边烙下了一抹胭脂的颜色。

        “何安?”我见他哭了。

        他不说话亦不看我,只是静默地化妆、摆弄行头儿。

        这一晚的贵妃醉酒被沈何安唱得极致,根本不是人间颜色。

        我想把故事留在这一晚,去掉结尾,再把中间那七年晨昏都抽掉。像电影剪掉的胶卷,信手一扔,情节又都一气呵成。

        可惜我们都是被埋没在纷扰世俗中的人,这个故事也终究要写下续笔。

        余后的一段日子过得不紧不慢,我依旧忙着写作,刊载在各种各样的报纸和杂志上。闲暇下来便去听沈何安的戏或陪他四处儿转悠。如今天下不太平,连戏园子里的人都少了起来。

        街上漫着琵琶乐,哀怨凄楚,缠绵惆怅。

        沈何安听得起兴,“沿街卖艺的人到是不少,能弹出《塞上曲》的可真是稀罕。”

        卖艺的是个不年轻的女人,她穿着素白色的旗袍坐在并不显眼的街角,面前摆着一个铁盒,应是旧年中秋节装月饼的。铁盒中零零碎碎散着些银元票子。

        她琵琶弹得极佳,轮指弹挑,玉盘走珠。

        “沈老板?”她收了琵琶,抬头看沈何安,又看向我,“请贝勒爷安。”

        我这才看清也是旧相识。

        世道乱,八大胡同儿也不比当年。这位琵琶女曾是风月场中的头牌儿,花名儿红绡。

        按理说,风月场的女子本不该有感情。可红绡偏偏以为自己遇了良人。不顾一切的给自己赎了身,却被告知家中早有妻室,不过是出来寻几夜的风流快活。她也自觉没脸再回风月场,便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以前常带着沈何安和其他的狐朋狗友去听她弹琵琶。相识一场也想帮帮她。“你回去吧,我给你寻个好营生。你去我府上找常管家,他最近在东四十条开了洋铺子,缺个女导购。”

        再后来,我请她做我小说中的人物,她便答应了,也常来我府上给我提供素材。

        沈何安却渐渐对她颇有微词。即便是打个照面儿,沈何安都不再愿意理睬。

        我问缘由。沈何安气呼呼地说道,“她三天两头儿的往你这儿跑,也不知道避嫌。青天白日的,想做你的福晋吗?”

        沈何安总是这样,天生一副爱无理取闹的脾气。

        我听得头疼,也只能好言相劝, “我只是想把她的故事写进文章里去。山河老了,总得有人将它记下来留给后人。何安你别多想……我现在只想好好写点东西。”

        “慕久你变了很多,从大清亡了,从你留洋。你比以前更像个贝勒爷。”沈何安的语气冷静了下来。他直视着我的眼睛,他的眼中是泛了涟漪的水。他的手搭在我的手上,右手尾指微微扬着。“心怀天下,忧国忧民……忧国忧民呵,原来那也是我的结局。”

        那天是他最后一次来我府上。

        我去找他,他对我闭门不见。三天后,他差段老板将那副南珠头面送还给我。

        我亦与他赌气,回了西洋。我知道我走的前一天他曾在我门前踟躇。但他始终没有像从前那样推门而入,我也没有出去留住他。

        回到西洋后,我一直向段老板打听沈何安的消息。段老板告诉我,我走的那天,沈何安唱了一天一夜的贵妃醉酒,那副嗓子也算是毁了。

        也是那天我才明白沈何安说的那句“原来这也是我的结局。”他与杨玉环一样,他的少年郎也会因为天下众生而怠慢他,辜负他。他们,从来不是被选择的那一方。

        我给了段老板一大笔钱,托他帮我好好照顾沈何安。段老板每月给我寄信,说些沈何安的近况,大抵是一切皆安。

        四年后的某一天,段老板却突然告知我,自我走后,沈何安便染了大烟。段老板帮他戒烟时,他眼眶微红,嘶哑着喉咙砸碎了一墙精致,他冲着段老板吼道,“你去和慕久说,他不是心系天下吗?你让他睁眼看看整个四九城儿里还有我这样的可怜人么?我求他爱我。”

        我赶回京城,他依旧无论如何也不见我。他隔着窗纱和我笑,他说,“我不见你,我没早些年那么好看。你就坐在外面,陪我待一会。”

        许多天我们就这样坐着,我们甚少交流,隔着墙,热切而静默。

        “慕久。”

        那天他终于开了门。

        那天的沈何安画上了戏妆,依旧是当初风华绝代的模样,唱的也照旧是那一折子贵妃醉酒。

        沈何安唱完便对我说, “天晚了,你回吧。”他拉着我的手,低回眉目。

        “我明天还来。”

        “明天我不见你,大门儿都不给你开。”

        果真,在那之后我便再没有踏入那扇门过。那扇门永远紧闭着,直到段老板请我参加沈何安的葬礼。

        我将那副南珠头面放在他棂前,我该早点还给他的。沈何安是爱这副头面的,我一直都知道。只是可惜,我已经不再是他年少时爱的那个只陪他玩闹的小贝勒。

        于是他与戏中人物一般,三尺白绫,用杨贵妃的方式退了场。

        我再没听过京戏,京城也再没有什么小贝勒。

        后来,浪子归了家,娼妓从了良,山河老了,只有我还在写着别人不懂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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