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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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中午接到消息,二姨父去世了,又一个看着我长大的人,走了。

半个月前,我特意回老家去看望他,他盖着被子,斜躺在炕头的被垛上,满是皱纹的脸上带着病态的红晕。

他笑眯眯地望着我说,“你看起来,比前些日子胖了!”肿瘤压迫了他的声带,让他的声音听起来陌生而沙哑。

对出门在外的人,称赞对方“胖了”,是他们这一代人对生活最质朴的祝福。因为胖了,就代表在外面的日子过得和顺,没有苦着难着。可他全然不知,现在的年轻人,最怕听到的就是一个“胖”字。好在我已经不年轻了,所以,还能领会到他这份深沉质朴的心意。

他已经老了,病入膏肓。身体发现不适后,哥哥们带他到医院检查,得知已是肺癌晚期。医生建议回家静养,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愿意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

他偶尔会喃喃自语:“究竟得了什么病呢?”没人告诉他真实的病情,编了个不太要紧的病告诉他。他不识字,耳朵也背得厉害。医生说了些什么,也听不清楚。所以,他应该临死也不知道自己离去的因由。

生了绝症,一起合力瞒住当事人,是亲朋好友理所当然地“为他好”。

最初,哥哥们连二姨也瞒住了,担心她会接受不了。但二姨心细如发,觉得老伴这场病来得不善,一刻不离地守护着他。

二姨悄悄从箱底里找出早年间就备好的寿衣,趁母亲去时,拿出来和她商量看看还短缺些什么。二姨把袜子叠好装在上衣的口袋里,把几层衣裤都套好、抻平。她平静地做着这些,就像这几十年间,每次打发姨父出门。

按照家乡的风俗,人只有在咽气前穿上送老的衣服,才算得了去。二姨把寿衣整理好,备在手边,就是防备不测时会因手脚忙乱而丢三落四。这,是她对老伴的最后一份贴心的守护。

二姨夫是个慢性子的老实人。从我记事起,他就寡言少语,做起事情来慢吞吞地。二姨却是个急脾气,说话做事爽快利落。两个性格迥异的人,却一起相扶相携着过了一辈子。

人们都说他的脾气有点倔,可我的记忆里,他总是笑眯眯地沉默着。家庭聚会时,他大多也是安静地坐在一边,听大家说东道西,一顿饭也说不了几句话。

二姨夫种地是一把好手,每年耕种时,总是他扶耧架犁。这是个技术活,深了,浅了,都关系着种子的出苗,而不同作物的种子,深浅要求又不一样。这些活计,于他却最是得心应手。

他还擅长侍弄各种牲口。刚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时候,我们两家曾先后合养过一头犍子牛和一头大黑骡子。每一头牲口,都被他养得溜光水滑、膘肥体壮,调教得活计好又听话,连妇女孩子都能使唤得了。

二姨父不会骑自行车,所以无论上哪去,他都喜欢套车去,从不嫌麻烦。每次,他都偏坐在车辕上,手里的鞭子甩得啪啪响,却没有一鞭落在牲口身上。

后来,随着农业机械化的普及,家家户户都不再养牲口了,可我们两家的大黑骡子一直养着,直到它尽了天年。

今天,是他离世的第二天。按照乡俗,今晚子时前后,孝子们要到十字路口上去烧门幡,一同烧化的还有纸马拉着的纸车、装着盘缠的箱子等。

这是尘世的亲人为他举行的一场隆重的送别。儿子们会依次背着门幡绕车正转三圈,逆转三圈,嘴里念叨着,请他上车西行,嘱他安心上路。纸物烧化后,亲人们哭罢往回走,一路不准回头,免他走得不安心。

他也曾在这样的路口,送走过自己故去的双层父母、亲戚族人,而今天,大家来送他。

他一生喜欢摆弄牲口、套车出行,这次终于又有了执鞭的机会,不知道,会不会心生欢喜?

今年,这世界送走了很多人,李咏、金庸、老布什……相比他们丰富多彩、波澜壮阔的人生,二姨夫的一生平淡如清水,凡常如尘埃。

他一生没出过远门,生活的半径不过方圆几十里。他们那一代人,本就情感内敛,又何况他那个性格。他没高声地骂过,大声地笑过。他一生节俭,也没恣意地花过什么钱。

他喜欢吃肉,年轻时因为日子穷,上有老下有小,从舍不得放开吃一顿。上了年纪,家里条件好了,儿女们也孝顺,却因为身体原因,再也不敢放开吃了。

他的病确诊后,发展很快。到昨天,才不过一个半月。一口气喘着喘着,就这样慢慢地散了。

他来过了,又走了。

我的人生,又多了一场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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