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
断开网络,泡一壶茶,似乎,找到了把这篇文章写下去的感觉。
想写二爷,早在十几年年前,但每每提笔,悲愤总是溢于胸间,都无法坚持下去,且自上次写爷爷之后,深夜痛哭,弄得家人及邻居亦不得好梦,故总不敢下笔。刚刚听到电视剧的一句台词:“没有失去的人是不会成长的,只有爱别人甚于爱自己的人,才真正长大了。”上周六惊魂之后,想写的愿望愈发浓烈,总是担心自己突然哪天不能写了,成为永久的遗憾。
二爷是姜堰农村的一个极极普通的农民,没有子女,为人忠厚老师,村民们都称他为“二呆子”或者“二呆瓜”,以至于我一直都不知道他的名字,还是爷爷去世前,听爷爷回忆往事时才知道他有一个带有朴素期望的名字:“刘春金”,按家谱,爷爷这一辈为“春”字辈,二爷名金,爷爷为银,我奇怪大爷叫什么,不过四爷为茂了,想来连生了4个儿子之后,祖奶奶为家族做了极大贡献,取枝繁叶茂之意罢。
一次和爷爷闲聊的时候,却不经意间知道了二爷的辉煌历史,原来二爷曾经做过国民党军队的团长,家境也比较宽裕,有一次五爷在去某地的途中被土匪抓了,土匪已经挖好了坑准备活埋他,是二爷带人赶到,经过交涉之后,二爷褪下了自己的三个金戒指和爷爷的那两个一起赎回了五爷。后来,由于不愿意跟着国民党,爷爷弃官回了农村务农。
等到我记事的时候,二爷就是一个老实得甚至有点木讷的农民,二爷和二奶奶没有子女,和我们家住在一起,三间低矮的草房,家中一张条桌,一把老式的太师椅,吃饭就是一张简易的小四方桌。爸爸妈妈在外地工作,我很小的时候就在家和爷爷在一起,而我却最喜欢和二爷玩。他们对我很宽容,什么都舍得让我糟践。爷爷也很疼我,从来不打骂我,但有一次我在家想做好事,早晨起来看爷爷不在,就想帮他生煤炉,那时候火油还比较紧张,是计划供应的,每天用点火油浸湿劈好的木块,然后再用引火纸点燃木块,然后放上煤球。那天也不知道是风大,还是我年纪太小的缘故,我尝试了很久都不成功,我就不停的试。引火纸没有乐,我就把家里的家谱和一本毛泽东选集给烧了。爷爷回来后,非常生气,要打我,二爷拉下来了。那时候的我是什么都不懂的,现在想来,爷爷确实很生气的。家谱是家族延续的见证,据说那份手抄的家谱是从刘备那一代开始传下来的,不然,咱如今也成了皇叔之后,可以沾沾名人的光。再次,老人们对于毛泽东还是非常有感情的,刚刚度过了文化大革命的人们,对于烧毁老人家选集的事情的严重性想来是心有余悸的。
大概上二年级的时候,二奶奶病故了。我依稀记得那天,父亲突然从学校接走了我,乘车到了王石,没有汽车了,就拉着我一路狂奔赶回蒋垛,现在再想,那一跑就是十几公里。二奶奶的丧事是爸爸妈妈操办的,他们虽然收养过一个女儿,但是出嫁以后就没有来往了,只是在丧事结束的那一天,那个所谓的女儿才到二奶奶坟前哭唱了一番。
之后,二爷便一人独过,更加的凄凉。幸好爷爷那时也退休在家了,老兄弟两人闲来就拉拉家常。那时候的暑假应该是我最快乐的。我家四周长了许多水杉树,门口有几棵大槐树,还有白果树,最诱人的是枣树和杏树,总能带给我们惊喜。二爷家有几棵高大的柿树。每天晚上或者午后,就坐在阴凉下,听他们说一些故事,他们几乎都不识字,很多故事就是听说书艺人说的或者听广播得来的,但是却也非常的精彩。
二爷没有收入,种点薄田。爸爸每年在端午和春节时,会送一些钱、香烟、酒、糖果等给二爷。二爷很节俭,但更喜欢我和妹妹,每次我们回来,他都会把一些平常舍不得吃的东西给我们吃,尽管那些东西有的甚至已经摆坏了,但我至今仍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
我至今不吸烟,其实也是有原因的。二爷抽的是旱烟,我觉得那烟杆和烟锅子特好玩。一次下午,我和妹妹两个人把一包旱烟都抽完了,醉了。从此之后,我闻到烟味就难受,胃就痉挛,自然更不可能吸了。
地里有老鼠,农闲的时候,二爷做得最多是一件事情,就是带一把小锹,封住老鼠洞的一头,搬个小凳子,静静的坐在另一个洞口等,老鼠出来的那一刹那,手起锹落,那家伙就身首异处。这是二爷的绝活,他常帮村民们整治老鼠。
爷爷年纪渐大了,二爷也老了。父亲把爷爷接到农场住,打算让二爷也一起去,一来好有个照应,二来两个老人一起也不寂寞。二爷来住了一段时间,后来执意要走。其实,他是担心他半夜的咳嗽声,影响了父亲的写作和我们的学习。再让他来,就不来了,总说住不惯。父亲让他住在我们家的瓦房里,他也执意不肯。
后来,父亲和四爷做了一件让他们抱憾终身的事情:五爷家有两个儿子,是我的堂叔。老大家生有一子,但由于是近亲结婚,脑子不太好,老二家是一个女儿。爷爷兄弟五个,到了我这一辈,仅剩了我一个男孩儿,万一我生个女儿呢?考虑到传宗接代,继承香火的事情,二叔就想再生一个,但是按照计划生育的政策是不可以的,但是如果赡养二爷,就可以了。父亲和四爷一商量,也考虑到二爷身体日渐不好,缺人照顾,就决定把假装把二叔过继给二爷。他们都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情。然而,事实是,他们的一番好意却加速了二爷的死亡。
我知道二爷的死讯其实已经是二爷死去很久的时候了。那时候我还在读师范,之前,偶尔回去看到二爷,他基本上都是在田野里为二叔放鹅,而他的房子被二叔拆了,就住在二叔家的厨房兼猪圈里,每天吃点剩饭菜,因为,由于政策变化,过继给二爷之后的二叔还是不可以生第二个孩子,二爷,似乎成为了他们的累赘。下面的事,是妈妈告诉我的。
二叔夫妻俩就虐待二爷,而二爷虽然脾气好,但人总是有想法的,有一天,终于忍受不住,就上吊自杀。虽然发现及时,但却卧床不起,心死了的人谁能救得过来呢?后来,妈妈赶回去照顾二爷,问他最想吃什么?居然仅仅是排骨汤。二爷临终前想见我,但是二叔他们怕我闹,求爸妈不告诉我,二爷去世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们也注意找出种种理由不让我回老家。终于,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我说我要回去看望二爷的时候,妈妈才告诉我他已经去世了。但去世的真正原因却又是拖了几年才说的。
每每想到二爷,我总想起记忆中的那张憨憨的笑脸,总想起那独坐在田头的场面,想着这样一个好脾气的人把头伸向绳套的样子,我恨我的两个叔叔,而从此之后,他们也怕我。于是,在爷爷去世的桌上,我当着爸爸的面,说了一段话:“蒋垛是你们的蒋垛,从今往后,我不会回去,亲戚是什么?其实什么都不是,想想你们这些亲戚,能比上一个朋友吗?”爸爸一贯严厉,我很少会跟他当面顶撞,但是那一次,他把头低了下去,什么都没有说,他的心里,何尝又不是另一番心酸呢?
写到这里,又控制不住情绪了,泪水迷糊了双眼,打湿了键盘。就这样结束吧,在某些黄昏的时候,或是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有一个人,坐在那儿,静静的想你。
想你。
——2007年12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