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哑 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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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晴闲得无聊,哨长巫长礼带着哑挚又上了垭口。

哨所是个四合院,全是平房,建在山腰。垭口在小院左上方,直线距离五六十米,一条马道。一边靠山,一边临崖,蜿蜒崎岖,看着近,却得爬半个多小时。

当日拉雄维护哨在雪域深处。山连山,雪覆雪,管辖百里通信线路,大部分是高危地段。方圆百里,渺无人烟。只巫长礼及麾下两个兵。

麾下两兵轮换如流水。义务兵服役两年。一级士官服役五年。没人再愿在这里当二三级士官,那样服役时间更长。即使农村兵也不愿意。

只有巫长礼和铁打的营盘,铆在这里。

巫长礼是五级士官,老兵,入伍近二十年,在这里铆了十六年。在这里耐得住寂寞,有三个原因:

一是部队培养教育多年,有觉悟,有技术,艰苦地方总要人守,总需要和离不开骨干。

二是为哑挚。哑挚是一条藏獒,岁数和巫长礼兵龄差不多。此獒不是军犬,是当日拉雄哨长、五级士官巫长礼的私有财产、命根子。按理,军营的狗只能姓公,而不能姓私,这是铁律。巫长礼清楚,如果不是在这蛮荒特殊地域,其命根子哑挚在军营绝无立足之地。

第三个原因:领导对巫长礼百分之百信任,绝对放心。何况在雪山高原深处扎根愿留下的这种老骨干真还不多。

士官不是干部,却是士兵中的官。中国军队士官当年分八级。前三级选改容易,转四五级则难,六级以上更难,七八级士官待遇相当于营连干部,服役年限可达三十年左右,绝对是好中选优,优中选优。

垭口三面凸出,近两三个篮球场大,下面是百丈深渊,人接近边沿,犹如置身于高空翱翔的飞机上,云在脚下走。即使天好,也看不见渊底。阳光明媚时,远眺前方,视野特别开阔:蓝天白云,四周晶莹,近处远处的雪山银光闪亮……

巫长礼生在农村,只读过初中,既不会画画,也不懂摄影,闲时来这里,一半出于遛狗,一半出于消除寂寞。久而久之养成习惯。

以前,兵也陪他上来。近几年哨所陆续配来电视机、计算机、游戏机,换了几茬兵,都迷这些玩意。看电视得油机发电,只准晚上看两三小时。游戏机是纽扣电池那种,备用品多。每次有人去站部,会想方设法补充一些。打游戏好玩,时间打发得快,也容易上瘾,一般情况下,来过的两名兵都不愿意挪脚了。

只有哑挚伴随巫长礼,从不离左右。

当日拉雄哨所四周山脉,四季如冬。棉手套是必备品。巫长礼他们外出必戴。手套之间牵根绳带,绕颈垂胸,不戴时绞着,防风吹走。

高原风,孩儿面,风向说变就变。

巫长礼上垭口一坐半天,爱抚摸自己的爱獒。一次,微风突疾,忘记绞带子的手套脱颈飘向空中。他还没反应过来。哑挚腾空跃起,叼着它完璧归赵。巫长礼也就有了新的乐趣和哑挚打发时间。坐着和站着,时不时丟掷手套,让哑挚蹦跳叼衔。

当然,不能风大时进行,手套也不能掷得太远。

雪域高原再轻微的风,也有几分劲道,空中仿佛有浮力。手套两头连着一条线,忽高忽低,忽前忽后,勿上忽下,像大海中颠簸的小船,又似形影不离双飞的蝴蝶。

哑挚叼手套,开始不是一蹴而就,扑空的时候也多。它很聪明,被风戏弄几次,变得很有耐心,仰盯手套,身跟着,眼珠儿随它转,瞅准时机才准确一击……

巫长礼还是被惊吓过一次。

那次,风似乎动了气,突然变得野性,手套游移在空中瞬间变位,快且无序。哑挚数次腾起。居然失去准头。手套向崖沿飞去,而且过了临界点,哑挚再次跃起,躯体悬空……

“哑挚——”巫长礼大惊。

说是迟,那是快,身悬百丈深渊的哑挚,凌空叼住手套的同时,突然转体180度,前指搭回崖沿,袋鼠样点地一跳,弹了回来。

有惊无险。

不过。巫长礼当时魂都吓飞了,想起就后怕。

万一……好长一段时间,他不再玩这游戏。哑挚当然不怕危险,咬住主人裤子,甚至手套,要求重复过去的游戏。后来直到天气特好,万无一失,巫长礼才小心翼翼择天恢复玩耍一会儿。

维护线路,天不怕,地不怕,只怕雪塌。雪塌就是雪崩。尤其高危地段,银线贴跨悬崖陡壁间。巡线多次遇雪至上而下直泻,无声无息,铺天盖地,觉出异样已临头顶。雪崩常发地段也是故障多发地,巡线必须勤,抢通属家常便饭。几十年间,有近20多名官兵长眠于此,数十人被雪埋过。时间长河里,这些数据一次次并不打眼,但累计起来仍触目惊心。

悲壮在现代科技面前很快会成为历史。光纤、手机、卫星通信等正在飞速替代架空明线、铜轴电缆等通信线路。孤立的哨所将全部撤销。巫长礼和战友也将归建撤回条件较好的站部。

巫长礼却担心起哑挚来,到时它咋办?

巫长礼与哑挚结伴在拉萨。

当兵初上高原,巫长礼开始运气不错。新兵训练结束,被选留在军区大院当首长身边的公务员,留在了拉萨。拉萨比云雾缭绕的当日拉雄雪域各方面条件好百倍!天高云淡,偶尔刮风,但没有雪崩。

首长交办的第一件事,是让他去机场接客人。客人是解放军报王记者,王记者的父亲是首长老上级。巫长礼接机的任务是帮他提行李。

当晚,首长专门请王记者吃饭,一些相关人员作陪。

通常,记者能侃,尤其京城的记者,见多识广,侃起来特别大气,铿锵煽情。桌上,客人比陪客的主人话还多,声音大。王记者说自已特别向往西藏,是佛迷、藏歌迷、藏獒迷。藏獒犬类奇葩,对主人忠实可谓兄弟、朋友,说不准这次还想选只纯种小獒带回去。有空带它在故宫散步,到香山遛达,去长城吸引外国人的眼球……虚拟的藏獒活灵活现。

记者活跃饭局气氛,大家多不当回事。唯独军区机关搞新闻的崔干事格外留意。

“好獒得取好名。”崔干事问王记者,“如果你真有藏獒的话,王记者,你取什么名字?”

“哑挚!”王记者不加思索地回答,“哑,不会言语,挚,真诚的朋友。不会言语的真挚朋友。”

“贴切!太贴切了!”崔干事佩服不已,借机端起酒杯敬王记者。

一周后,王记者离开拉萨。机关派了一辆小型面包车送他,政治部一位副主任和宣传处长随车专门去机场送行。巫长礼受首长指派,带了些土特产,也坐车上。途中,宣传处长故作神秘,附耳告诉王记者,给他准备了一件特殊礼物,崔干事刚到手,正赶往机场。

“甭来这套哈!”王记者正色说,“谁跟谁啊?我来的第一要务是保证上稿,不是保证犯错误!”

“不会,不会,哪能让你犯错误!”处长的脸还是红到了耳根。

飞机十点多钟起飞。

办完行李托运,时间还剩个多小时。处长几次跑到门边张望。那时手机还少,使用人也少。又等一阵,崔干事仍没来。乘机通常会提前办登机手续,然后转隔离区候机。副主任抬腕看表,还剩四十多分钟,他只好陪王记者办手续。办完觉得不能再耽误了,果断地说:“不等了,咱验票进去吧!”

王记者越过斑马线,正准备给服务台递证件验票。这时,候机大厅传来崔干事急促的喊声:

“等等,王记者!”

崔干事提着一个黑布罩着的笼状物,匆匆穿过人流,冲斑马线前一个急刹:

“王……王记者……你……你的哑……哑挚……”

“哑挚?”王记者回头露出惊讶之色,大概忘了或一时想不起酒桌上的话。他还是拿回证件,退回到斑马线外。

这可能就是处长说的特殊礼物。

“不急,慢慢说。”副主任下意识再次抬腕看表。

“帮……帮个忙。”崔干事把笼状物交给巫长礼,揭去表面罩着的黑布,里面果然是个小铁笼。

笼中立着一条全身黝黑,毛茸茸的小獒。

小家伙象尊仿真玩具,肥胖笃实,但比仿真玩具鲜活,生气百倍。头大腿粗,呲牙咧嘴,重心坠后作前扑状,喉管呼呼发响,看上去又凶狠又可爱。

“好种!”王记者眼睛发亮。

“肯定,肯定。”崔干事指着小家伙的脸,因激动语调有些颤抖,“看,看,十字,十字!”

王记者、处长、司机,包括矜持的副主任脑袋挤凑到笼边。小獒唯有脸部有些许浅黄色杂毛,而且线条清晰整齐如修剪过成直线,一条横于双眼上方半寸处,一条从顶长至鼻尖,垂直相交于额心。

全身黑亮,仅脸带一点杂毛,属绝少的上品獒类,脸上金毛呈十字状的獒更为罕见。这种獒叫鬼脸獒,敢搏群狼,往往还不会落败。

崔干事强调:“这种獒濒临灭绝,珍稀珍贵,非常非常难找!”

“快,快,托运,托运。”王记者如获至宝,拇指翘起甩后。

遗憾的是当时民航规定:动物活品不能托运,也不能随身带上飞机。

王记者进隔离岛,向大家挥手告别,仍有些依依不舍,大声叮嘱崔干事:“喂好,给我喂好。下次来,我想办法带回北京!”

“放心,一定养好,等你带走!”崔干事大声回应。

就这次,巫长礼和哑挚结下不懈之缘。

送走记者,回军区大院,离下班还早。崔干事随领导回办公区,给巫长礼一把钥匙,托他帮自己把獒笼放进宿舍。崔干事爱人小孩在内地,在大院家属区分有一套帶阳台的房子单居。他叮嘱小巫把笼子放在阳台角落。

小家伙太可爱了!放下笼子后,巫长礼忍不住蹲下逗它,手背立即出现几道抓痕。好在小獒牙还不锋,爪不利,笼窄攻击幅度受限,伤皮轻微,没见血浸。

巫长礼越发觉得好玩。

转眼近半小时。巫长礼逗小獒有了心得,轻抚耳背,小獒慢慢没有了敌意,甚至卧地转身,四肢朝天,前肢不时轻刨他,眼睛一睁一闭,喉咙呼呼声也消失了,显出舒服状。后来,伸舌开始舔他的手。

当时,巫长礼十八岁,青春似火,玩物最易上瘾。那天,小伙子满脑子是哑挚。晚上又去看哑挚。反正他有钥匙,崔干事不在也不怕,撞见就说还他钥匙。首长厨房灶台上剩有半听午餐肉,小听装那种,他顺手抓在手上。

巫长礼先还是礼貌地敲了两下门。门开了。崔干事在,看见他立即闪身让他进来:“小巫,你来的正好,帮我喂喂宝贝!”

“午餐肉!”巫长礼扬起罐头。

“就怕不吃。”崔干事苦笑。

他带巫长礼到阳台。獒笼周围一片狼藉:一个塑料奶瓶横地,已踩扁,牛奶溢出湿地一大滩;几小坨肉、几片苹果、几块饼干,散乱摆着,脏污变形……说明崔干事为小獒准备的狗餐相当不错。

可惜,小家伙非当没领受,抗拒还很厉害。小獒立着,身子瑟瑟发抖。巫长礼心痛地伸手摸他,小家伙温顺地摇尾巴舔他手。

“嘿,怪了,亲近你?!”崔干事颇感意外。

巫长礼拈起地上一坨肉,送哑挚嘴边。哑挚闻闻,扭开嘴还是舔他手。

“是不是病了!”巫长礼问。

“哎——没病。”

崔干事不笨。先前打内部电话咨询过大院一位离休首长。离休首长养獒多年,经验丰富,说小獒颤抖,通常属饿极所致。

离休首长反问:“什么獒啊,饥还择食?我过来看看。”

退休首长也是首长。万一看起哑挚,要它,当面不好拒绝。崔干事赶紧说帮一位朋友咨询,獒不在自己手上。准确讲,哑挚那时还没满月,没脱乳。几经周折,从遥远的地方刚弄到拉萨,崔干事到手就急赴机场,与它也是初次接触。

犬类终究是动物,条件反射,出于本能,尤其小狗,饿得嗷嗷叫,美味在旁,一般会忘掉祖宗八代。藏獒比较独特,择人名扬天下,外人喂它,很难张嘴,甚至有宁愿饿死不屈的传说。

哑挚舔指,巫长礼灵机一动,食指舀小坨午餐肉,送它嘴边。哑挚沒拒绝,舔得津津有味。舔完,巫长礼又舀小坨。

看得崔干事挠脑袋:“咳,看不出,你有这一手?我喂它又抓又叫,一点不顺从!”

他学巫长礼样,食指舀坨午餐肉喂哑挚。哑挚不理,还咬他一口。巫长礼抚摸哑挚耳背,给崔干事介绍经验:“这样,轻轻摸它,久了它才认你。”

崔干事马上学他,抚摸哑挚另一只耳背。抚摸几下,抓起扁了的奶瓶弄圆,喂哑挚,哑挚仍然没理他。

“慢慢来。”奶瓶里还有小半瓶牛奶,巫长礼拿过奶瓶,抱起哑挚,往它嘴里塞,“乖乖,吃一点。”似哄小孩,哑挚也似听话的小孩,马上衔住奶嘴,吮吸起来。

“奇、奇、奇!”崔干事直发感慨,“小巫,以后烦你每天帮我喂它,钥匙你就留着,有空随时来。”

“没问题!”巫长礼自然乐意。

巫长礼是首长的公务员,专门负责打扫首长办公室、家里卫生什么的,一般不会随首长到外地或外出,工作相对稳定。喂哑挚挺方便。

事物往往是变化的。

初次从首长家带去喂哑挚的半听午餐肉,是首长家固定煮饭的炊事员老兵煮汤剩的。这位老兄每次习惯用半听,剩半听。第二天中午煮汤,没找着剩下那半听午餐肉,重开一听。第三天,又没找着剩下的半听。

这就怪了!老兵觉得不对劲,问到巫长礼,他老老实实告诉自己拿去喂小藏獒了。

首长身边怎么这么随意?

不管什么理由,算手脚不干净。命中注定巫长礼不能呆在首长身边。好在崔干事斡旋,调得不远,巫长礼到了拉萨郊区一个通信仓库。

不能再喂哑挚,巫长礼仍惦记着它。周末休息,他请假必去崔干事家,带些吃的,与哑挚玩一两小时。崔干事与仓库领导关系不错,有时候离开拉萨到下面采访,去内地开会,也会把哑挚寄养在仓库。当然,喂它的只能是巫长礼一人。

哑挚长得很快。两三月下来,体型大了几倍,食量见风涨。崔干事力不从心,给库领导说好,把哑挚干脆送到仓库,叫巫长礼顺便饲养起来。军区机关干部托付,以后要带北京,藏獒护院,仓库多一种警戒。库领导也乐意。每月库里还补贴一两百元钱,买骨头杂碎喂哑挚。当年,这笔开销不算小,一般人真养不起。

开始,崔干事常来看哑挚。时间一长,工作一多,逐渐来得少了。后来他去内地军校深造,一年多没见影子。巫长礼天天陪伴哑挚,彼此感情与日俱增。

晃眼两年。巫长礼因表现好,转改初级士官,服役增加两年。回内地第一次探家。刚进家门,父母就告诉他部队打长途电话到邻居家,叫他到家务必回电话。

巫长礼自家没电话。邻居是万元户,家有电话,和他家沾亲,他知道号码,走时留给库里以备联络。一定有急事!巫长礼放下行李,赶紧去邻居家打电话。电话打到仓库值班室。

值班干部告诉他:“你走后,哑挚不吃不喝,一点办法也没有。”

原来,巫长礼一离开,哑挚就开始绝食。第三天大早,巫长礼火速打道回高原。那阵,去西藏的航班少。好在到成都,就遇到一架军用飞机进藏,机场一名负责人是他亲戚,安排他搭上,当天回到拉萨。来回折腾,仍离开了十天左右。

哑挚已奄奄一息,侧躺在地,只剩皮包骨架。看见主人挣扎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头拱地上痴痴地盯着他,连眨眼、流泪的劲也没有一丝。巫长礼眼泪夺眶而出,赶紧请兽医,又是打针输液,又是补充营养。

那几天,巫长礼度日如年,昼夜守候在哑挚身边,精心护理爱犬,几乎没合眼。他在休假,领导对此理解,也体贴他,为哑挚康复提供了诸多方便。

哑挚的生命十分顽强,竟奇迹般活了下来。

成年哑挚威风胜过虎豹,骨架大过牛犊,老远能见其脸部十字,皮毛黝黑发亮,厚实如裘,颈部毛发宛如雄师,根根粗立,脸丑如鬼。它只认巫长礼,其他任何人不认。有些兵不信邪,瞅着巫长礼不在,私下与它套近乎,喂它,逗它。结果无一幸免,不是被咬打狂犬疫苗,就是摔得头破血流。库里官兵看见它就绕道走。

幸好,平时它还被粗铁链拴着。

库里专门规定,严禁官兵接近哑挚。

巫长礼怕哑挚再伤人,花钱在外面打了几次铁链,套它脖子上,最后一根扣环粗如拇指。平时拴在所管库区角落,不轻易放它出来自由活动。巫长礼是库房保管员,单独负责一个库院,在库区边沿。以前时有盗者翻墙入内,自从有了哑挚,整个库区再没出现被盗现象。

即使行动受限,哑挚气势依然如虹。四周稍有动静,吠叫警告,咆哮低沉浑厚,穿透力极强,周围房子地皮似乎也在颤动。

巫长礼再不敢久离哑挚。即使迫不得已,出差送器材,也会再三向领导说明,最多在外住两天。这两天,哑挚百分之百不会进食,也没人敢喂。否则,它会狂躁如雷,消耗能量更快。

哑挚恢复元气不久,王记者从北京再次来西藏。这次,他兼任领队,负责十几家国内媒体进藏采访,带记者专门去边防一线采访。当年的崔干事深造回来,已提升主管新闻的副处长。

两人重逢,谈及当年机场的事。王记者问崔副处长:“那条藏獒还在吗?”

“当然在——”崔副处长知道问的是哑挚,也知道巫长礼和它还在通信仓库,但升职后,他工作太忙,很久没到过仓库,也就没见过哑挚。

“应该威风十足,战群狼不成问题了吧!”晃眼几年,王记者想起传说,仍有感慨,“十字战群狼,神啊!”

其他记者不知就里,好奇地盯着王记者、崔副处长,听两人说话。王记者趁机添油加醋介绍十字鬼獒,许多在场同行产生了浓厚兴趣。

“这种绝品獒,我第一次耳闻,能一睹尊容吗?”一位年轻记者是獒迷。

“小崔,你看呢?”王记者把球踢给崔副处长。

“问题应该不大。”崔副处长说,“这条绝品獒本来就是王前辈的,当年还是你取的名,叫哑挚。哑,不会言语,挚,真诚的朋友。不会言语的真挚朋友。明天路途要经过部队一个通信仓库,它现在就养在那里,还等着王前辈牵回北京呢!”

“呵哟——你们也太认真了!”王记者连连摆手,“獒大养不家,咱现在不得不割肉,放弃了,放弃了!”

“那我先联系一下,”崔副处长征求王记者意见,“如果仓库那边同意,本来又顺路,明早带大家可不可以去看看?”

“顺路一睹尊容,何乐而不为!”王记者也想看哑挚,“看眼就走,不要耽误太多时间。”

记者出发很早。到仓库天刚亮。昨晚,崔副处长给库主任打过电话,听说是北京来的记者客人,仓库领导很热情,安排官兵们敲锣打鼓列队大门夹道欢迎。

一行人抓紧时间看哑挚。

殊不知,百密一疏。巫长礼头天上午恰好押物质去外地,计划第二天下午返回。库主任心还细,专门给他打电话,通知他务必搭早班客车八点前赶回,以便控制哑挚。没料到记者来得实在早,巫长礼还没回来。

见到库主任,崔副处长就催看哑挚,说记者们还要赶路。没主人的獒危险至极,何况还是哑挚!那么粗的铁链拴着它,应该没问题吧?库主任犹豫片刻,还是带一帮人进了巫长礼管的库院。

老远,众人听到低沉咆哮震撼的声音,铁链哗哗响动,给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库主任喊大家止步,刻意叮嘱一定不要靠近这条藏獒,最好少拍一阵相。生人多多,哑挚蹿跳幅比平时大许多,阵仗宛如与群狼搏斗。记者们一下亢奋起来,纷纷举相机咔嚓咔嚓拍其雄姿。有人抓住机会留影摆拍,接着一发不可收拾……效仿的人越来越多,一个接一个走得更近。

急得库主任、崔副处长连连喊:“注意安全!”“注意安全!”

哑挚更狂躁。

狂躁的哑挚力大无比。时间稍长,拇指粗的链环竟被他活生生挣开一扣。危险随即发生!哑挚拖着半截铁链,猛地蹿向记者,一帮记者吓得屁滚尿流……

反应快的转身便逃。库主任、王记者、崔副主任及几名库里陪同人员目瞪口呆,傻站在原地没动,也许面儿熟,哑挚没扑库里人员,第一个径直扑倒王记者。王记者倒下时发出重刑折磨般的惨叫。

崔副主任本能地转身欲逃,听见惨叫回头,见尊敬的王记者在哑挲肚下,吓得不顾一切蹿回来,高叫:

“哑挚,是我!哑挚,是我!”

这一招,真还救了王记者。也许,哑挚以为遇上劲敌,舍王记者扑向崔副处长,把他撞个仰面朝天。哑挚前爪按住他双肩,张开血盆大口咬向喉咙,崔副处长怪嚎着条件反射双手隔挡,右肘立即被哑挚叼住……

出人意料,哑挚叼肘的劲并不大,而且马上松口,闻起崔副处长来。

据说,藏獒记性非常好,非常记情,不轻易吃外人东西,只要喂它吃过东西,哪怕小时候,终身不会忘记,不会忘掉此人的气味。哑挚小不点时,崔副处长喂过它。不然,崔副处长不光是手肘肯定废了,有可能生命就有危险。

哑挚闻了闻崔副处长,弃他撵向其他人。这也就为其他人争取了几秒宝贵的逃命时间。

崔副处长挺勇敢,声嘶力竭喊哑挚名字,拖住他尾巴极力阻止它前扑。这是非常危险的动作,不过哑挚仍没对他下毒手,只是腾跃甩掉了他双手。就这样,崔副处长再次仰面朝天,导致一只臂骨折了。好些记者相继摔倒……

千钧一发之时,传来一声断喝:

“哑挚,胡闹!”

巫长礼赶回来了。

哑挚立即越过众人,奔到他身边摇头摆尾转圈,亲热挨擦,凶相尽失。

王记者受轻伤,几名记者腿扭了,还有记者眼镜摔破,皮肤多处青淤,有牙齿磕掉的,有鼻子肿的……整个采访被迫推迟。这事影响很大,尽管记者们仗义,一致说自己无视警告所为,崔副处长仍没脱掉干系。

巫长礼也受了处分。原因是,他本可以早些返库,却没及时回去。早起买菜的司务长给养员在菜市撞见他,说记者到了,巫长礼才赶紧往仓库跑。他自己承认,搭的凌晨四点最早一班公共汽车,六点过一点到的家门口所在乡场,他以为记者不会这么早来,下车先去给哑挚买了点好吃的。

要是下车直接赶回,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

亚挚是元凶。通信仓库和库主官受到通报批评。库主任一气之下,决定把它就地正法。他专门去军械室拿出一支冲锋枪、满匣子弹,后面跟着群情激愤的官兵——主力是被咬、打过狂犬疫苗、缝过针的人,提棍握锹,闹闹嚷嚷,直奔巫长礼负责的仓库。

巫长礼堵在门口。有好友事先给他透风。

“闪开!”主任厉喝。

“主任,不能杀哑挚!”巫长礼两臂张开,说话异常冷静。

“闯这么大祸,留着还会闯祸!”主任单臂举枪挥动,“我命令你闪开!”

巫长礼没动。

“你敢违抗命令?!”主任又喝,“再说一声,巫长礼,闪开!”

巫长礼毫无表情:“当大家面,让我说几句好吗?”

“不行!”主任拒绝,“以后再说!”

“那我也不活了!”巫长礼大声说。

现场空气顿时凝固。

众人鸦雀无声。大家不认识似的盯着巫长礼。

“你……要挟?!”库主任盯着巫长礼,牙缝里挤出几字,随后语气软下来,“小巫,为一条狗,值吗?”

“它是一条命,也是我的命!”巫长礼说,“处分我,我认!除掉它,我死也不接受!”

“咬伤那么多记者,影响那么大,总要解决问题吧!你说是不是?”主任耐着性子做他的工作,“如果你是我,出这么大的事,怎样处理?”

“如果我是主任,就把我和哑挚调走!”巫长礼毫不犹豫地说。

“这是部队!”主任冷哼,“调你容易,调狗岂不笑话!这条狗又不是军犬。没听说部队接受人,同时接受一条地方狗?!”

后一句话引来不少官兵轻笑。

空气活缓了一些。

“那不一定?”巫长礼不慌不忙,从兜里掏出一张报纸,上前几步,递给主任,然后又退回原地,“这地方就需要狗!”

主任接过报纸疑惑地看他一眼。这是几天前的《解放军报》,头版头条标题醒目:《展翅在雪山深处的雄鹰》。内容是友邻某通信总站维护哨戌边感人的事迹。

这些维护哨常年只几名通信兵,驻守在荒无人迹的雪域深处,克服各种困难,保护银线千里,通信畅通,事迹非常突出而感人。通信总站与通信仓库属同一系统,主官及机关彼此熟悉。库主任是步兵出身,但考军校学的通信专业,老部队就是总站。他看过这张报纸,看标题就知道怎么回事。

周围兵好奇,一个个伸长脖子看主任手上报纸。库主任瞪他们。他们赶紧收回眼光缩回脖子。

这小子蛮有心计嘛!库主任盯着巫长礼,思考片刻,举起报纸:

“好钢真能用在刀刃上,是个办法!”

哑挚幸免于难。

巫长礼点名去最艰苦的当日拉雄维护哨,条件是带着哑挚。

当日拉雄维护哨编制三名士兵。刚巧,两名士兵,其中包括哨长巡线遇雪崩负重伤。站领导正愁补充谁上去负责。兄弟单位一名士官坚决要求自愿去那里,站领导很高兴。

“欢迎,欢迎啊!什么……带一条藏獒?”总站主任与库主任关系一直不错,彼此通电话,以为开玩笑。

“是——啊!我们库里的藏獒,最近要处理。士官长期喂大,感情深厚,宁愿去一线吃苦,也要和它一起……”库主任圆滑地说。

“老兄,你就甭诓我哈。”总站主任当然不是吃素的,自然知道军区通报和库主任葫芦里卖的药,也很大气,通情达理,“听说这个兵口碑不错,这条藏獒远近也出名。兵嘛,好獒嘛,犯了错误,总得给条出路。雪山孤哨,多一个无言战友,反而好处多多!”

库主任的心病一下痊愈。

一级志愿兵巫长礼带着哑挚不几天便调到通信总站,前往当日拉雄维护哨报到。先代理哨长,三个月后由于表现突出,被正式任命为哨长。

不遇几次雪崩,不是当日拉雄维护兵。雪崩随时伴随着巫长礼及其战友。最危险一次,雪从山上倾泻,巫长礼和手下两名兵巡线,一点没察觉。动物对自然的异动往往比人敏感得多。哑挚朝山上吠叫,嘴扯巫长礼裤子。他抬头才发现积雪铺天盖地,拉着战友就近躲蹲在一堵冰岩下。冰岩笔直,崩雪覆盖留下狭小空间,里面尚存空气,但三人被困住了。

哑挚却不在巫长礼身边,他反而非常担心它。殊不知,哑挚更担心主人。它躲过雪浪,在上面吠叫,刨雪,只是巫长礼他们听不到。刨吠一阵,哑挚竖耳聆听,然后向一个方向狂奔。它听到七八里外的马蹄声。那是一支骏马与牦牛组成的迎亲队伍。主人是贡布老爹及其亲眷。他们住在一端大森林方向。贡布老爹儿子的新娘在雪山另一端,中间隔着当日拉雄雪域,迎亲回途刚好路过雪崩附近。

贡布老爹是森林里的老猎人。个子高大,肤色黑红,银须飘逸。见到疾奔而来朝他吠叫的哑挚,立即明白有人遇险。隔山相望,他们远远也目睹到雪崩,听到了巨响。

巫长礼醒来,发现躺在自已床上,身边多了几位藏胞,以为是做梦。

“谢谢!”

搞清楚原委,巫长礼紧握着老爹手,久久没放。贡布老爹转头看着哑挚,赞许说:“金珠玛米,要谢,谢它。它是菩萨的使者啊!”

哑挚蹲在老爹身旁,眼巴巴盯着主人。它知道主人出了意外,需卧床休息,不能打扰。巫长礼向它招手,它立即拱上床,偎在巫长礼怀里。

“好獒啊!”贡布老爹捋着白色长胡,骄傲地说,“鬼头十字战群狼,藏家的骄傲!野兽即使躲进地狱,有它也能找出!”

“老阿爸熟悉十字獒?”

贡布老爹显然是行家里手。

“岂止熟悉。大森林那边谁不知道我老贡布养最凶猛的獒。”老人眼放异彩,语带自豪。

“阿爸远近闻名,原来也有一条这样一条獒,”旁边一位中年藏胞插话,“可惜……现在,阿爸还每天在为它祈祷,盼它早日转世!”

“哎——”贡布老爹长叹一声,“禁猎前,我的罗娃助我打过多少猛兽,从没倒下。那些没良心的败类……菩萨绝不会饶恕他们!”

罗娃是贡布老爹那只獒的名字。

后来,巫长礼才知道详情:罗娃在当地被誉为神獒,捕猎是好手。政府禁猎后,抓盗猎者屡建奇功。盗猎分子对它恨之入骨,五六条枪对它狂打,中了数十弹……

不知因救了主人,还是贡布老爹养过同类,哑挚对老人出奇的好。他离哨所,巫长礼送他,哑挚竟第一次尾随外人淡出视线好久。对主人的救命恩人如此报恩,说明哑挚灵性如人,可谓世间罕见。

巫长礼为此感慨不已。

转眼,巫长礼在当日拉雄满十六个年头,再干大半年,在雪域高原也呆满十六年。当兵服役满二十年。

巫长礼再没回过一次家。一个重要原因,无法带哑挚回到内地,彼此离不开。军报登载了他的事迹,题目是《雪山雄鹰和无言战友》。

这辈子真对不起内地的父母。巫长礼常常为此感到内疚。巫长礼岁数一天比一天大,还没解决个人问题。父母来信,对他最大的意见也在这方面。他是孝子,每季度把大半工资寄回去,父母仍盼他早日回家成亲,好早些抱孙子。

服役年限越来越近。面对现实,巫长礼不得不作离开部队,离开雪域的打算。哑挚也开始老了,将渐渐衰弱,不能扔下它不管。走时,一定要带回内地。

不过,上级准不准,上不上得了车船……他没底。

站领导到哨所检查,带来好消息:光缆通信基本竣工,马上辅开替代架空明线或铜轴电缆,所有条件差的哨所第一批先撤掉。

“这是条英雄獒啊,应该善待!”巫长礼提出问题,站领导动情地对他说,“那一天来到,老巫,我给你想法,安排晚离藏几天。”他还出主意,“部队和地方的货车没限制,倒时站里出面帮你联系跑内地的货车,包你和英雄獒一起荣归故里。”

站领导走时叮嘱巫长礼:“你是老同志,走、留得听组织安排,复员转业还有段日子,工作不能滑坡。目前的任务依然是维护好现有线路,不要出事。”

那晚,哑挚始终偎依在巫长礼怀里。

当日拉雄的冰雪依然如故。搬家的日子越来越近。贡布老爹来了。脸瘦了一圈,满脸焦急,说明来意,掏出一叠钱,放桌子上,对巫长礼说:“金珠玛米,我知道,这条獒价值千金。这是我们的租金。”

原来,大森林那边出现一只不明猛兽,咬死不少牲畜。老爹专门来借哑挚去对付野兽。

“老阿爸,咱怎么要钱呢?”为民除害也是解放军的义务,巫长礼拿起钱还老爹手上,“借獒一点没问题啊!只是——哑挚认人,不好伺候。”

这是实话,巫长礼担心自己没在身边,哑挚不吃不喝。

“金珠玛米,再凶猛的獒也姓藏,到藏家好猎人手里都乖如羔羊。你放一百个心——”老人似乎看透巫长礼心思,揣好钱,摘下颈上一串五彩宝珠,双手捧给巫长礼,“这是我祖传信物,珍贵如佛,暂时保存你这里,抓住那个畜生交公家,还獒时我再取回。”

“老阿爸,信物你留着。请你等一等。”巫长礼沒接五彩珠,去机房给上级领导打电话,请求自己带哑挚跟老爹走一趟。上级领导不同意,说:“借不借獒你自己定,搬家的车这两天就来,你必须坚守在位。”

巫长礼有些沮丧回来,眼触贡布老爹期盼的神态,勉强笑了笑:“老阿爸,等两天行不行?我带獒专门来。这几天事多,离不开。”

“金珠玛米,急啊!”贡布老爹摇头,“那畜生天天下山,不在这里,就在那里。多一天,咱藏家就多损失一些牛羊,人心惶惶啊!”

巫长礼叹声:“问题是老阿爸你单独带不走哑挚啊!”

“这不是问题!”老爹充满自信,随即嘴发出一种怪叫,旁边的哑挚立即摇头摆尾靠近,昂头注视着老人,如对巫长礼一样。令巫长礼惊讶不已。

天地苍茫。

巫长礼把贡布老爹和哑挚送到垭口。老爹骑着马,哑挚突前突后,渐渐远去,雪地留下一串脚印。巫长礼原地站了很久,一直眺望前方。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耐着性子在等哑挚,相信它会中途折回。

天飘着雪,越来越大。远处出现一个黑点,由远及近……然而只是幻觉。巫长礼长叹几声,拍拍身上雪花,转身走下垭口。

几天过去,哑挚没回来。搬家的军车开到哨所山下公路边。所有东西早打好包,事先运到停车处,忙忙碌碌装上车,巫长礼再次上了垭口,目视远方,期盼哑挚回来。

战友在山腰哨所几次催他,马上出发。巫长礼回到哨所,给山那边维护哨所打了最后一个电话。山那边离大森林不远,即贡布老爹居住的地域也有一个通信维护哨。

那边战友告诉巫长礼,联系上了贡布老爹,他们刚擒拿住一个不明怪兽,没回话多久来当日当雄。巫长礼请战友转告老爹,到时把哑挚送到站部。离开哨所,坐进驾驶室,巫长礼没一点笑容。没有哑挚,他有些失魂落魄。

两名部属坐在车厢开心地一路高歌。经过最危险地段。一场巨大雪崩……雪厚如山。

哑挚一路当先,后面是贡布老爹的马队,正赶往刚遗弃的当日拉雄哨所……

雪山高原的雄鹰,和他们的精灵一样,原本有自己真正的归属。

                (本文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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