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宗族文化的影响,每年过年或有老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大家的交流中都会涉及到家族迁徙和家族文化的传承。家族有一本厚厚的族谱,记录了从始祖张挥至今132代张姓各分支及迁徙的情况。
公元前2600年左右,黄帝之孙挥因发明弓矢,始制弓矢为弓正,对当时的社会发展贡献很大。黄帝封挥为弓正(也称弓长,掌管弓箭的官职),职掌弓矢制造。后又取弓长之意,赐挥姓张。张姓家族由此而来,先辈们多以为官和贵族世居,后因时代战乱、或躲避同朝官员党羽迫害、或因政治任务派遣等需要而被迫迁徙,迁徙之地遍及江西、福建、广东、广西海南、台湾、东南亚、四川、贵州等。我们这一支,从河北清河、河南濮阳、关中地区、湖北、江西、四川,一直到后来成为遵义土司杨应龙时期“五司七姓豪族”中的张姓家族,在平播战役中因先祖张覞带兵3000攻打海龙屯北门有功,被封川汉侯,后封地遵义老城,号称张半城,落户生根于遵义。
据说我爸爸的祖父是督军,与太平天国余部战死于“营盘”。我爷爷靠承袭被封授和做生意买的一些土地,成了当地有名的小地主。我父亲1946年出生于这个地主家庭,在他的记忆里,家里四合院专门有几间房,用大小不一的苇席围着谷子、玉米、核桃、花生等。每年过年至少杀两头猪,送一些给当地老百姓和长工,自家留一头多吃。1952年4月,第三次土改的最后一年,我爷爷家房屋、土地和财产被无偿分割出来,爷爷及家人被宣布净身出户,6岁的父亲带着唯一被允许留下的猫跟着家人开始奔波流浪。
父亲的成分是“子女”,考学校受限制,谈恋爱也受限制。父亲热爱乐器,二胡、笛子、小提琴、手风琴、口琴等样样都会。考上中央文工艺术团,录取通知发下来,因”成分“被阻拦,第二次又考上成都文工艺术团也同样如此。父亲比较失望,因此颓废了好些年。他说他的日子和梦里总是在战斗,和批斗爷爷的人战斗,和饥饿战斗,和自己的人生战斗。他们上学的时候,饥饿是第一大敌人,到处都没有吃的,看到什么都饿,路边的野果子和茅草根都被扒光了,很多人在山上挖蕨根,挖白泥巴吃。走路也轻飘飘的,感觉脚总是不着地,现在走20分钟左右就能到学校的路,那时候他从早上8:30左右出发走到就快12点了,下午三点半放学,到家就快天黑了。
父亲有一次生病了,身体虚弱到站不稳,我爷爷带着他去买了一碗牛肉汤锅补身体,一碗萝卜两三块牛肉。爷爷趁老板上厕所不注意从锅底舀了一勺肉嗖一下滑到父亲碗里,他会意的赶紧用萝卜翻过来盖住,把嘴皮陷入碗里掩着汤用筷子猛拨猛嘬,吃到一半的时候,被烫得麻麻的舌头突然间感觉被什么刮了一下,下意识的撸到嘴边拿出来看,是带着指甲壳的手指!父亲并不问,也没有给爷爷说,悄悄的把手指放在兜里,默不作声的继续吃,直到把汤喝尽......
在那个一穷二白住茅草屋食不果腹且受限制的年代,已经郁郁不得志的父亲,在33岁这个看似注定要打光棍的年龄,偶然意外遇到了同样不堪命运作弄而逃离家乡的四川姑娘。
这样,我偶遇了我的生命。
1980年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去世半年多了。我父亲家住在离当年被迫离开的四合院直线距离400米左右的地方,两间土墙筑的茅草屋,堂屋与原四合院堂屋相互对望。也许是我爷爷对这个世界最后的遗憾和夙愿吧,希望再建设之前那样的财富和家族地位。
我成长的年龄,父亲已经是纯粹的农民。我没有成分,也不受限制。穷是很穷,但可以吃饱肚子,上学还是那个距离那条路,不用花我父亲那么长的时间。一双胶鞋可以穿几年,有时候夏天也穿我妈的凉鞋上学,那时候塑料的质量很好,穿断了破了用铁钎烧红了烫一下捏紧就粘起来了,可以继续穿很久。铅笔用到后面卡不住指尖到手指窝的长度,把红色橡皮冒的那一头抠下来,把另一头铅笔插进去斗起来继续写。
妹妹小我五岁,我们没有儿童节,也没有新年礼物的概念。我此生唯一收到过父亲的新年礼物是他捡到的一个大大的气球。在上高一以前,我没有去过县城,没有喝过矿泉水、没有吃过冰激凌、没有吃过肯德基和麦当劳、更没有喝过咖啡。外面的世界,除了学校和镇里赶集以外,就是家对门那一条蜿蜒在山里向外面延申的路,每次有轰隆隆的汽车声音出现的时候,我和妹妹都会好奇的停下来看很久,一直目送它消失在山里。大概是14岁的时候,我才第一次尝到皮蛋的味道,是父亲醉酒后摔倒在家对门的土里睡着了,我和妹妹去拉他回家无意中发现他衣服口袋里压碎了两个蛋,黄黄的蛋液和土烟渣黏在一起,很香,我和妹妹美美的啃食了一回。
大学毕业后,带着情怀回到家乡工作了两年,感觉甚是枯燥,没有出头的日子。后来机缘巧合来到上海,用了2个多月时间找遍了各个人才市场,没有找到理想的管理工作岗位,索性就从基层开始干房产销售。最初的那几年,1200元每月不管吃住,没有社保,几乎没有一天是深夜23:30前到过家,一个月没有完整的休息过一个周末。大概花了一年的时间,我把业绩做到了区域360多人第二名,公司前五名,我开始有机会和区域经理、公司副总等坐在一起开会。后来有机会陆续的开始参与创业,经济开始变得宽松,也开始翻新家里的房屋,给妹妹钱开服装店,父母不用再种地......同时,也认识了一些比较有社会资源和社会地位的人,了解他们探索的更广阔的世界。
一次,一个上海朋友带我去中欧商学院听课,中途聊到成长经历的时候她说很讨厌,很烦。说她们很可怜,从小就是城市机器,吃的不新鲜,各种化学品试验的小白鼠,每天都面临各种浑浊在一起的气体,不像农村,什么都是新鲜的......我只能低头不语,都不知道可以从哪里开始和她简单的辩驳几句。她家住在上海的心脏——静安区南京路,在我和妹妹啃食父亲包里皮蛋的那一年,她在美国纽约读书,当时正在考虑以后要读经济学还是计算机。
现在,我可以在上海定居生活了,我的儿子们也被我带到了上海。他们一出生就有鲜花和掌声,有暖暖的新棉被,有牛奶、蛋糕、巧克力、冰激凌、蛋白粉等等。他们使用的电子玩具是我用旧了感觉速度较慢的苹果手机。同样是蹒跚学步的年龄,他们被簇拥在怀里生怕被风吹冷,而我小时候则被母亲用一根绳子拉扯住栓在树桩上种地干活,母亲说有一次她发现我竟然抓食了自己拉的大便。但是,又同样是我大儿子的年龄,一个上海老总的儿子,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他已经去过巴黎、冰岛、罗马、尼亚加拉瀑布、亚马逊、南极等数十个国家的旅游名胜地了,他可以随意在上海和香港两个城市切换居住.....相对于他的儿子而言,可能那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理所应当的,就像相对于我儿子而言,他们出生在上海天然就应该拥有那些正常的温暖待遇一样,而对于我,却是从2300公里外的大山里丢了祖辈们打下的土地江山翻山越岭经历了半生的打拼才停留在寸土寸金的大上海给他们提供了这样的条件。
尽管如此,面对高楼大厦灯火辉煌的上海,面对瞬息万变的竞争环境,面对日益攀升的房价,面对曾经如此辉煌的家族影子,我也很焦虑。每天起床后都感觉要去赴一场盛会,也感觉一直在被什么追赶。有时候常常和熟悉的人自嘲,早两代认识我,我是富三代,家有良田万亩,果谷满仓,金银满箱。
出生和命运,是何其偶然的事情?!我的先辈们,做梦也想不到我会没了祖业跨越2300多公里沿着他们迁徙过去的相反方向又往回迁徙。而我的儿子们,谁知道他们会去向哪里?命运又如何呢?
近几年频繁出现的“躺平”这个词,放在10多年前,我们最多只会造句:春天,我躺平在山上软软的草坡上,手里拽着翱翔天空的风筝,她像天使一样带着我飞过山川、河流、海洋,一直飞到那金灿灿的世界。谁料想,这个词汇现在居然有这么丰富且广受争议的意义。让人安静、佛系,又让人迁怒、批判。
在千军万马的创业队伍中,即使掌握了一些资源的人,创业成功的概率也不到5%。何况白手起家的年轻人们,要靠赤手空拳拼搏一片天地,何其之难,又需要多大的忍耐。
尤其是贫困地区或那些大山里的孩子们,一脚从大山迈向城市,从泥泞踏入繁华,在互联网时代扁平而快速的信息浪潮中,在倒腾房地产、明星娱乐、自媒体、金融大咖、虚拟币等一夜暴富的宣传刺激和蛊惑下,迅速将自己的目标和这些现象错位对标,希望在短时间内找到决定制胜的成功法则。他们可能忽略了年龄、地域、资源、赛道、时机、家族实力等综合因素的差异,想一下子拉平几代人梦想的鸿沟,成为拯救家族命运和地位的那个家族明星。几年大专或大学毕业后,他们可能并没有进入大的集团体系,也并没有高工资、买房、开好车等,甚至只能勉强照顾自己,在家人和社会生存要素的反复催逼下,突然间发现很尴尬,入不了城市也退不回泥泞,感觉人生失魂了,没有希望和光泽,所以选择躺平,甚至厌世......
让自己腾飞实现人生价值改变家族命运没有错,但选择捷径可能会满身累累伤痕甚至万劫不复。我们生而为人的生存权利是平等的,但与之匹配的资源和命运并不对等。如果我要和那个带我去中欧商学院,不知在哪一代就居住在上海的朋友对标,把她和她家族既有的物质基础作为我对标后的幽怨,我估计得死上好几回。如果我儿子和同在上海的那个老总的儿子对标一下,估计他也只能找个地方纵身一跃。
生命,并非必然。可能来源于偶遇的激情、也可能是媒妁之言的错配、还可能是不得已的约束。出生于贫穷或富贵人家,可能只是人类在大自然中的一次偶然搭配。物质取悦于生活,总会或多或少,对于生命本身的意义并不受太多的影响。
躺不躺平,只是每个人在大千世界对待自己生命的态度。余华在《活着》里写了福贵凄苦悲凉的一生,读完后给我们一种力量,忍受的力量。福贵,只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缩影代表。活着,隐忍却是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可能不是用来呐喊,也不是用来急于寻找决定制胜的时刻,而是丝丝密密对生命细节的忍受,忍受生命降临给我们的责任,忍受现实世界赋予我们的焦虑、惶恐、苦难和无奈。
越浮躁的年代,越需要忍耐,专注的蛰伏起来,等待裂变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