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10

              后院

还是在我不记事的时候,父亲就买了南城的一个四合院,院子不大,但很规整,南房北房都有廊子,东面还有一个跨院,在东跨院的北面,廊子的尽头是一个夹道,顺着夹道往里走,就到了我家的后院。

后院不大,靠夹道这边是个茅房,穿过院子,靠里面是一个储藏室,里面堆放着不常用的物件,我平时最不愿去后院,可能是小时候听鬼故事听多了,尽自己吓唬自己,晚上去厕所都不敢多看一眼黑咕隆咚的后院,每隔几天,掏粪工就会来后院茅房清理一次,我清楚记得,掏粪工穿着皮坎肩,背着粪桶,粪桶里插着长长的粪勺,最让我感兴趣的就是,掏粪工把粪桶挂在车后的架子上,然后摇着把手,把粪桶翻上去倒进车里的过程。

在我记事不久,后院搬来一户人家,听母亲说是父亲的老乡来北京看病,借住一段时间,母亲带我见过新来的房客,让我称呼他俩“霍叔,霍婶”,我惊喜的发现在他俩身后还有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怯生生的看着我,一张口就是听不懂的山西话,母亲不让我笑话人家,霍婶告诉我,他是属鼠的,小名“鼠儿”,我很快就和鼠儿成了好朋友,后院也不再让我害怕了,倒成了我和鼠儿的乐园,后院储藏室也让霍叔收拾得换然一新,我每天都赖在鼠儿家,吃饭都叫不回去,可惜好景不长,鼠儿要回山西老家了,临别时还跟我依依不舍的,山西话也改了不少。

上小学时按老师要求,都要成立学习小组,我家房子大,自然有个五,六个人的小组,每天下午做完作业,后院就成了我们最爱去的地方,母亲在后院的砖地边上开辟出了一块土地,种些花花草草的,这就是我们的百草园,成了我们逮蚂蚱,捉蝴蝶,修水坑,弹球的好去处。记得那年说要除四害,家家要人上房敲锣打鼓轰麻雀,我们几个发小,从后院爬上屋顶,每个人手里拿着锅碗瓢盆,又是敲,又是叫的,周围房顶上也都是像神经病样的人。每年十一晚上,我们几个发小都会爬上后院的屋顶看天安门广场燃放的礼花,那时的南城,很少有高楼,坐在自家房顶上,天安门方向看过去,真是一览无余。后院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可以背着家人,偷偷爬上房顶,我和发小爬上房顶后,顺着屋脊往隔壁院子走过去,从房顶上可以看到不同院落里人们的日常生活,颇感有趣,当然最后还是被邻居家告了状,让母亲训斥了一顿,不敢再爬屋顶了。

三年困难时期,后院又搬来一户人家,那时的人好像没什么产权观念,派出所,居委会一句话,就把房子给人家腾出来了,新房客是母亲带着俩个女儿一家三口人,她们挤在不到十平米的房子里,屋里除了一张床,基本没什么家具,很难想像她们是怎么生活的,那个母亲少言寡语,从没见她笑过,贫困让她倍显苍老,她的小女儿倒是个乐天派,都叫她小妹,整天嘻嘻哈哈的,她又高又胖,当她走过后院夹道时,看上去好像把狭窄的夹道都占满了,她对我非常友好,常常拍拍我的头或肩膀,像个大姐姐的样子,母亲却让我躲她远点,我问为什么,母亲总也不说,我看到小妹喜欢在胡同里同几个大点的男生一起聊天,现在想起来,她那时也不过就二十岁,虽然家境贫寒,但她也有追求幸福的愿望,她有个傻姐姐,叫大猫,也是又高又胖,整天跟在瘦小的母亲身后,我总听见小妹训斥大猫的叫声,母亲在一旁却什么都不说,大猫总想找我玩,看见我就想凑过来和我说话,可我看着她高大的身躯和丑陋的相貌,倒不是厌恶,只是多少有点害怕她,所以总是躲着她走,有一天我听到后院传来哭声,我穿过夹道,看到院子里母亲和俩个女儿哭成一片了,我不敢上前询问,赶紧出来告诉母亲了,听母亲说她家几天都没吃的了,我看见母亲端了一盆吃的东西去后院了,在文革前不久,有一天我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向后院走去,我很好奇,就又穿过夹道探头偷偷看着后院,见那个男人站在门口,凝望着天空,女人在一旁抽泣,大猫和小妹此时都默不作声,待在一旁,我就感觉到这个男人在这家不寻常的地位了,后来听母亲说,男人原是国民党军官,被关押多年,最近才被释放,此后见过几次那个男人,从来都是沉默不语,后来不久就再也没见到过那个男人,文革中这家人都被遣送去了农村,不知道这样的家境,在那个年代还能否生存下去。

大猫搬走后,后院就没有了人气,我也懒得再去后院了,偶尔过去一趟,看到的是满眼的荒凉,直到文革中的备战备荒,让我家小院彻底毁灭了,

那年每家每户都要挖防空洞,胡同里每个院子都被挖得不成样子,挖出来的土来不及拉走,就堆到后院了,越堆越多,像小山一样的土堆,最后把小屋都埋没了,72年去了三线陕汽厂,那如今堆满了土,也留下过美好回忆的后院,也似乎淡出了我的记忆。

84年我已回到北京,为了长久以来想要恢复后院旧貌的愿望,和母亲商量后就动工把小屋重新盖起来了,院子的地面也重新铺好了,但院子看上去是那么小,怎么也没办法和小时候的那个充满了童趣的院子联系起来了。

我家在南城棉花胡同,周围胡同居住了很多京剧世家,棉花头条有叶家(叶盛兰),四条有张家(张君秋),五条有谭家(谭富英),八条有马家(马福禄)八条还有评书连家(连阔如),在这些家庭里,有好几个我的同学,这些京剧界人士有一个共同的问题,就是每天回家时间都很晚,如家有小孩就无法去幼儿园,居委会找到母亲,希望能办一个家庭托儿所,来解决这个问题,托儿所办起来后,多的时候收了七,八个孩子,少的时候也有四,五个,后院顿时又热闹起来了,又成了这些孩子们的乐园,还是那个后院,还是那个充满魅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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