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影传——第二章

兴宁二年,阳光照例洒在云中郡的大地上。早春时节的草木才从寒冬中苏醒过来,摆脱旧日的桎梏,在风中甩着柔软的身段。一条条溪流也因为融化的冰雪变得愈加充沛,在山道峡谷中间泂泂流淌。崇山峻岭随着晨光的流转,褪去了深夜里黑峻的面庞,呈现出嫩绿的新意。在山岭间的凹地上,散落着零星的村庄,晨起的薄雾袅绕着上空,于山水间好似一处仙境。

村庄不远处的古道上,正有一匹烈马奔驰。一骑绝尘的的烟幕逸散成一条长带,铮铮的马蹄打破着山城的陈梦。那马四肢强劲,毛色纯正。飞扬的鬃毛飘逸如风,张弛的四肢逐风追电。骑手神态专注,嘴中呼呵不断,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抓着马鞭。耳边是呼呼风声,眼中尽览着无限山河,只有此刻才足以宣泄心中的沉郁,胯股下的马蹄声才是生命激昂的跃动。

及近村庄,骑手慢慢勒马缓行。这时从草轲钻出一个小厮。脸上堆笑,忙不迭的说到:“公子跑到哪里去啦?可教小的在这苦等。”公子白了他一眼,说道:“叫你出来陪我跑马,你又跑哪去啦?又找地方睡回笼觉去了吧?”小厮嘿嘿傻笑,赶紧打躬认错,说道:“公子见谅,我这不一会还得下地呢么,就先休养生息,以待来日。这不都是公子你日常教我的么?”公子听完噗嗤笑了出来,扬鞭指着小厮骂道:“好你个张德凯,偷懒现在都会找借口了啊?行,看我今日大义灭亲,灭了你个废物。”一个在前面跑,一个策马在后面追,嘻嘻闹闹打到村口。

此时薄暮散去,草屋茅舍,飞瓦高阁于日光中慢慢现了身形。低处参差数百家皆是佃客隶农住所,屋舍质朴,规设井然。此时轻壮劳力正一个个从屋舍中出来荷锄扶犁,相随田垄上去。不知人群之中谁起调,哼唱起了《诗经.七月》中的调子,深切婉转,曲调悠扬。沿途农人不断打招呼问候,马上公子也不停拱手致意。待到人已去的差不多时,两人才策马往家里走。张德凯说道:“这都是老爷教的曲调吧?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女执懿筐,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也就老爷有心,还教我们这样的歌谣。”公子目光远眺,看见田垄上攒动的人群,柔声说道:“爹爹常叹天下纷乱,而今能扫一室,便安一室吧。”

行不多久便到了同村郭家门口,看到郭家公子郭君鹄正指挥着家人装车,手中还端着羹汤,嘴上却是吆喝不断。公子在马上招呼道:“郭兄好早啊,这是去哪啊?”郭君鹄回头看到主仆二人缓缓走来,脸上溢笑,放下手中汤盏,长躬行礼,应道:“刘兄又去跑马啦?好兴致啊。诶,张二狗你是不是又趁功夫睡觉了?眼睛都还眯瞪着呢。”张德凯嘿嘿一笑,说道:“你看郭公子你老取笑小人干嘛?您这大早上去哪?是不是又是又去邻村岳家?”郭君鹄一听登时面色羞赧,指着张德凯笑骂道:“好你个狗奴才,平日里胆大妄为,而今管起老爷们的事情来了啊?墨明,你今日不动手,我可就替你管教这狗奴才了啊。”说罢,作势就要动手。张德凯笑哈哈的跪倒,说道:“郭公子慢动手,要我说您还自己去干嘛啊?您这么大身价跑他们家去,那乐家老头不得跑十里地相迎?他不赶紧把姑娘推您跟前塞您马车里让您娶回去?还让您一趟一趟跑?照我说,您直接派个媒人去得了,不出一月,这喜酒就摆上了。”郭君鹄听完心中暗喜,鼻子哼了一声说道:“你懂什么?河朔岳氏那是整个云中郡都有名的。我去了几趟连小姐面都没见到,每次都是岳云冲那个糟老头子在。说来也怪,他跟我好几次都提起你们家,墨明,你们家跟他们是旧相识么?”墨明挠挠头说:“我小时候家父在云中郡为官时倒是见过几次,后来家父退隐了就没再见过。”

郭君鹄一听完直接两眼放光,拉着墨明急切的说道:“哎,墨明,要不今日你陪我走一遭吧,你去了岳老头一高兴指不定咱就见到了。兄弟这终身大事可就赖你一身了,你可别推诿啊。”墨明皱眉无奈的说道:“你去见人家小姐拉我去算什么事啊?我不去。”郭君鹄扯着墨明的衣袖苦着一张脸椎心泣血,痛不欲生的说道:“兄弟,咱两兄弟几十年了,我今日有难,你怎么能不施援手?再说岳家小姐如花似玉,一起去见见不是更好么?更何况你们两家是世交,去了与你无损,与我有利,好兄弟,帮我这一遭吧。”说罢,抬脚踢了一下张德凯,示意张德凯帮忙,两人便涕泗横流的从少年河边嬉戏之情一连扯到来生相聚之义,仿佛不帮忙就是天怒人怨,人神共愤,背信弃义。墨明最后实在架不住了,说回去面禀父母郭君鹄才肯放行,走出数余里还听见君鹄嘱咐一定要来,万千相聚等等话语……

两人回到家里。德凯前去刷马,公子自回卧房,净面,更衣,着冠后才前趋入堂。堂上一柱青烟缓缓上行,香炉的清香逸散在整个厅房。堂上们楹上书宁静致远,汉隶书。署名:荆山老人。堂后屏风上书《庄子.至乐》篇,笔墨潇洒,飘逸自如。厅案的简牍后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聚精会神的看着一篇书简。墨明徐趋入堂,叩拜之后,问父亲安。老人缓缓抬头,拍拍案边的垫子说:“墨明啊,来这边坐,我这心里今日颇觉不安,你刚好跟我参详参详。”公子问道:“父亲有何忧虑?可是昨夜星象么?”老人缓缓说道:“是啊,昨夜我见有星孛入北斗,紫薇,明宫二星晦明不定,恐非吉兆。而且我这心里慌得厉害,不知道是怎么了。”

刘墨明摸着嘴上唇须,也说道:“而今天下虽然无大战事,但是各地节度使各拥兵自重,财赋税收也不上交朝廷,边关风声鹤唳,传言异族垂垂欲动,妄图攻我华夏。天下混沌难定,哪处出事目下难测,不过无哪处出事,只怕都得是翻天覆地的剧变呢。”老者说道:“是啊,不过这次看来是凶险的紧,只怕天下又是水深火热了。”又说道:“你今日不妨到云中郡去打听打听消息,看看最近有什么异动。李明喻上次还说,该推你出仕了。”墨明答道:“今日不行了,郭二约我去邻村岳氏家里听经,嘱我一早过去。”老者叹了口气,答道:“也好,那你去他那里坐坐也行,看看他知道了点什么。”墨明起身答道:“好,我这便去了。”老者连忙说道:“你先吃了饭在过去吧,去的时候略备些礼品,毕竟都已经那么多年了,该过去的总要过去。”墨明答:“知道了,您放心吧。您昨晚没睡好,中午记得午睡一会。”老者点头答应,又不忘了说:“早去早回,莫要贪杯啊。带上长剑,路上小心。”又嘱咐了些许,墨明一一点头答应,退了出去。

到了院中,张德凯忽的扑到墨明怀里,急切的问道:“公子怎么样?怎么样?”墨明笑道:“看把你急的,又不是给你看媳妇。老爷准了,你去把马牵出来,我吃了饭咱们就走了。”张德凯拍了拍身后的包袱,说道:“我的小爷,都给您备好了,牛干麦酒路上慢慢吃。您赶紧请把。”说着就要赶紧出门。墨明道:“你急什么?”去管家那取些绢缎过来,要给岳家带过去。”张德凯应声答道,急匆匆的去了。

不多时,主仆二人便一人一马上路了。早春时风还是有些凉薄的寒意,周围的田埂上散着几个零星的农夫,桑榆才刚刚发出新芽,远远望去如一团绿色薄幕。远处大山深处鹰起鸢落,划过天际。虎啸猿啼,狼嚎鹿鸣伴着风声一一入耳,墨明忍不住催马急行,极目远望,颇有游猎的兴致。后面张德凯却叫了苦,一边奋力追赶,一边喊着“公子缓行,公子缓行。”好不容易追上了,却也累的是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路上,擦拭起了汗。嘴上叫苦不迭。墨明说道:“行了,跑了这么几步路就叫苦连天,又不是要了你的命。”张德凯一边喘嘘一边说道:“公子这是哪里话?小的跑出来那是甘愿啊,这不怕您饿着给您送吃的么?”说着解下包袱,拿出牛干麦酒,恭敬的递了过去。自己又拿出几个糠饼,费力的咀嚼起来。墨明看不过去,便把麦酒递给了他,又拿出牛肉干给他。张德凯连忙跪倒,口中含糊的喊道:“爷,您这不是折煞小人了么,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墨明说:“这又没旁人,你我见什么外?你刚才跑了许久,比我累,来,吃着喝着吧。”张德凯接过去,擦了擦眼角,轻啜了几口,赶紧还了过去,抓起牛肉干,细细咀嚼起来。墨明说:“郭二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吧?”张德凯嬉笑的说到:“他您还不知道?公子你没去他肯定不敢进去,咱们慢慢过去就行。”主仆二人吃饱喝足之后,才缓缓上路。

行不多时,已经到了邻村,果然看见郭君鹄的马车停在村口的亭子旁,还没到跟前呢就看见郭君鹄从马车中跳了下来,冲上来照着墨明肩头狠狠一拍,笑道:“你可算是来了,叫我苦等啊。”墨明吃痛笑骂道:“你这人,早知道你这样我就不来帮你了。”君鹄一把拉住墨明,说道:“哈哈,现在你已上了我的贼船,休想跑啦。”谈笑间两人已经到了岳家门口。两人通报姓名,由家仆引入。

行至堂上,见一峨冠灰衣老者立于堂中。堂上挂着孔子东游图,两旁写着文盖天下,德彰千秋。墨明认得灰衣老者既是名重河朔的岳云冲。立即急趋上前,长揖到地。口中唱道:“晚辈刘氏墨明拜见世伯,请世伯安。”灰衣老者扶起墨明,细细打量,口中赞道:“好好,数年不见,愈发长得雄健了,给二位公子看座。”墨明随即示意张德凯,说道:“家父挂念世伯的紧,特地嘱我给世伯带来些薄礼。不成敬意,请世伯笑纳。”岳云冲闻言手抚绢缎,哀叹良久,颤声说道:“你父亲,他还好么?”墨明心中奇怪,答道:“还好。”岳云冲点了点头。回身坐下,半晌无言怔怔的望着绢布发呆,嗫嚅半天才发问道:“你来时,你父亲他,可曾说过什么吗?”墨明见此情景,照实说道:“父亲除了问世伯外,说该过去终要过去。”岳云冲遥望堂外,口中反复念叨着这一句,良久,竟渗出两行清泪。墨明君鹄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倒是岳云冲拭干清泪,说道:“我这一时间想起些以前的事,无他,感念而已。管家,准备酒菜。咱们边喝边聊。” 

酒菜蔬果备齐之后,岳云冲率先举樽,说道:“来,今日荆山未至,但见墨明,尤似昔年之荆山,咱们满饮此杯,敬当年之情谊。”墨明君鹄也依言畅饮。岳云冲放下酒樽,恢复些气力,说道:“昔年我也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整个云中郡谁都没放在眼里,就服你父亲。荆山当年与我坐而论道,三天三夜而不觉,天下山河,千古文章,说的那是激昂雄越,你父亲当年雄姿英发的样子我到现在都能想起。”墨明惊道:“真的假的?我看我父亲现在每日只是清尊小酌,寡言沉默,当年有那么激昂的样子么?”岳云冲自己喝了一杯,摇头叹道:“岁月不饶人,我们都老了。何况经历了那么多,当年荆山是文能治国,武能兴邦。云中郡西边的城头都撒着你父亲的血泪呢。我,你父亲,李明喻三个人,从战火里爬出来,安了河朔三镇,平了西戎之乱,却被朝廷分化,最后兄弟阋于墙,这么多年都没再聚,想来也是心酸呢。”说罢,岳云冲怔怔出神,良久没有了言语。

郭君鹄看了看岳云冲的脸色,开口说道:“岳先生何必为难?今日刘伯父遣墨明兄前来,不就是化干戈为玉帛,摒弃前嫌之意么?待到天暖日晴,二位先达携行同游,共叙旧情,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啊。”岳云冲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携行同游,共叙旧情?过往种种,难道真的就能一笔勾销了么?”长叹一声,转头对管家说道:“去把二小姐叫过来,说有故人之子叫她过来见见。”听完这句,郭君鹄简直就是神采风扬,喜悦之情难以言表。眉飞色舞的看着墨明,咧着个大嘴傻笑。墨明白了他一眼,转头看向岳云冲。

岳云冲和颜悦色的说到:“老夫一生只有两女,大女儿已经嫁与李明喻二子,幼女还未婚配,我们这些老一辈的碍于情面,不能相见,但是你们后辈不能生疏了,没事多加走动,莫要当真断了情分。”墨明点头答应。不一会,堂外转出一位粉色衣服的女孩,颔首低眉,芊芊细步,拘谨的踏过门楣。走到堂中,盈盈下拜。口中言道:“父亲,女儿到了。”墨明鼻中闻到一阵幽香,吸入肺腑,心中香甜,不由得有些心摇神荡。赶紧暗暗收神,强自镇定。抬头看郭君鹄已经神出七窍,眼神直楞,罔顾其他了。

墨明心中暗骂郭二丢人,却也不由得抬起眼皮偷瞟一眼。只见岳家小姐玉颜粉颈,长发及肩。却又不敢再看,只能低头看着小姐拖延在下的裙摆,粉色的底子上绣着花鸟,工笔精巧,灵慧飞动,仿佛蔓延开来,盛开在地毯。衣料绢摆随着小姐身体轻微抖动,愈加觉得楚楚可怜。置身其旁,仿佛看到湖畔的桃花盛开,万木竞芳。香薰袭人,身在春光。

你可能感兴趣的:(墨影传——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