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前半生

(一)

“六六呢?六六怎么没有来?”

小姑姑焦急地询问我父亲,头朝铁栅栏的方向不断张望着:“噢!她是不是想吃糖,哥你去告诉她,小姑姑这有糖,让她快点来。”

父亲把我推到她的面前:“这不就是六六吗?你不认识她了?”

小姑姑狐疑地打量着我,每一束目光都很犀利,仿佛是在审视一个陌生女人。对,像是女人在审视女人,是那种不怎么友好的婆家亲戚对刚进门的小媳妇的审视。

她忽然死死地抱住我父亲的手:“哥,你是不是要结婚了?”看门的年轻小伙眼疾手快地拴住了她,才让我免于被她抓花脸。

父亲摇摇头:“哎,又犯了。”

这个正在发狂的被几个护士按住打镇静剂的人就是我小姑姑,我父亲的堂妹,很明显,她把我当成我妈了。她是一位精神病患者,对我妈有着深深的恶意,曾经在大街上对我妈动过手,当然了,是在她犯病的时候。但是她对我却好得很,只要有糖,一定会跑到我家送到我手上。出于这个原因,即便我母亲莫名其妙地被她恨,甚至被她打,我妈也经常会收拾好一些干净衣裳或者打包饼干面包让我父亲送到精神病院去。只是很可惜,她只记得小时候的我,只记得我叫六六,却认不出长大后变了样子的我,也记不清后来我改了名字。

(二)

小姑姑是八零后,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工作成家并且给我生了最小的弟弟或者妹妹,和谐美满,幸福安康。但偏偏,她就是出了意外。有人说是被车撞的,有人说是被我小爷爷和小后奶奶吵架给刺激的,有人说是遗传,因为她的亲生母亲曾经在收稻时节当着一众男人的面脱光身子跳到堰塘里洗澡......没有答案,奶奶说,好像突然有一天,她就疯了,砸商铺,打人,乱吼乱叫,但就是没有人知道她怎么疯的。

小姑姑的奶奶,也就是我的老婆婆,是唯一一个笃定小姑姑没疯的人。小姑姑是她最喜欢的儿子生的孩子,怎么可能会疯呢?老婆婆是一个很传统很传统的封建女人,她甚至裹着旧时代丑陋的小脚,保留着幺儿应该最受宠的传统观念。小爷爷是老婆婆最小的儿子,跟我爷爷相差二十岁,算是老来得子,欢喜得不得了,小爷爷当过兵,长得根正苗红,老婆婆对他更加偏爱了。

小爷爷的婚姻并不幸福,老婆婆临终也没能看到她地幺儿和他的妻子举案齐眉的画面。小爷爷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老婆婆可能想不到,她最宠爱的儿子最后让她操心了一辈子,就算死都没完结。

小姑姑是小爷爷和他第一任妻子生的,结婚之后,小爷爷的心气依然很高,稳定的日子让他觉得寂寞。很快,两人就不欢而散,小奶奶走的时候把刚满一岁的小姑姑丢给了小爷爷,小爷爷也就随手丢给了老婆婆。老婆婆一点都没觉得小爷爷做错了,她甚至觉得,我的幺儿有本事,从来不差女的贴。

尽管没有母亲的爱,也没有父亲的陪伴,但是小姑姑的童年总的来说还是比较快乐的,老婆婆对她的这个孙女非常疼爱,一度超过我父亲这个大孙子。但是这不影响小姑姑很黏我父亲,从来没有影响父亲和小姑姑的兄妹感情。

小爷爷又给我找了个小后奶奶,是个医生。老婆婆乐地笑开了花。你看我们家老幺,真厉害,只有他选女人的份,没有女人选他的份。

小后奶奶是个极其温柔的人,她把她对病人友善又体贴的职业习惯带到了生活中。结婚之后,小后奶奶对老婆婆极尽孝道,对我爷爷尊敬有加,对每个晚辈关怀备至,更重要的是,她给小姑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母爱。那可能是小爷爷一家最太平的一段日子,小姑姑白天和父亲一起去上学,晚上回家如果刚好小后奶奶不值班,还可以吃上小后奶奶亲手做的饭菜。

我相信小姑姑那段时间一定是幸福的。

但是,小爷爷是何许人物?他总能把生活作到死。

婚后不久,小爷爷做起了烟酒生意,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伴随着的,是他的再次不甘寂寞,是他和小后奶奶开始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

老婆婆没有劝和,即便小后奶奶对她那么好。是啊,这个女人,怕是配不上我们有钱又有颜的老幺了。

小后奶奶最终失望离开,工作也调去了县城的一家医院。孑然一身,当然,也没带走可怜的小姑姑。

老婆婆给她最好的吃穿,小爷爷给她花不完的零花,可就是没人问这个敏感的十三四岁的少女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

小姑姑频繁地跑到我们家找我父亲玩耍,不管我父亲去哪她就当个小跟班跟着去哪。可是那个时候的父亲十八九岁,哪里顾得上自家小妹的心事,思绪早就飘向了沿海的深圳和美丽的姑娘。

(三)

从深圳闯荡回来的父亲带回了我的母亲。父亲发现小姑姑性情好像是变了不少,不管问什么,小姑姑都只是微笑,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听大人聊天。但是父亲并没有在意小姑姑的变化,他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情要在意。

大人们热烈的讨论着婚期,讨论着男方出多少彩礼合适,讨论着结婚以后生的小孩会更像父亲还是母亲,开母亲的玩笑让母亲羞红了脸。

小姑姑拦住父亲:“哥,你是不是要结婚了?”

父亲吓了一跳,很快就笑了,把母亲拉过来说:“快叫嫂子!”

小姑姑一声不发,又坐回她的角落,听大人说些不咸不淡的家常话。

父亲和母亲面面相觑,但最终也没在意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像是吃醋一样的举动。

很快,我出生了。我是在家里出生的,给我接生的是小后奶奶。那天晚上,小后奶奶带着两个护士坐黑车火急火燎赶到我们家,忙了一晚上帮我母亲顺产,并打了我的屁股,让我的哭声响彻整个夜空。

一早,老婆婆和小姑姑就赶过来了。老婆婆抱着我开心地不得了,此时她已经95岁了,她也知道在她这个年纪,我可能是她唯一能够见到的重孙了,四代同堂。

小姑姑跟在小后奶奶身边,不说话,就是跟着。小后奶奶也没说话,临走的时候给小姑姑悄悄放了一个红包。

小爷爷的烟酒生意早就破产,说要和他一起做更大生意的女朋友卷走了货款,房子也没留下,只给他剩下几箱没有来得及带走的劣质香烟。于是他在菜市场门口支了个摊,卖点棒棒糖和烟纸,算是糊口了。一直到老婆婆驾鹤西去,小爷爷还在菜市场门口卖他的劣质烟草。

老婆婆和小姑姑住在两间小平房里,曾经富足的日子现在却过得紧巴巴,靠一点政府的资助和爷爷偶尔给点钱度日。但是老婆婆和小姑姑对我很好,只要有糖,费劲心思也要留给我。我是很喜欢和小姑姑还有老婆婆待在一块的,她们俩一老一少会想尽办法逗我开心,不苟言笑的小姑姑会带我去采野花,带我转呼啦圈,带我去吃流水席。

我三岁的时候,老婆婆去世,享年98岁。她终于结束了她的一生,带着旧时代烙印的人在一个新的世纪活着太累了。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爷爷和小姑姑,连走的时候都揣着这块心病。

小姑姑是没有哭的,整个葬礼上的人都骂小姑姑说她没良心,这可是从小带她长大的奶奶呀!连一滴眼泪也舍不得给吗?小姑姑还是没有哭,安安静静地跪在蒲子上,跪了整整一宿。

往后的小姑姑更加沉默,她从小平房搬去了小爷爷租在菜市场的小房子,每天陪着小爷爷卖烟草。卖不完的棒棒糖,小姑姑会给我留着,在我上街的时候一并塞给我,扯出笑容说:“六六,吃糖,草莓味的哟。”

小爷爷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小后奶奶最好,最起码,小后奶奶在的时候,家里的柴米油盐他没操心过。他费劲心思跑到县城,多方打听,得知小后奶奶已经嫁了个县城富商,有房有车还有票子。他气得骂娘,回来之后见人就说女人都是些见钱眼开现实的狼!

小姑姑第一次爆发就是在菜市场。小爷爷还在向隔壁的摊位老板义愤填膺地诉说自己被女人抛弃,小后奶奶就是见钱眼开的东西,隔壁摊位的大妈附和小爷爷一口一个贱货。小姑姑掀了烟草铺顺带把隔壁的水果摊砸了个稀巴烂。

小爷爷怒吼:“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小姑姑指着小爷爷回吼:“我就是疯了!”转身往公路上冲,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小姑姑倒下了。

从那以后,小姑姑的神志好一阵坏一阵,坐在小爷爷的摊位边一会儿忧郁一会儿傻笑。小爷爷再也没有说过小后奶奶的坏话,也逐渐变得沉默寡言。父女俩早出晚归,慢慢地烟草摊生意也开始不错了,很多当地的酒店也会直接从小爷爷这里拿货。

我母亲出门那天可能真的遇上了水逆。不言语坐在角落的小姑姑在菜市场那么多人中一眼就看到了我母亲。她冲出烟草摊,扯住我母亲的头发。嗯,鸡飞狗跳,女人打架的场面。她的身形比母亲大,母亲招架不住哭出声来。有熟人给父亲打了电话,父亲赶到的时候,有好心的路人已经把小姑姑和母亲分开了。眼前的一幕让父亲实在恼火,小姑姑被众人按住,碎发凌乱地搭在额前,眼神追随盯着母亲,发出得意的笑向母亲挑衅,母亲坐在一边瑟瑟发抖。父亲怒不可遏地走到她面前:“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小姑姑看到父亲止住了笑,一声不吭低着头,父亲更气了,大手一挥直接给了她一个大嘴巴子。

好了,世界安静了。

(四)

自那之后,小姑姑又几次伤了无辜的路人,掀了别人的商铺,好不容易有起色的生意被小姑姑扰的一团乱麻。小姑姑又被小爷爷送回了小平房,不同的是,这次,她的脚上拴着脚链,脚链被固定在小平房的铁钉上,活动范围只有以3米脚链为半径的圆的面积空间。左侧是铺在地上的床,右侧是屙的屎尿;吃的是小爷爷拜托我爷爷每天给她送的方便面,喝的是我爷爷每天出门前给她灌的一瓶凉白开;例假来的时候如果我母亲知道会给她送卫生棉,如果遗忘了或者时间不准只能任由血流,干了的血凝固在被单上、枕套上,伴随着屎尿味,整个平房散发着一股让人干呕的味道。

这哪是人过的日子!

我对小姑姑的记忆是从她被关在那间小平房开始的。有时候我会去看看她,隔着一扇大门和她远远地对看着。

我说我教你唱歌吧小姑姑。她说好啊六六。

我说我现在不叫六六,我叫九八。她说好啊六六。

我说小姑姑你想不想吃糖。她说六六吃糖呀。

我说小姑姑你想不想逃跑。她说好啊六六我带你买糖去,但是我没有钱。

我说我也没有钱,不光没钱我还没钥匙。她说六六你给我唱首歌吧。

“九八,校门口有个疯子找你!”

一大票的小朋友跟在我身后,浩浩荡荡,他们想知道,这个疯子究竟是我什么人?

她真的从那间“猪圈”逃跑出来了!

她站在离校门口远远的位置上看着我。我说小姑姑你过来啊。她说六六小姑姑就不过来了,你快去上课吧!

小姑姑转身就跑了,门卫大叔把我们赶回教室,小朋友们觉得我很厉害,因为我可以和疯子交流。

周末回家的时候,从大人口中得知,小姑姑被抓回来了,她又掀了人家的摊子,把小爷爷气得不行。这次被关,小姑姑的脚链比之前的更粗了。

真是的,小姑姑逃出去干什么呢?被抓回来不是更让自己累吗?

我想看看她。

母亲让我把没吃完的肉给小姑姑端一碗过去,我老实照做了。

我还是站在那个位置和她对看着。

我说小姑姑我给你端肉过来吃。小姑姑说好啊快给我六六。

我把肉放在她能够得到的位置,小姑姑吃得很开心,突然,她把碗一摔。

“六六,里面是不是放了药?”

我知道,这里面放了治疗精神病的药。小爷爷交代我们的,他说小姑姑拒绝吃药,让我们想想办法,要不然姑姑会越来越严重的。

“对啊姑姑,这里面有让你变好的药,你会慢慢变好的,变好之后你就可以不住在这里了,你就可以带我去玩带我买糖。”

我还没来得及说。

小姑姑把碗狠狠地扔出来,在我脚边破得稀碎,她撕扯着她的脚链,朝我怒吼,她又发病了。

大人把我抱走,并且一致认为,小姑姑被关的那间平房我是不能再去了。

后来我按部就班上初中上高中,再也没见过她,只是听说小姑姑三番两次扯破脚链逃跑,甚至后来还掰断了给她定制的铁门,但是小姑姑每次逃跑都是跑到小爷爷的烟酒摊,又心甘情愿被小爷爷给带回来继续拴着。我一直在想,小姑姑是不是把这种“越狱”当成了一种乐趣。

(五)

时间是个好东西,小爷爷的烟酒铺始终没有做大,反而越来越难做,糊口就好。小爷爷也不再自命不凡,脾气也越来越温和,对人也越来越谦逊。只是一直单着,当一只快乐的单身汉,兴许是还年轻的风流债吧。

但终于有一天,他意识到,他在乡下的老屋里,关着一个人,这个人,是他的女儿,她是个人,不是个畜生!

他开始联系疗养院,终于找到了一个收费便宜而且还能经常探望的精神病院,除了距离有点远,但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样她就算逃跑也找不到回来的路只能乖乖待在那,这不是正好吗?

小姑姑的亲生母亲听说了这件事,跑回来把屎尿中熏着的小姑姑拎出来,给小姑姑洗了个香香澡,亲自送她去那家精神病院,并且和小爷爷以合同拟定了费用承担问题才放心地离开。小姑姑的眼神迷茫,或许她早就不记得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了。

小后奶奶和我们家一直有联系,甚至我的弟弟也是由小后奶奶拍的屁股。但是她好像铁了心不再和小爷爷小姑姑联系,从他们父子俩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了。听到小姑姑被送到精神病院的消息后,小后奶奶给我父亲一沓钱,拜托我父亲帮忙给精神病院的食堂,让他们每天给小姑姑加餐,关照一下小姑姑。

我们家偶尔一起去看看她,母亲没有进去,在门口等着我们,和看门的那个小伙子聊天顺便为小姑姑寻求点特别关照,小伙子伸出手指搓了一下,母亲心领神会地从口袋里掏出了红包。

其实,对于小姑姑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从一个人孤独待着的肮脏牢笼去了另外一个看起来干净一点的同类人共同待着的牢笼罢了。

(六)

回家的路上,父亲跟母亲说今天小姑姑差点打了我。母亲摸摸我的头对父亲说:“她还是不喜欢我啊。”

父亲默默地开着车,突然,他回头对我说:“九八,下次,你也不要进去了”

我点点头。

现在小姑姑的世界里,应该只有没有去世的老婆婆,没有离开的小后奶奶,没有结婚的父亲和没有长大的我吧...

从那天起,我就是小姑姑世界里的叛军了,我再不是她最疼爱的六六了,再也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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