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东吴复归萧

伯言说,他永远都忘不了那天,那个如梦魇般的夜晚。

我问他,如今名扬天下光耀门楣可与大破赤壁的周大都督媲美是不是满怀欣喜?

他笑道,我只是高兴,高兴终是没有负了主公的期望。

我叫孙茹,恒王孙策是我的父亲。

我还记得那段日子,江南的景色一如昨日,整个朝堂却像是陷入炼狱之中。

有人说,刘备攻打东吴之时,就如同当年曹操南下,绝对的劣势让东吴君臣惶恐。可是马上有人站了出来摇头,当年赤壁领兵的可是少年成名名满天下的周大都督,而如今猇亭领兵的却只是区区一介书生陆伯言。

一时之间,无数弹劾的奏折都堆满了二叔的案桌。

陆逊连失两城不配为统率。

书生误国恳请主公撤换大都督。

老臣跟随周大都督在赤壁之时何曾受过此等败仗?

我看着二叔紧皱的眉头问他可会信任伯言?

他笑着回答我道,大哥可曾疑过公瑾?

伯言并不逊色于周大都督,而刘备更是比不上曹操,火烧连营堪比当年的火烧赤壁。一把火,烧灭了蜀汉的兵力与士气,更是烧出了陆大都督的威名。

我问伯言,他在前线时可曾害怕主公听信谗言?

他迟疑道,害怕过,但也只能放手一搏。

退刘备,战曹休,在两大战役之中,二叔都从未怀疑过伯言。

我看着伯言面容上的笑意不断加深,我望着府中源源不断的赏赐无言。

有很多人都疑惑过,本名陆议的陆伯言为何改名陆逊?

有人猜测,是因为我姑姑,和他青梅竹马的孙尚香远嫁而心灰意冷。

我听后只是摇了摇头,和他青梅竹马长大的可不只姑姑一人,伯言从未爱过姑姑,正如他从未爱过我。

我还记得姑姑,那个经常舞剑的娇俏女子,那个时常带着我们玩耍如同姐姐一样的女子。

那时,我不到十岁。还记得姑姑娇俏的面容上满是凄凉绝望。她的一句陆郎得到的只是伯言决绝离去的背影。

一个是即将远嫁的东吴郡主,一个是被予厚望的世家公子,他们之间本就不该再有任何牵扯。

她抱着我无言的哭泣,我叫她去求国太,求二叔。她只是摇头道,她是孙家的女儿,身上留着孙家的血,父兄鲜血打下江东基业,她也自当为东吴献出她的余生。

为了东吴,二叔将二八年华的姑姑嫁给一个四十八岁的敌人。

为了东吴,二叔将我交给了一个与我父亲有仇年长我近二十的男人。

至少,我还是比姑姑幸运。

数年夫妻,刘备对她只是敬畏和防备。一朝回到东吴,夫君无情,兄长无义,爱的男人却成为了她侄女的夫。绝望的她用最决然的方式告别过往,投身冰冷的江水中再不用铭记昔年的暮暮朝朝。

我曾想过,如果我父王不死,江东的局面又是怎样?

至少,我们兄妹不会过的如此小心翼翼罢。

对于父亲,我完全没有映像,只是从旁人的口中得知他是怎样的英姿飒爽少年英才。

父亲的角色,在我心中已被当年的周大都督取代。

我听说,当年二叔准备将哥哥送去许都为质子,是周大都督不惧君王猜忌一力阻拦。

我还记得,哪怕再忙,周大都督也会来府上教哥哥兵法韬略,教我们读书抚琴。

比起二叔,他更像是我们的亲叔叔一般。

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子,谁也及不上。羽扇纶巾的谈笑自若,身披甲胄的英姿飒爽,抚琴沉思的风华绝代。

可是,他眉间总有抹不开的愁绪,而我知道,能抹平愁绪的那个人,却已经不在了。

江东双璧,已碎其一,余者怎能快活?

还记得他逝世的时候,他像是在笑又像是无奈的道,非瑜背诺,天不假年。

非瑜背诺,天不假年。

当初约定了二人要策马天下共赏江山如画,而父亲你先走一步,独独留下他在坚守,终于,十年了,他也终是撑不下去了。

公瑾叔为了坚守昔日对父亲的承诺,急于夺回荆州,却怎奈天妒英才。离父亲去世正好十年。

后来,吕蒙大都督继承了周都督的遗志,夺回了荆州,却也是英年早逝。离周都督逝世又是一个十年。

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已逝男人的诺言,用了各自的十年,终是没有辜负。

我听说过,当年周大都督抚琴,父亲舞剑,是江东女儿们最为期待看到的场景。

我无缘看到当年的他们,却有幸看到二叔和伯言的对舞。

那时,仿佛满座江东文武都如同虚设,天下间只剩下他们二人,也只容得下他们二人。

生于乱世,总是有那么多身不由己。生不由己,死也不由己。

为了先主遗愿,诸葛亮出祁山伐曹魏,所幸,江东迎来了安宁。

只是,没了战乱的纷扰,高高在上的那位却多了疑心的毛病。

江边祭祖,向来是不可少的。

我与伯言心照不宣的分开,我祭我的父王,他祭他的族人。

江边上,多了不少人在此,有普通百姓,也有不少熟悉的面孔。

有人回过头来,浅浅叫了句陆夫人。

看着他落寞的身影,我叹道,凌将军前来祭拜老将军?

凌统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还有兴霸。

我不再应声,留他在自己的思绪中。

当初,甘凌两大将军是历任大都督的头疼所在。

一个是堪比张辽可敌万人的新降勇将,一个是重臣遗子意气风华的少年新秀。周大都督劝诫完,鲁大都督继续,然后吕大都督时刻盯着他们兵刃相向。到了伯言这儿,终于不用烦心了,只因为,甘将军不在了。

当年甘将军在病中被敌将射死,最伤心的却是这个平时嚷嚷着要砍下他头颅的仇人。

杀父之仇,救命之恩。

恨之入骨,却又惺惺相惜。

甘将军一生,三箭。

第一箭,千军万马中杀了东吴大将军凌操。

第二箭,千钧一发时救了仇敌凌统。

第三箭,了结了自己的一生。

我听到凌将军一声苦笑。

他说,甘水贼,我的仇还没报呢?

马车声逐渐想起,我回头看去,一位古稀老人被搀扶着走下马车。

一时之间,江边的人都拜了下去。

老人即使是病容,也改不了一身儒雅的风度,平易近人的让大家都起身。

老人姓顾,名雍,字元叹。

有人拜他,因为他是当朝丞相。

有人拜他,因为他是顾家家主,江东世族的领头人。

但世间绝大数人拜他,仅仅因为他是顾雍,一个才华与胸襟就足够让世人顶礼膜拜的男人。

我自是上前一拜叫了句先生。

顾雍点头,他身边两个青年也是恭恭敬敬的向我行礼叫了句舅母。

顾家和陆家,向来都是姻亲。

顾雍的儿子,顾邵的原配妻子便是伯言的亲妹妹,而继妻则是我的姐姐。

顾雍挥了挥手,要他们二人退来。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他眼里的哀伤却是掩不住。

他是想起长子了罢,少年扬名惊才绝艳的顾家长公子顾邵,名声才气尚在伯言之上。只是,像很多江东才俊一样没有迈过天妒英才的坎。

若顾邵不死,江东又多了个相才罢。

他叹了口气,我的时日不多了,只怕,我死之后……他顿了顿,问我道,你是孙家的女儿,陆家的主母。若他日,孙家和陆家要你择一,你会选择哪个?  孙家,只不过,只有孙伯符的孙。

我知道,皇权和世家,终究只能容其一。只怕,顾老丞相薨逝后,二叔当真会再无顾忌。

他笑了,慢慢的江边走去。他道,好孩子,记住我的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功高盖主,祸必降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功高盖主,祸必降之。

听了这话,我不免对先生多了几分惋惜之意。

顾元叹,蔡邕以名相赠的爱徒。有经天纬地之才,却只可惜啊。

倘若他不是顾家家主,就不必担心手揽大权后遭君王猜忌,就不必像如今一样藏拙谨慎过日,那么顾元叹之名将会响彻乱世,千古流芳。只是,顾家终是羁绊了他。

然而,哪怕他故意藏拙。他的治国之能也能与同期的诸葛孔明,前朝的萧何、曹参相提并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顾丞相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作为顾家家主可以官至丞相而君王敬而不疑,而伯言,他不能。

顾老丞相终究还是敌不过岁月,在举国哀悼后,大都督陆逊坐上了丞相这个位置。

明升暗贬,剥夺兵权。二叔终是开始了对世家的战斗。

我劝伯言,谨慎寡言,明哲保身。

他却道,文死谏,武死战。怎能不为这江东鞠躬尽瘁以报陛下信任之恩?

我无言,除了故顾丞相,二叔他又听得下谁的劝诫?

功高盖主,力阻废嫡,世家领头,恒王之婿。伯言犯了二叔四大忌讳,我知道,二叔终不会放过他。

一夜之间,受万民敬仰为百官模范的陆大丞相成了身负二十条大罪的罪臣。

心高气傲的伯言,能在战场上面对关羽的轻视而淡定自若,面对蜀军的谩骂面不改色。但却受不了二叔的指责和冤枉,终是在病床上一病不起。

每日,二叔都会派人来府上羞辱伯言。

听着谩骂声,看着病床上的伯言,我觉得可怜又可悲。

他看了看我,叹了口气道,阿茹,这些年,是陆家对不起你。

我漠然。孙家,陆家,我这几十年的荣华富贵都是他们给的,从没有什么愧对我之说。

一旁十九岁的抗儿却是泣不成声。伯言笑了笑,安慰道,今后这千里吴地,你可要替父亲守候。

陆抗只是摇头,哭着道,皇上这样冤枉您,我何必再忠心于他?

就凭你身上留着孙家的血!伯言道。

可我身上也留着陆家的血!

无论孙家还是陆家,他们的使命与职责都是护卫这江东!

伯言轻声地说了句,阿茹,陆家和抗儿,就交给你了。

这是我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

一代名将陆伯言,不是战死沙场,而是因为羞愤病死于床榻。

谁都知道他是冤枉的,却谁也不敢出声去忤逆帝王。

陆家,顾家,朱家,张家。以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将江东四大家族连坐重创。哪怕是顾老丞相两个爱孙,也是遭了流放。

我说甘将军的一生是三箭,而我的一生,何不是更简单,只不过是两道诏书罢。

第一道,为了笼络陆家我下嫁陆家家主为继妻。

第二道,为了稳固东吴我的孩子没了父亲。

将伯言后事处理好后,抗儿便要进宫对质。

是呀,他要的世家重创已经达到了,总该还伯言一个清白了罢。

即使二叔对世家动手,却独独没有动抗儿分毫。他不敢啊,陆抗毕竟是恒王的外孙。我知道,他是害怕去面对我九泉之下的父王?

祖父加谥为皇,而打下江东的我父王却只是个恒王。这也罢了,我哥哥更是没有继承王位仅仅是个吴侯。

父王,你看看你儿女的现状,你可曾后悔传位给你这好弟弟?

龙椅上的君王,却是苍老了太多,也疲惫了太多。

一条条一件件,抗儿对答如流,二十条罪状,只是一纸胡言。

君王无言,只是缓缓对我说句,阿茹,朕错了吗?

我淡然道,作为孙家的女儿,陛下你没错。

阿茹,你说,如果是大哥与公瑾,他会不会……

不会!我肯定道。

君王苦笑,也是,公瑾他姓周,不姓陆,也不姓顾。

与姓氏无关,是我父王不会伤公瑾分毫!我坚定道。

君王继续问道,如果是大哥和伯言呢?

我未曾犹豫道,不会!

如何不会?

我道,我父王,绝对不会作出滥杀功臣之事。我父王会将事情留给继任者,毕竟,他辛辛苦苦培育的储君,不可能连这点事都制衡不成。

君王知道,我是在讽刺他害怕幼子对付不了世家而急于铺路。

他终是长叹一声,我起身告辞。

在跨出殿门的那一刻,我停了下来,道,陛下可知伯言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是什么?君王的声音有丝颤抖。

我轻轻道,他说,今生不悔,来世莫见。

留下颓废的君王,我走出殿门。前尘往事,孙家也好,陆家也罢,我不愿再恋。

假如再给二叔一个机会,他依旧会杀了伯言罢。世族不倒,皇权难安,只是,自此之后,他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公元252年,吴大帝孙权逝,江东人才凋零。

公元270年,吴主孙皓听信谗言,杀害恒王之孙吴侯孙奉。

公元272年,西陵之战爆发,东吴最后一名名将故大都督陆逊之子陆幼节领兵出征。与良将羊祜对峙两年,晋军不敢犯境。

吴主孙皓荒淫无度,陆抗多次上书劝诫而置之不理。抗遂一心抗敌。

公元274年,陆抗病逝,晋将羊祜上书,可伐吴也。

公元280年,吴灭,三国一统。自此,再无东吴。

你可能感兴趣的:(犹记东吴复归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