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钟不到,天边依稀有了一抹不大明显的亮色。晨起的薄雾静静笼罩着充满安静祥和的群山。
笼子里的公鸡缩着脖子精神萎靡。门后趴着的大狗肚腹有规律的起伏着,支棱起的耳朵昭示了它时刻警戒的事实。
天边将亮未亮,视线昏暗。野草划过衣摆,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有人在拨开茂密的野草丛。
随即一束刺眼的亮光穿透薄雾,直直照向崎岖难行的山路。
阿志手里的手电筒有些年代了。灯芯微微泛黄,镜面有轻微的几道刮痕,手柄最外层的银漆已经完全脱落,只留下岁月侵蚀后的沉重锈色。
尾部还缀着蒲草芯编成的绳结。细细的红线穿插其中,打了个中国结。
又土又俗气。
很糟糕的审美。
却能由此可见主人对它的爱护。
这条山路阿志经常走,隔两天就得走一趟。他就在山下的民宿里做杂工。
前几年突然流行起了生态旅游,原先鸟不拉屎的山沟沟顿时就成了香饽饽。生意红红火火,迎接远方来客的民宿也就一家一家地开。
军绿色尼龙鞋踩在地上,脚步声沉重稳健。他不时敲着竹竿,目光谨慎地落在茂密的草丛里,仿若山间警惕的生灵,时刻提防着不知道会从哪里窜出来的游蛇。
他看上去很壮,面容却很年轻,青年模样,眉毛黝黑,眼睛乌沉沉,背后鼓鼓囊囊的,仿佛倒扣了半只笸箩在身上。因此整个人身形都显得越发佝偻起来。
渐渐地眼前的小路变得开阔,杂草也消失无踪。阿志看了看天,又亮了一些。
黝黑的眉在雾色朦胧中愈加浓重,显出几分沉郁的意味,朴实方正的面容露出一丝急色,他加快了脚步。
山脚的路上已经有了不少人,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高或矮,或肥或瘦,却都一样行色匆匆。
“阿志啊,又来做工啦!”
骑着三轮车的大婶一阵风似的从旁掠过,阿志不善言辞,只是点点头,应了一声“嗯”,抬头就看见大婶刹好车,停在路边,面带关心地问,
“听说你妈有病了?这回怎么样?可还严重?”
“老毛病,一下雨就骨头疼,又受了凉,戴医生那里开过膏药,贴上身说是不疼了。”
“唉,人年纪大了,总是多病多灾的。”
见阿志没吭声,她也不恼,自顾自地问,
“你妈她现在腿脚怎么样?还跛么?”
“还好。”
“能吃饭么?我听说她瘦的太狠了,就剩一把骨头了。”
“还好。”
“你妈那么好的人,怎么就......唉......所以说真是一切天注定,半点不由人呐......”
女人感慨过后,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又问,
“你这又是要往哪家去?”
“芬芳民宿。”
阿志老老实实回。他抬头看了看天,似乎又亮了一些。
听见“芬芳民宿”四个字,女人面上立即显出痛恨厌恶的神色,她转头看向面容淳朴的阿志,目光中又有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想了想,道,
“山水居,就是芬芳民宿斜对面那家,正好招一名杂工呢,工钱不错,我原先想着让我家那混小子去试试,这不,正好碰见了你。你跟婶过去试试。”
“谢谢婶子。”
阿志摇摇头,年轻的面容上倔强又朴实,
“我跟那边都说好了的,得去!”
“你什么时候跟那边说好的?那她一个月给你几个钱?”
“三年前。一次五十块。”
“那你这什么时候才能娶上媳妇啊?现在的女孩子可都娇得很,没有个“三斤三两”,娶老婆,想都不能想哟!”
阿志小声道,“婶......我不急......”
“你不急,你怎么能不急?你都快二十七了,连对象都还没有呢......那天杀的李芬芳也忒不是个东西啊,净糊弄老实人,天生刻薄相,活该她生不了儿子,一辈子守活寡,造孽......”
女人气的大骂,正骂得兴致勃勃时,一回头看见阿志脸上木楞呆板的模样,也不由觉得没趣,慢慢收了声,说了句“那你去吧,我走了”,就蹬着三轮车,扬长而去。
阿志也没啥反应,见女人走了,自己也掉头就走。
常居深山,他不大与人打交道。再加上性格内敛,他不大明白周围的人情世故。
所以,不听,不说,不问,他愿意就这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虽然偶尔会有些寂寞孤独,但总体而言他还是快活的。
阿志到”芬芳民宿“的时候,太阳刚刚出来,晨曦的薄雾在肉红色的日光下变换着瑰丽多姿的色彩。
而"芬芳民宿"的主人李芬芳女士正倚着柜台,嘴里叼着一支烟吞云吐雾。
她看上去实在是不像个好相处的人。短发寸头,一双眼睛尤其的锋利,眼皮微微上挑,冰冷的目光射过来,像阴鸷的秃鹰冷酷地搜寻饱腹的猎物,叫人心生不喜。
地上散了一堆花生瓜子壳。看见阿志大步跑过来,她斜眼望了望对面墙上的挂钟,面无表情道,
“你迟了。”
“嗯”
阿志应声,神情有些局促不安。
“五分钟。”
李芬芳冷冷强调。
她的脸很尖,不是那种刻意削成的锥子尖,而是大自然精雕细琢的成果。她应该是长得很漂亮的。
阿志听人说过,她以前是公认的镇上一枝花。可现在她老了,也太瘦了,像是一层皮紧紧地附在脸颊的骨架上。
说话间,脸部肌肉微微抖动,越发显得颧骨高且突兀。
然后阿志看见她吐了口烟干脆地说
“今天的工钱要扣掉五块。”
阿志“嗯”了声,习以为常。
他转身,进了厨房,把身上的衣裳脱了下来。解开了胸前的系带,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布袋,又回到了柜台前。
脱掉了累赘衣服的他身形清瘦。微驼的腰终于直挺挺地立了起来。
李芬芳还在抽着烟。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也不说话,也没提醒。
指尖轻轻弹了弹烟灰,她抬头看了看生得一副老实面孔的阿志,又看了看布袋,脸上露出一抹极为浅淡的讽刺笑意。
口袋一掀开,里面塞满了圆滚滚的山核桃。她略一弯腰,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个小小的电子秤,朝柜台上一放。
然后抓起灰色的布袋朝电子秤上一扔,竟然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
“好了,五斤六两,加上之前的一共有六十八斤六两。取个整,六十八斤,年底结账。”
阿志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容朴实憨厚。
而李芬芳现在的心情却很坏,她竖眉斥道,
“还不快去做事,我花钱请你过来难道是让你玩的么?把缸里的水打满,赶紧做好早饭,然后去打扫房间。”
她一扬声,越发显得尖酸刻薄起来。
阿志应了声“哎”,一回头就看见颗黑乎乎的脑袋撞过来,抱住了他的小腿,奶声奶气叫道,
“球,我的球。”
“谁让你出来的?”李芬芳厉声呵斥,眼睛瞪的大大的,脸色凶得像是要吃人,
“回你房间呆着去!”
女娃娃抱着腿的手紧了紧,怯怯地叫了声“外婆”就脑袋一缩,把脸藏在阿志的腿后面。
可那双圆溜溜的眼珠子依旧倔强地盯着不远处的彩色小皮球。
阿志进退两难。他本来就不是个圆滑的性子,处理人情世故来倍感费劲。
换做是旁人插科打诨笑一笑也就过去了。他不行,因为他不会。
女娃娃太过倔强,不好惹的老板娘又是她的外婆。所以他为难地往回望。
李芬芳的脸色并不好看。三年来,阿志也从没见过她什么时候脸色好看过,她似乎总是这样,脾气坏,爱骂人。
三个人就在这静默中无声无息僵持着。许久,李芬芳冷哼一声,抓起柜上的一瓶酒仰头一灌,骂骂咧咧地又出了门。
(三)
阿志做事干净利落,很快就将一切整理得井井有条。他蹲在灶前。
闪亮的火星从鲜红的火舌里匆匆溅出瞬间化为薄薄的灰烬。手里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
他在想民宿的生意越发差了,总是亏钱还能开几年?这份工作能做下去么?
如果能一直做下去的话,其实也不赖。阿志这么觉得。
其实老板娘人还不错,只是看上去凶了些。貌似是以前过得不大如意,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
任谁有个车祸瘫痪的老公,出了那种事情的疯女儿都怕会很难不发疯。
“有人么?”前院有客人在叫。
阿志立刻停止了胡思乱想,打了几瓶热水送过去,又分别给客人送了饭。
“阿志”还不到他腿高的五岁女娃娃揪住那片灰扑扑的衣角,仰着头看他,可怜兮兮道
“我饿”
“饿了么?”
阿志转身给她拿了两只包子,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小脑袋,微笑道,“吃吧,娃娃,不够还有。”
她就叫娃娃,没有名字,也没有人给她起名字。
恶作剧般不受任何人期待的生命注定命运是充满坎坷的。
她还小,小到无法去体会来自世界的恶意。
这很好。
“阿志,你真好。”
顾不上烫嘴,她立马咬了一口,小嘴张着直吐舌头,圆乎乎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
“肉的......”
阿志只是笑。
“阿志,你真是个好人。”
娃娃叼着包子,嘴里含糊着说,“可是你为什么会来我外婆家呢?”
他笑了笑,神色认真地回,“......因为......娃娃的外婆是个很好的人啊!”
娃娃咬着唇,神色纠结,“......可......外婆很凶......老是骂娃娃......”
“外婆可能是心情不好。”
“是么?可大家都说外婆是个坏女人啊!
阿志脸上的笑意渐渐凝结。老板娘家里的事,这几年他陆陆续续听人说得八九不离十。
可他没办法跟个孩子解释这种事情,便转移话题,
“吃饱了么?要再拿一个么?”
“饱了饱了,不信你看。”她挺了挺自己的小肚子拍了两下,忽然眼睛一亮,“阿志,你可以再给我拿两个吗?妈妈她一定也饿了。”
阿志正准备转身,就听见女人掩不住怒气的尖利声音,
“谁让你给她吃这些东西的?”
“谁让你给她吃这些东西的?”她再次尖声叫着。
“娃娃......饿了......”
浓重的酒气漫过来,他下意识地护住了手边的孩子。
清晰的碎裂声后,酒瓶四分五裂。包子被女人扫到地上,怀里女童轻微地啜泣着。眼泪鼻涕一大把,很快就把阿志的衣服弄成皱抹布。
把孩子哄好,收拾满地狼藉,这种事他做得很是得心应手。
厨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阿志扫着碎玻璃。李芬芳靠着墙,也不管有没有人在,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呜呜哭泣起来。
她哭,哭自己的命不好,哭丈夫的命不好,哭女儿的命不好。
这是他头一回见到号称尖酸刻薄自私自利的悍妇老板娘露出脆弱的一面。
人活着,总是要哭的。这个仪式伴随着我们从出生开始,直至死亡才会结束。
阿志收拾好东西,慢慢退了回去。
没过多久,女人出来了,藏起了所有不为人知的脆弱,依旧带上了尖酸刻薄的假面,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叫她从窘迫的生活里喘上一口气,证明她过得很好,不用任何人操心。
阿志的工钱是日结的。
傍晚客人散去的时候,收拾好心情的李芬芳把阿志叫了过来,扒拉着算盘,望着他恶声恶气道,
”私自动用厨房里的食物,要扣钱。”
阿志顿时愣住了,喃喃地问,“多少?”
李芬芳眉毛挑的更高,“十块”
想了想十块实在是有点多,阿志忍不住张嘴吃力辩解,
“娃娃吃的是我的早饭。”
言外之意就是我并没有私自动用你厨房里的东西。
阿志这这幅吃瘪的老实模样,叫李芬芳很受用。
她看上去神色快活许多,兀自道,
“那是你的事,”说着把钱递了过来。
阿志迟迟没有接过。他僵在原地,神色踌躇。他抬眼看了看脾气坏,已瘦得脱形的老板娘,看了看生意日渐惨淡的芬芳民宿,眼角余光又瞥见了抱着球小心翼翼往这里看的娃娃。
半晌,阿志接过钱,揣到口袋里,数都没数,像往常一样点点头,转身要往回走。
他一直是沉默的,即使过于沉重的生活重担始终压榨着他的生命,即使面对老板娘恶意克扣工钱的不公,即使生活常常叫他喘不过气来,他都那样不言不语。
在他身上有种近乎麻木又叫人倍加同情的老实木讷。
夕阳下他慢慢转身,他的背似乎又开始驼了起来。
女人眼皮抖了抖。她微垂着眼,掩住饱经风霜后的沧桑眼眸,努力佯装视而不见。
阿志又去老老实实地做事了。
先是把缸里的水打满,给后院的菜地浇好水,又做好了晚饭。晚饭通常是四个人的份,但到了晚饭的时候,只有女人一个人出现。
女人的心情大概是坏到极点,桌上的饭菜根本没怎么动,只是一个劲儿地灌酒。
阿志上来收拾好碗筷,往回走的时候,被叫住了,“等等”
阿志转身,却听见女人说,“你以后不用来了。”
阿志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慌乱的表情。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是要开掉他么?
虽然他也幻想过离开这里,可那毕竟只是想想。没了这份工作,大字不识,母亲体弱多病的他又该怎么办?
然而生活总是这样,爱打人个措手不及。他慌张地呢喃,“我,我”
“你不用来了。”女人再次冷酷重复道。
她从柜台里抓出一把钱,来来回回数了三遍。阿志就在一旁看着。
她伸手欲递,却又迟疑地望了望柜子里剩下的散钱,眼神挣扎,终于还是伸手又拿了几张,然后有些慌张地摆摆手说,
“正好,你赶紧拿着你的东西家去吧!”
阿志不吭声地立着。
女人看上去也很沉默的模样。她又点起了手里的烟,有些发呆地望着局促不安的阿志,
“你这个样子真讨人厌。”
“脑筋死,人又呆,性子温温吞吞,三棍子都打不出个闷屁来。”
“总是吃亏,遇到事连嘴都不会张,只会做只应声虫,你是羞答答的大姑娘么?”
阿志一直都知道,老板娘有张嘴,利得像刀子。
对那些敢于上门找茬的人,她从来不吝以最恶毒的言语去攻击,直戳得人心肺管子都痛。
此时此刻,他脸色涨得发红,窘迫地垂下头。
李芬芳一口烟呛到肺管子里,止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再抬起头时她的眼眶通红。
她想,人活着,怎么就那么难呢!
看似忠厚老实的好友蓄谋已久地骗走了夫妻俩辛劳多年的存款,铺盖一卷,拖家带口地消失在人海,只留给他们数字大到吓人的银行贷款。
接着丈夫为了保住房子,努力还钱,出了车祸瘫痪在床。再然后是体贴懂事的女儿,偷偷打工,想要给父母减轻负担,偏偏遇到那个该死的强奸犯。
她抱着满身是血的女儿号啕大哭的时候,心里就在想,如果人生是深渊,她已经摔到了最底层,粉身碎骨,血肉模糊,那么是不是就不会再有更糟糕的事情会发生?
可偏偏老天爷像是在跟她开玩笑一样。
肇事逃逸的司机净身出户,拒绝医疗赔偿,选择去蹲了监狱。不到两三年就出来了,团团圆圆还是一家人。
而另一边,生机勃勃的新生命偏要开在腐朽衰败的罪恶之花上。女儿的肚子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大了起来。
她悲哀的目光一扫,顿时让偷看的女童小鹌鹑似的,缩了回去。
这是怎样得来的新生命?这又是谁的希望?
她开始憎恨,憎恨生于罪恶之花,饱含女儿耻辱与血泪的孽种,憎恨老实可靠,轻信朋友的瘫痪丈夫,甚至憎恨着体贴懂事,遭遇不幸叫她又怜又爱的疯女儿。
她更憎恨自己,憎恨着多年来苦苦支撑以至于这个家免于支离破碎分崩离析的自己。
如果这个平凡普通的家庭注定要灭亡,那她为什么要苦苦挣扎呢?
她太老了,已经没有力气挡住外面的风雨,也无力维系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可她始终想不明白,也不甘心。
丈夫老实敦厚,邻居朋友要帮忙,从来没有不应的,女儿聪明懂事,街道里人人夸赞,她自认他们一家都是好人,顶顶老实可靠的好人。
就像阿志。
怎么倒霉的偏偏总是好人呢?
说实话,她讨厌阿志,就像讨厌曾经愚蠢的自己。
她把所有的冷漠厌弃都加注在这个性格相似的男孩身上。
她变着法儿地找借口克扣他的工钱,故意地抹零,使劲儿派着他做不相干的杂事。
像牛马一样,她无所不用其极地剥削压榨着这个年轻纯真的生命,可又常常心软后悔。
她讨厌看见阿志脸上心满意足的笑,那样的纯真与质朴,好像是在嘲笑她无力改变却注定悲惨的命运。
有时候,她真恨。
假使她是个坏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那么她可以光明正大,理所当然的坏起来。
扣光阿志所有的工钱,什么借口也不用找。驱使他像牲口一样,不会给予任何同情与怜悯。
对,她还可以去骗人,像自己被骗一样去骗别人。
至于那些被骗的人会怎么样?她不在乎。
甚至有时候光是想想有些人像她一样被骗,心里都会油然而生一种快意。
因为悲惨的从来都不只是人生,还有日益腐朽的人心。
阿志能清晰地看见女人眼角密布的皱纹,像一张可怖的网,网住她悲惨而凄凉的一生。
他接过钱,慢慢开始数了起来,好像这是一项很神圣的事业,他神色认真而专注,一张一张地数着,似乎生怕自己出差错。
女人愣了一下,然后讽刺一笑,也是,钱的事情,不能出差错。
这一刻,她看向阿志的眼神专注而复杂,既包含着笨伙计摇身一变聪明市侩的欣慰又忍不住多了些失望。
她慌乱地移开视线,好像这样就能减轻自己内心的负罪感。
可没过多久就听见耳边那道熟悉的声音讷讷道,
“多了。”
“什么?”她被这陡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大跳。
反应过来阿志说了什么,她强装镇定地弹了弹烟灰,
“你数错了。”
“没错,多了”
阿志固执的说着。
女人的心里有本帐,阿志的心里也有本帐。
钱多了,比他应得的多出不少。
女人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语气平淡道,
“多了就多了,我不要了。”
“可是......”
女人不耐烦打断,
“磨磨唧唧的,说了不要就不要,多给你钱还不好?”
她又吸了一口烟,吐出淡淡的烟圈。
烟雾缭绕间,她望着面前这个像孩子般无措的青年,表情有一瞬间的软和,温柔地近乎和蔼道,
“回去吧,找个着体面稳定点的工作,好好过日子。”
“民宿生意太差,我请不起人,也不打算再开下去了。”
“斜对面那家山水居正好在招伙计,他们家生意也很好。你人又踏实又勤快,我跟他们老板问过了。人家很愿意要你的。一个月两千,还包吃包住。”
“你是个好孩子。你的人生可以更好,你该有新生活!”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再没有可以回旋的余地。
阿志沉默又感激地点点头,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前,他最后看了眼身后的芬芳民宿。
女人还在抽着烟,细细的眉紧紧皱着。鬓角边的头发染上风霜,零星花白。
娃娃一伸头,蹬蹬跑到门口,卖力地朝着阿志挥手。脸上笑嘻嘻的,完全不知道眼前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阿志来的时候,雾深露重,鸡未鸣,狗没叫,一切都隐藏在朦胧白雾后。
他离开的时候,大片的火烧云红彤彤,鲜艳如血,映染了整片天际。
连绵万里的绿水青山都在这落日余晖里慢慢隐去,只留下寥寥几道飘渺的轮廓。
缠绕着红线的蒲草绳结晃晃悠悠,阿志若有所思。
新生活?是的,他该有新生活了。
他要更加努力工作存钱,带母亲去大城市看病,或许他还可以娶个贤惠的妻子,再生个可爱的孩子......
想到对未来的期望,平凡的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神采。他大步离开。
水泥院墙上缀满的碎玻璃熠熠闪着寒光。芬芳民宿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直至最后化为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