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飞鸿踏雪泥——东坡与王弗(外一篇)

还记得宋仁宗得了苏氏兄弟后的欣喜之情吗?官家回后宫向曹皇后说,我今天为子孙得了两个宰相!

那么官家要把这心中未来的宰相苏轼放在哪里锻炼呢?答案是凤翔,雏凤苏轼的政坛清音,将在此发出初鸣。这位不可一世的年轻才子,他那致君尧舜上的人生理想,将正式在此展开磨炼。

凤翔在渭水北岸,今天陕西宝鸡地区,在六千多年前的原始社会新石器时代,此地就有氏族公社村落分布。关中之地是中国古文化摇篮,远望岐山,历史的长河如紫烟渺渺,留下先秦20位王公在此建都327年的风采;烟云上溯商周,这里还是西周的发祥地,《禹贡》中记载华夏九州,其一雍州之名就来自于此地的雍山雍水;此地是北魏时平秦郡、岐州,隋代扶风郡的治所;凤翔北离西夏边疆已近,在北宋时已是边关重镇。这里有三国时诸葛亮北伐中原时所筑的武侯镇,有姜尚直钩钓鱼处,有老子向尹喜传经的授经台,有周代文物石鼓,古石无言却有灵,上面文字漫漶难辩,却自有见识过周秦唐宋的凛然重量。

苏轼仕途首站被派往该地,自然代表着官家与当时执政团队的充分信任与期许。

凤翔这个名字,起源亦十分美好。《列仙传拾遗》记载了一则故事与此相关:“萧史善吹箫,作鸾凤之响。秦穆公有女弄玉,善吹笙,公以妻之,遂教弄玉作凤鸣。局十数年,凤凰来止。公为作凤台,夫妇止其上。数年,弄玉乘凤,萧史乘龙去“。萧史弄玉,眷侣和鸣。夫妇成仙之后,弄玉跨凤,萧史乘龙,飞升而去,而“乘龙快婿”亦典出于此。

苏轼还写过组诗《凤翔八观》唱颂凤翔人文景观,弄玉萧史故事,有《秦穆公墓》纪念之。后来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写过《凤凰台上忆吹箫*自金乡之济至羊山迎次膺》,从此《凤凰台上忆吹箫》成了固定词牌,再后来苏轼学生李格非的女儿李清照的《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则更是脍炙人口。《诗经》云“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凤翔于雍,多么浪漫美好。在唐至德二年,此地古雍州正式更名为凤翔。

凤翔于雍,26的苏轼,作为凤翔府的“秘书长”,非地方一把手,却也踌躇满志,一心想实现出仕济世的抱负。

苏轼学宗孟子,以民为天,主张德治仁政,反对刑名峻法。在《凤翔八观》的《石鼓歌》中,他歌颂周宣王的仁政“勋劳至大不矜伐”,谴责秦始皇的暴政“暴君纵欲穷人力,神物义不污秦垢”。凤翔初任,苏轼深入民间调研,发现“衙前之役”甚不合理。衙前役是凤翔府每年都要完成的朝廷任务,将秦岭南山的木材通过水路运往汴京。定下的运送时间正好是每年黄河水流最湍急之时,工人们每经三门峡之险,翻船之事时有发生,致衙吏之家多倾家荡产。《宋史苏轼传》记:“轼访其利害,为修衙无规,使自择水工以时进止,自是害減半。”以民为重,实事求是,这是苏轼遵循一生的行为准则。

兴利、革弊、减税、崇文,百姓喜欢这个心中有民的苏秘书长,亲切称他为“苏贤良”。一是苏轼德行真是贤良,二是苏轼当年应的制科就是“贤良方正能言极谏科”。

凤翔官民口口声声“苏贤良”,却惹恼了一个人——凤翔太守陈公亮,他上任伊始,就赏了几个口呼“苏贤良”的小吏一顿板子,规定从此不可再呼什么“苏贤良”。

陈公亮,字公弼,眉山(青神)人,与苏轼本为同乡,却丝毫没有水乳交融之情。陈公弼武人出身,待下极严,威震旁郡,僚吏都不敢仰视。而苏轼正年少气盛,对这个长官一点都不肯屈就退让。陈公弼也是个倔老头,与苏轼祖父同辈,有意要压制这个锋芒太露的后辈。于是两人关系一度势同冰火,打板子(即前说为“苏贤良”事)、改稿子、罚俸铜……你来我往,好不“热闹”,这样的情况,直到苏轼写就《凌虚台记》一文。

凌虚台是陈公弼在官署后筑造的一座高台,以望终南山远眺之用。建成后,陈太守命苏轼作记。苏轼接到任务一口答应,他并非想讨好长官,而是一想显才,二想讽喻,憋着借文泄恨。《凌虚台记》在描述高台地理位置、历史渊源后,开始大发议论:“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这显然是对陈公弼之讽诫:官高位显是不足持久的,长长的时间过去,兴废成亡,什么都不可能永久,陈老头,你也别耍起官威没个够了!

谁知陈公弼读过《凌虚台记》,一字不易,吩咐上石,慨然道:“吾视苏明允,犹子也;某(苏轼),犹孙子也。平日故不以辞色假之者,以其年少暴得大名,惧夫满而不胜也,乃不吾乐耶!”此时苏轼方知,陈公处处刁难竟是为了磨练自己,年少轻狂,在官场是要吃亏的(后来的确一世都在吃亏)。苏轼虽然用《凌虚台记》出了内心愤懑之气,却在明白了陈公的良苦用心后长久惭愧不已。他后来在《陈公弼传》中说:“轼官于凤翔,实从公二年。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至形于颜色,已而悔之。”而苏轼也正是在此时,认识了陈家公子陈季常,深挚的友情温暖了苏轼坎坷的一生。

凤翔于雍,苏轼在这里展宏图,交朋友,写诗文、访佛道,象一只正当年华的大鹏,恣肆汪洋,意气风发。他是有才情的,所以年少轻狂;他是有哲思的,所以超然脱俗;他又是天真的,所以常常困厄连连。

正是由于苏轼的浑然天真,故一片赤诚不辨肖贤。年轻的妻子王弗常常幕后听言,适时提醒与规劝丈夫。王弗当时所讲不可与交之人,苏轼的回忆文章中没有写明,然而根据史实,不难得出其人很可能就是章惇与张璪。


《高斋漫录》载:「苏子瞻任凤翔府节度判官,章子厚商州令……甚同游南山诸寺,寺有山魈为祟,客不敢宿,子厚宿,山魈不敢出,抵仙游潭,下临絶壁万仞,岸甚狭,横木架桥,子厚推子瞻过潭书壁,子瞻不敢过,子厚平歩以过,用索系树蹑之上下,神色不动,以漆墨濡笔大书石壁上,曰:『章惇苏轼来㳺。』子瞻拊其背曰:『子厚必能杀人。』子厚曰:『何也?』子瞻曰:『能自拚命者,能杀人也。』子厚大笑。

章惇章子厚,此人后来成了一代名相,也是被列入奸臣传的一代奸相。嘉祐二年进士,和苏轼同年。上述故事讲两人相约去游南山,走到仙游潭时,下是万丈绝壁。章惇毫无惧色,他横木空架,在两道山崖间架起了一道独木桥,要挽着苏轼一同过桥,去那绝壁上写字。苏轼却胆战心惊,怎么也不敢走过独木桥。章惇独自稳步过桥,又垂索挽树,在石壁上书写:“苏轼、章惇来。”苏轼战战兢兢地看着他,突然说:“君他日必能杀人!”章惇问:“为什么?”苏轼说:“能拼自己命的人,也能杀人!”

仙游潭上原有一座木桥,古人称之为仙桥。传为汉钟离度吕洞宾成仙之地,也有说是嫦娥下凡处。此地古为仙游十景之一,名曰:“仙桥古渡”。苏轼不敢过仙游潭,早在与弟弟苏辙同游时就留下过记录。苏轼有诗《留题仙游潭中兴寺,寺东有玉女洞,洞南有马融读书石室,过潭而南,山石益奇,潭上有桥,畏其险不敢渡》,是嘉佑七年与苏辙同游仙游潭时所写。

清潭百尺皎无泥,山木阴阴谷鸟啼。蜀客曾游明月峡,秦人今在武陵溪。

独攀书室窥岩窦,还访仙姝款石闺。犹有爱山心未至,不将双脚踏飞梯。

还有一则笔记故事也是记苏章交游。

《耆旧续闻‧卷四》载:「子厚为商州推官时,子瞻为凤翔幕佥,因差试官开院,同途小饮山寺。闻报有虎者,二人酒狂,因勒马同往观之。去虎数十步外,马惊不敢前。子瞻云:『马犹如此,着甚来由。』乃转去。子厚独鞭马向前去,曰:『我是有道理。』既近,取铜沙锣于石上攧响,虎即惊窜,归谓子瞻曰:『子定不如我。』异时奸计,已见于此矣。

敢过绝壁独木桥,敢以破锣震猛虎。这样的故事,安在李逵身上都很妥贴。苏轼能看出子厚内心那股破落户的狠劲,眼光是很深的,然而却不知道防备,可能也是对于自己太过自信的缘因。

说到章子厚这种狠劲,用到乱世战场上,很可能就是一个英雄;若一辈子布衣终身,也可成个乡野狂狷之士;若天才够高,也许成了另一个李白,或后世龚自珍式人物。可惜最终他全副心思都用在了政治斗争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内心的暴戾和凶狠被最大激发。睥睨一切的人,固然等闲不会谄媚卑下,但一旦变为握人生死于掌上的权臣,则自傲自尊就会恶化为自大专横,变为必欲将人置于死地而后快的阴狠刻毒。

果然在哲宗年间,章惇身居要职,专事“报复报怨,小大之臣,无一得免”,变为苏轼的命中克星了!

张璪,初名琥,此人与苏轼是进士同年,那时进士同年都是非同一般的关系,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两人入仕后又在凤翔同事两年,则更加情深义厚了。张璪返回汴京时,苏轼还作《稼说·送张琥》一篇,殷殷惜别,情真意切。可等到“乌台诗案”祸起萧墙,张璪以知谏院的身份参与推治,他对自己这位同年好友竟使出了绝杀,必欲致苏轼于死地。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曾奉劝神宗宽恕苏轼,张璪竟然火冒三丈,当面斥骂王安礼,唯恐苏轼得以免死。而对这样一个欲致自己于死地的险恶之人,苏轼当时又哪里有一丝戒备?

还真是,眼见得天下无一不是好人!

我常常觉得苏轼的不辨贤肖,与他自幼成长环境相关。苏家血液中有侠义之气,祖父苏序、父亲苏洵,伯父苏涣,甚至母亲程氏,皆是胸襟开阔之人。苏轼自幼与蜀中山水亲近,眼中心上,皆是自然纯天之事物。

他自幼好道,好山水游历,蜀地亦是佛教道教非常兴盛之地,巴蜀文化中的超然的因子,很早就浸润到了年轻的苏轼血液之中。在凤翔更是利用公私之便,出入终南山各寺庙、道观,还经常夜宿庙宇,与老和尚们谈天说禅,毫无隔阂之感。苏轼对于人生的无常之感显现得很早,与他早就与佛道中人相交有关系。

在当初离京赴凤翔任上经过渑池时,苏轼就写了一生中第一首脍炙人口的名诗《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二十六岁写出这样有无常感的禅意之诗,可见苏轼对于生命空茫成亡的体悟的确比常人深刻得多。在他的生命因子中,儒释道杂处交融。人事无常,世事无常,所幸苏轼有这些不同的养份滋养一生,可以让他的精神世界异常丰沛,抵抗此后世间险恶,命途坎坷,造就天地大化超越无常的高阔旷达一苏公。

苏轼多情,兄弟之情、夫妻之情、亲子之情、君臣之情……而世间爱的另一面正是无尽烦恼。一面是巨大的无常感,一面是超越无常的不断努力,两股力量盘踞在苏轼的精神世界中,带给他纠结也带给他力量。苏轼看到险恶却无计逃避险恶,看到悲哀又不断超越悲哀,这样的人格,奠定了他今后无论怎样出没风波里,强大的内心都会有腾挪回旋的空间,不致走到崩溃绝望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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