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五十三)挣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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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挣      工      分

            顾        冰

        通常,爱吵架的人,必须具备二个基本条件:其一,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如果能有个大嗓门,有压倒别人的气势,则更具优势。二是锱铢必较,不能吃亏。假如遇到不平,受到冤屈,按着额角头,自认倒霉,息事宁人,也燃不起战火。

        公鸭的妯娌雌老虎,就具备这样的条件。公鸭与她相比,简直是有天壤之别,望尘莫及。她要来粗的,有粗的,在她的词典里,老狗日的,老不死的,短寿命,骚婊子,等等,一应俱全。要来细的,有细的,公公婆婆,阿叔阿嬸,叫得既软糯又亲热。要来文的,古今中外,引经据典,头头是道。要来武的,她拳头大,胳膊粗,如果对手人多势众,隔河一叫,她娘家桑岗村的几个哥哥,便会火速增援,不识相,叫你吃点辣乎酱。

        这天,雌老虎又在村里摆起了战场。对手,是生产队记工员江北人。

        江北人是荣大的雅号,听说他母亲是从苏北逃难过来的。在江南人眼里,苏北人愚昧,丑恶,此称呼多少带有鄙夷的成份。但江北人不但精明,而且正直,做事丁是丁,卯是卯,一点不讲情面,一点也不马虎。也许正因为这点,他当了生产队的记工员。

        那时,工分,是社员的命根,是赖以生存的依靠。每个劳动力,有一本工分簿,每天,由记工员记录。按劳力的强弱,一般男壮劳力早工2分,上午4分,下午4分,夜工2分。女劳力早工1.5分,上下午各3分,夜工1.5分。正常年份,一分工三到四分钱,一天四五角,全年满打满算二百块钱上下。干部到大队、公社开会,按社员出勤同等记工,这叫快活工分。大队干部的快活工分,平均分摊到各个生产队。大队殷书记就有我们生产队负担误工费。

        雌老虎和江北人发生冲突的缘由,是认为少记了半分工。那天晚上,开夜工脱粒稻谷,照规矩,她应该记1.5分工,但江北人只给她记了1分。她觉得这半分工扣得没有道理。別看这半分工,也就值人民币二分钱,可那也是自己应该得的,是不知道流了多少把汗换的。再者,一钱逼死英雄汉,你去买盐买油,少一分钱,卖的人也不会让你拿走。

        江北人说,那天,雌老虎回家了一趟,耽误了干活,理应扣去半分,如果大家都像她一样,怎样体现多劳多得,少劳少得?

        听江北人这一说,雌老虎更加感到怒火中烧。那天,她确实回过家,可是,她是有特殊原因的。你家又不是没有女人,身上突然大姨妈来了,回家处理一下,怎么啦?沒有大姨妈,你这江北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想到这,她更加来气。要说回家要扣分,我问你,江北人,那天你老婆还回家给孩子喂过奶呢,为什么就不扣分?你做事要公平,你嘴上口口声声说亲疏无欺,一视同仁,我看你嘴巴长到屁股上去了,说得干净,做得龌龊。

        雌老虎的话虽然尖钻刻薄,但也在理。既然雌老虎回家要扣分,那么,你江北人老婆回家,也得扣分。

        生产队长狗子叔拿出江北人老婆的工分簿,一查,江北人老婆那天扣了一分。这下,雌老虎无话可说,江北人在群众中的威信,却无疑提高了。人们说,雌老虎这一闹,倒是给江北人做了免费的宣传,江北人,正直,无私,是个可以信得过的记工员,这样的饭碗,端得放心。

        然而,随后发生的一件事,却无情地将江北人铁面无私的光环,撕得粉碎。

        那时,我家没有男劳力,年年都是超支户,就是因挣的工分少,年底分粮分柴,要拿出钱来,交给队里。但是,这年,队里分值没有提高,家里人员没有变化,劳力没有增加,工分也没有多挣,但我家不但没有超支,反而还收进了二十多块钱。

        这是怎么回事呢?这天夜里,江北人悄悄来到我家,道出了原因。原来,去年,江北人向我阿妈借了五十元钱,又无力偿还,因此,便想到这个法子,给我家多记了工分,这样,既还了欠款,又无须自己掏腰包。这就是我一向崇敬的江北人吗?在崇高的外表下,原来你藏着一颗卑鄙的心,在公与私之间,你终于撕去外衣,露出骯脏的贪婪面目。所以,对于有的高高在上,言词漂亮的人,切莫被他们的伪装所迷惑,他们的什么以权谋公用权为民之类的动人语言,统统都是骗人的鬼话!

        阿妈自然不同意。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事要让雌老虎知道,还不要骂得太阳落不了山,骂得半边塌了天。

        后来,太阳照样天天落山,天也沒有塌,但江北人的记工员,撤换了。

        换了谁?换了我。那时,我刚从学校回来,乡亲们从小看着我长大,了解我的能力和品行,更重要的是,他们把对阿妈的信任,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上任那天,大队殷X记把我叫去谈了话。殷X记和蔼可亲,像长者,又像老师,他的话,既严肃,又亲切,既深刻,又平易,它像一缕缕和煦的春风,吹进我的心里。他说,记工员也是党的干部,要牢牢记住二点。一、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民,除了人民的利益,没有任何个人的利益。因此,不能有半点私心,不能利用手中的权利,为自己捞好处。二、要坚持原则,铁面无私,不畏权势,损害群众利益的事,就是天皇老子下令,也不能妥协让步。最后,他满怀希望地说,把记工员的工作做好,今后,他要培养我当队长,当大队团支部书记。说得我心旌摇荡,飘飘欲仙,仿佛跃上一片祥云,直上云天,那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只差喊他一声爹。

        接下来,等待我的,却不是鲜花和掌声,而是噩梦的开始。

        首先,是雌老虎无休无止的挑剔和纠缠,最后,发展到了谩骂和诅咒。

        那天,生产队莳秧,一天下来,我照例给男劳力记12分,给女劳力记9分。別人不说什么,唯独雌老虎忿忿不平。她说,政府倡导男女同工同酬,力气活,比如锄地,挑担,女的是不如男的,但手法活,(即技术活)女的并不比男的推板,(差的意思)就说这莳秧,男的莳一趟,女的也莳一趟,凭啥女的要打折。

        对这说法,和尚用他惯用的粗俗语言,表示了反对。他说,谁说男女出的力一个样,干的活一个样?就说造孩子,你女的在下面轻轻松松,不化一分力气,而我们男的,在上面吭哧吭哧,累得半死,能一样吗?

        呸呸呸!来而不往非礼也。雌老虎唇枪舌剑,岂能甘居下风。我看你站着撒尿的,裤裆里白长了个把,还不及蹲着撒尿的,大伙瞧瞧,和尚莳的秧尽是串条头,(一种鱼,指秧苗浮在水面)烟筒头,(指秧根卷曲,莳得过深)你还有脸叫累,我看你尽做无用功,你再吭哧,也没见种出一根苗。谁都知道,和尚结婚几年了,他老婆肚子里,还没动静。

        和尚气得面孔赤紫,慌不择言地反击。那你们女的一下午回家撒尿二三次,有能耐,別回去蹲着撒尿,也站着撒啊!

        于是,一场水战,在水田里展开,俩人打得浑头浑脑都是泥。

        我把这事汇报给殷X记,殷X记认为雌老虎说的也有合理的成份,应把力气活和手法活分开,区别对待。至于干活当中,女的回家方便,虽说管天管地,管不着拉屎放屁,毕竟这也耽搁功夫,因此,建议在田间找个隐蔽处,就地解决,工分也就不要扣了。

        在老百姓心里,官员不是公仆,而是父母,叫父母官,父母官发话,那就是圣旨,无人敢质疑,更无人敢违拗。

        此后,除了力气活,其余活,男女一律同工同分。在中国,权利往往是要经过斗争而得来的,而且,这个过程无不伴随着沉重代价的付出。这次,要不是雌老虎浴泥奋战,男女同工同酬,恐怕还仅仅是喊得震天价响的口号。

        可是,按下葫芦浮起瓢,这个矛盾解决了,新的矛盾又出现了。

        本来,妇女在田里干活时方便,不扣分,但雌老虎仍不满意。她认为,把屎尿拉在家里,可垩自留地,拉在集体地里,这账怎么算?怎么算?没法算。这当然遭到狗子叔的拒绝。但不久,她们又闹出别的花头劲(花样)。有时,个别人来大姨妈或拉肚子,方便次数多些,有的眼皮薄的人,不要方便,也找个地方磨蹭会儿,借机休息休息,喘口气。狗子叔察觉出了问题。开始,他也手逮刺猬,无从下手。因为,你若硬性规定人家方便的次数和间隔时间,也不近情理。中国的父母官从来不缺对付老百姓的智慧,不知怎么挖空心思,后来,狗子叔想出了一个绝招,每次她们方便,派我进行监视和检查。我说,这活,我干不了,还是让女的干。狗子叔说,你没见,女的都去了,就像结伴赶集,让谁监督?没办法,我只得硬着头皮应承。当然,不是贴面监视,只是远远站着,看是不是蹲着,蹲多长时间,假如是坐着,或时间过长,就有花头(猫腻)。再是,她们方便过后,直接走过去,看看地上湿不湿,这绝对作不了假。

        但恰恰在我认为最可靠的这点上,我竟受了雌老虎的蒙骗。

        一天,雌老虎每隔不到半个时辰,就去树蓬笼里方便,我检查地面也都潮了一片。但我发现,她每次方便前,都会用一个水瓢到水沟里舀上半瓢水,原来,地上是水,哪里是尿,你说,这女人有多毒谋!狗子叔知道后,让我给她狠狠扣了一分工。

        就这一分工,把雌老虎肉痛得好像割了她的肉,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咒我找个老婆没有洞,绝子绝孙绝万代。

        可是,万万想不到,就是这个雌老虎,把一个铜钱看成磨爿大的人,却在我心中倏地高大伟岸。

        这年,江北人给队里去缴公粮,肩上扛着一箩稻,走到跳板上,跳板一头滑脱,他连人带稻摔了下去,把腿摔断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只得在家休养。家里一下子没了男劳力,到年底,往年收支户成了超支户,加上看病化钱,他家哪里还有钱买口粮,愁得他成天长吁短叹,就恨上吊缺根绳。

        一天晚上,队里开会,公布和兑现全年决分。雌老虎是收支户,当我把决分款交给雌老虎的时候,她死活不要。她说,把我家的工分送给江北人吧,都是一个村的,你家大鱼大肉,人家没吃没喝,你这年能过得舒心?谁家都有难的时候,帮上一把,积德,给发财人送礼,阴沟洞里塞火腿,没名光。我想,自古以来,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的多。但像雌老虎这样看似斤斤计较,一个虱也掉不得的人,却心存善念,慷慨大方,而有的人说说大量气,放放大麦屁,心理阴暗,丑陋,利慾熏心,唯利是图。这世上的事,就这么稀奇,难懂。我问雌老虎,你家也不富裕,为何还要接济人家?她回答,解放前,我爷爷,我爹,就是这样支援新四军的。殷X记,你听到了吗?忘记了吗?

        而此刻,殷X记在我心中高尚伟大的形象,却又变得那么渺小和无耻。

        前几天,狗子叔交代我,大队会计让我给殷X记记三百个工,(每个工十分)我不明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去下雨天,一个劳动力最多出勤,也就是三百天出点头,你殷Ⅹ记公务再忙,也不会开三百天会。你没听见社员的顺口溜:队长会计,衣裳披披,田岸转转,工分照记。他们对这种现象,实在是深恶痛绝。因此,我坚持不记。我觉得,这样做,是殷X记要求的,我不能辜负了领导的期望。

        俗话说,初出三年,天下无敌,再过三年,寸步难行。这话一点没错。想不到,我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出以公心,坚持原则,竟招致杀身之祸。

      第二天,狗子叔就通知我,今年决分过后,记工员,换人,原因,你知道的,是殷X记下的指示,而且,以后,不考虑你当生产队长和大队团支部书记了,明天,殷X记来村上宣布这一决定。

        这消息不啻如雷轰顶,使我惶惶不知所措。我百思不得其解。殷X记,你教导我,干部要不谋私利,要坚持原则,损害群众利益的事,就是天皇老子下令,也不能让步。你说的多好啊,你的声音是那么响亮,简直响遏行云。但是,你自己这样去做了吗?你为什么说得动听,做的却不那么光彩?老百姓好不容易送走了欺压人民的刮民党,盼来了救星共产党,你怎样兑现对人民的承诺,你让老百姓怎样一心跟你走?假如我将来成为你希望的生产队长,大队团支部书记,我和你又有什么两样?自古以来,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人们削尖脑袋,往上爬,为的是捞个一官半职,做了官,又是为的什么,为民造福,抑或升官发财?现在的父母官,会脱胎换骨,还是换汤不换药?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思绪如麻,却始终找不出答案。猛然间,我看见一个蛛网,无论那蜘蛛如何努力,却只在网中踯躅,无法跳出网外。

        东方即将泛白,我不知道明天等待我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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