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注意到住在时常经过我家窗前的那位先生是在一个阴雨天。
他和他的妻子住在我家隔壁漂亮的屋子,听说是因为通宵达旦的狂欢被上一个房东赶来这里的,但我从没听见过他们在这里举办宴会的声音,不过他家总是来来往往许多各式各样的人。他和那位娇小迷人的太太也总是在夜里坐着汽车出去,天亮之后那辆豪华的敞篷车又会载着他们和其他另一些人唱着歌回来。我早上起的很早,常常看见他们,他们从我家门口经过的时候会笑着说“看啊,法国的小男孩都已经起床了”,只有他会对我微笑,说“早上好,年轻的法兰西先生。”
在搬来的第二天,他在傍晚夹着雨伞经过,我坐在门口,祖母在身后念叨:有钱的美国佬。他好像听见了,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摘下帽子对我笑了一下。我注意到了那张温柔的脸。
1924年的时候我才14岁,常常做一些给街道送报纸的零活,大多数时候他和他那个美丽又神经质的妻子都是刚刚回来,明显是醉的,他们穿着很别致的衣服,从车上下来,摇摇晃晃的走进家门,他没有把我当成小孩子,每次给他家送报纸的时候他都会问我是否要顺便留下吃早餐,读过什么书。他妻子戴着很耀眼的珠宝,笑起来总是珠宝和笑声像铃铛一样响。身上的衣服比我见过所有女孩都要少。我们真正认识之后他让我叫他斯科特。我当时还不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有一天傍晚,他一个人拿着帽子走出来,我从朋友家走回来,在他家门口的花园上相遇了。“嘿雅克!你想来跟我沿着河边走一走吗?”我看着他,点了点头,手心全是汗。他首先说了他战争时参军的故事,他说我们每天训练,正以为自己能出发的时候,长官就跟我们说仗打完了。然后跟我说小伙子,你要庆幸自己生活在巴黎。他是我见过说话最好听的人,我当时最远只去过马赛,并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在我遥远的童年记忆中,巴黎只不过是个闹哄哄又平凡的地方。后来过了很久,斯科特搬走很久之后,欧洲又打仗了,第一次打仗的时候我还很小,没有留下什么记忆。但我哥哥罗兰当过兵,他说,比第一次更可怕。在那几年,很多人去了美国,我记得他的话,一直呆在巴黎。语言从他嘴里出来仿佛变成精灵。
斯科特是非常有魅力的人。我后来一直是这么跟我的学生说,虽然他们更喜欢问另一个常到他家来的先生的事情。但是说实话,那位先生至少在当时,是被斯科特的光芒完全盖住的。他说话不多,身体健壮,常常拳头或肩膀受着伤,偶尔讲话时更有激情,周末傍晚的时候,我帮着斯科特先生做一些整理文稿的工作,他喝很多酒,坐在桌子边写作,那位先生有时候会走过来,说自己在写一些比较短的故事,询问斯科特写作的情况,看几页纸,不住的夸赞。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醉醺醺的在说话,不过他们经常在一起的一大群人都是,先生也好,女士也好,跟我认识的普通巴黎群众不一样,从日出到夜幕,几乎很少清醒着。斯科特的太太好像并不喜欢那位先生,那位先生则几乎并不正眼瞧她。他几乎不正眼瞧任何女士。
在他搬走前的几个月,有一天清晨我把报纸塞过大门的时候,他突然打开了门。“雅克,你想陪我吃个早餐吗?”他头发乱糟糟的,声音有点哑,跟我平时见到的他截然不同。我还有十二份报纸没送,最远的一家要跨过整条河。“好的先生,我放下了报纸。”
他给我倒了一杯咖啡,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我们坐下来吃煎蛋和咸火腿片。太太并不在家,我想她一定是出去参加舞会还没有回来。那位太太是我见过最喜爱跳舞的人。
“我在写一本书。”他放下杯子。“是先生,我发现了。”我放下杯子。
“或许您想要告诉我,是一杯什么样的书呢?”
“我想它是一个梦。”他拿起擦了擦嘴巴,“至于是什么样的梦,我希望它应该是幻灭的,或者是脆弱的,就像生活一样。”他的声音特别好听,我甚至觉得比来过他家的那个唱爵士的先生还要好听,我那时太年轻了,在乏善可陈的生活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人。我一度觉得自己爱上他了。像爱我的父亲或兄长一样——我父亲死在对德第一次作战时,在著名的凡尔登。而哥哥在二战之后去了美国,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人。但斯科特不是,他是个天才,关于这一点,从那时起我就坚信不移。
“你想要看见一个什么样的梦?”他看着我说。
“我不知道先生,我不知道梦是什么,我也不知道生活是什么。”我老老实实的说。
他笑了,“没人知道。”
“孩子,你有没有想过,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种问题,只是幸好,菲兹太太走了进来。门砰的一声被推开,“斯坦因小姐问我你怎么没来,我说你忙着写作。她要我跟你说,这本书写完,请先拿给她看一看。”她嘟囔着,脸上都是熬夜和狂欢的痕迹。
斯科特走上去扶住他太太。”哦泽尔达你太累了。“
“你的小说就要写好了是吗?”太太靠在斯科特的肩头,“你会写成什么样的小说?是会令我们被记住的小说吗?”他扶着太太向卧室走去。我慌忙站起来,把太太碰到的椅子扶了起来。
“我不知道泽尔达。我想,会被一些人喜欢吧。“
“会比《人间天堂》更好吗?昨晚在斯泰因小姐家里,来了很多人,很多人喜欢你的《人间天堂》。欧内斯特跟所有人说不巧你正在家里写最新的杰作,你知道我最讨厌他说这话的那个鬼样子!看在上帝的面子上,斯科特,你为什么一定要和他来往呢?“
我站在客厅沙发旁,像个尽职的仆人。
“你知道的亲爱的,欧内斯特是个不错的朋友。他只不过是脾气古怪了一些,并不讨你们这些女士的喜欢。”斯科特皱着眉头把泽尔达放在床上,把她的高跟鞋脱了下来。“或许你会想喝杯咖啡吗?”
“不,不要亲爱的。”泽尔达的声音听起来真的喝了不少,她拉着斯科特的手臂,“我也想要写作,斯科特你说我会不会也成为斯坦因小姐那样的作家?又或许,或许我是应该继续练芭蕾吗?你知道我有多喜欢跳舞,转圈,转圈,跳跃,伸展......”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你当然可以宝贝。”斯科特听起来像在哄一个婴儿,他把手臂轻轻从泽尔达的手指中冲了出来。“你想写小说或是想继续练芭蕾都可以,我们可以去瑞士玩一阵子,但你现在所需要的就是好好睡一觉。嘘,睡吧。”斯科特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抚摸着泽尔达金色的短发,直到她窝在被子里传出闷闷的均匀的呼吸声,斯科特静静地退出房门,合上房间门,对着墙上挂着的精致的油画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芭芭拉!”他对着楼上叫。一个黑皮肤的女佣走了下来,”怎么了先生。”你去再煮一壶咖啡吧,记得要用圣赫勒拿岛的咖啡。还有记得叫玛丽出去买菜的时候给太太多买一把黄颜色的玫瑰。等太太睡醒了,来我的书房跟我说一声。” “是的先生。”
我向前走了几步,“我或许该走了,菲兹先生。”
“哦,雅克,你还在这里,对,我都给忘了,你还要吃一点咸火腿片吗?他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不先生,谢谢您,但我还有工作要做先生。“
他点点头,”每个人都有他的工作要做。唔,你看见了吗,这就是人生。”他苦涩的笑了。
“下周有一个朋友从爱尔兰过来,斯泰因小姐要办一个聚会,但她家刚刚辞退了几个永远毛手毛脚的年轻人,雅克,或许你愿意去帮个忙吗?”他真诚的看着我。“当然我们会付给你应该的工钱,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下周六的傍晚,你应该不上课。”
“当然。”我急匆匆的点头,家里的经济条件越来越差,祖母卧床之后母亲也不能再做任何工,哥哥拿回来的钱越来越少。况且,斯科特的忙我一定愿意帮。我也知道他只不过是为了帮我。我那时候太年轻,还不知道,一个待人诚恳温柔的天才是多么难得。
“多谢你雅克,那么下周六下午,我们到时候接你一起走。”他冲我笑着说。“谢谢你每天的报纸,如果没有你,我们不过就是一无所知的蠕虫了。”
“不先生,谢谢先生。祝您今天愉快。”我举了个躬跑了出去,听见他轻轻的笑声。
一整个礼拜我都在期待中度过,对于一个城市贫民的小孩,能接触到这样优雅高贵的人物,就算是给他们做招待递酒,也是我平庸生活的一点微茫的光。
周六早晨我很早就起床了,整个巴黎都还在睡梦中时,我骑着自行车吹着口哨在街区送报纸,一上午都在院子里浇花和拔杂草,几乎没吃什么午餐。祖母在内室看着我跳来跳去,慢条斯理地说:“雅克,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跟那些美国人走得这么近。”“不奶奶。”我争辩:“我是要去赚钱的,他们都很有钱,给小费的时候一定会很大方的。”
祖母用她灰色的小眼睛看着我。“世道变了,自从打完仗,世道就变了。现在有钱人都是美国人,而巴黎也变成了他们的巴黎了。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巴黎可不是这样的,你知道那个时候——”“奶奶,我知道了。您已经说了很多很多遍了。”我皱着眉头走出去,站在满是泥泞的院子台阶门口,踮起脚眺望不远处的斯科特的美丽的别墅。
傍晚的时候一辆长长的轿车停在我家门口,按了几下喇叭。我像个童话里的公主跳上王子的马车一样轻快的跳上汽车,缩在斯科特旁边的角落。他们在车里倒香槟,我呆呆地缩在拐角。车子在一栋别墅门口停了下来,我跳下去拉开车门,斯科特对一个女士说:“爱丽丝,我给你带了一个小帮手,他很机敏,也很能干。”
女士把我带到了厨房,她告诉我我只需要跟其他人一样,不停的上酒和取回剩下的盘子就可以了,她给了一套侍者服,我当时没有现在高,那套衣服的袖子长出来一大截,我悄悄的卷进一大截,在洗手间仔仔细细的戴好我的领结,把手洗的干干净净。
我的人生再也没有出现过比那场聚会更盛大的景象。
我端着波帮威士忌,规规矩矩的站在一边。斯泰因小姐坐在沙发上跟一个年轻的男人说着什么,斯科特搂着泽尔达在吧台快乐的大口饮酒。有个瘦瘦的没有表情的男人坐在钢琴面前,弹一首非常动听的曲子,在他的旁边是一个黑皮肤的身材曼妙的女郎,随着爵士乐扭着腰肢。三个神情严肃的先生坐在他的边上激烈的讨论着什么,我只在倒酒的时候听见“胡子,犀牛,超现实”这样一些断断续续的词语,然后他们开始说我听不懂的语言,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是西班牙语。有一个头发长长的先生在内室门口画画,离得太远我只看得见他画布上浓墨重彩的色块。更多的先生女士们在灯光下交谈,快乐的饮酒,跳舞。不断有人从门口的车子里下来走进来加入,空气中散发着各种威士忌和白兰地的味道,还有刚烤出来的面包上黄油的香气。
我在送盘子的时候问后厨的巴特太太,他们是什么人。巴特太太是斯坦因小姐家手艺最好的女厨子,她低着头摆着盘子里的甜点,“仿佛是一些艺术家。”“艺术家?”我从没在课堂之外听见过这个词。“斯泰因小姐是个作家,她旁边的是美国来的年轻作家,姓什么我倒是忘记了。”巴特太太嘟囔着。“我不知道美国有过什么好作家。”
“斯科特也是个美国作家。”我说。
“哦,你说菲茨杰拉德先生。他是个真正的绅士。但是,美国人总是有点奇怪,他好像总不能畅快的开心起来,而他太太恰好相反,一直像处在极度的快乐之中。”巴特太太抬起头透过走廊看了一眼客厅。”诺,把这个拿去吧。“
我端起甜点走向客厅,在吧台边悄悄放下盘子。
有个打着绷带的先生走了进来,斯科特走了过去,叫了一声:“嗨厄内斯特,你终于从非洲回来了!”
海明威先生用另一只手抱了抱斯科特。“你呢,你的小说写的怎么样了?你的妻子又变的怎么样了?”
“哦厄内斯特,我们都很好。我的小说就要写完了。我觉得它或许会比上一本卖的更好。”斯科特亲切的抱着海明威先生。“你的手不碍事吧?”
“没事。”海明威先生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走了进来。“斯泰因小姐。”他冲沙发方向点点头,坐了下来。
有位女士走了过来,“海明威先生,哦真的是您,我是您的粉丝,我,我简直爱惨了那本奇妙的书。”她仿佛要晕过似的。我不禁对海明威先生肃然起敬。
“它不是什么奇妙的书,它不过是一本诚实的书罢了,不过,也算一本不错的书。”海明威先生举起酒杯。“我想斯科特会写出更好的作品,只要泽尔达不继续发疯。”
斯科特尴尬的皱起嘴角,“好了,能不能不要说我的私事了。说说你在非洲打到了什么吧。”
我呆在一旁看着斯科特,心里毫不怀疑他会写出比海明威先生更好的作品。
之后海明威先生和斯泰因小姐开始侃侃而谈,斯科特站在一旁喝酒,越来越多的人聚过来,他们举着酒杯听着他说话,斯科特悄悄地从旁边离开。
“嘿雅克。”他好像喝醉了。“你看厄内斯特,他是不是很像一个演说家?一个天生的舞台上的人?”他用酒杯指着沙发方向。
“先生,我觉得您会写出更好的作品。”我突然抬起头说。其实我根本没看过他俩任何一个人的作品。
斯科特慢慢地笑了。“不雅克,厄内斯特拥有一个作家应该拥有的最棒的品质。而我,我或许有才华,但这才华并不令人轻松。”他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酒:“而且你信不信,我一定会比他先死。”
我惊愕的看着他。他笑了笑,拿起酒瓶走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他说话。
那天之后,听说他的小说很快就出版了,卖的并不好。我常常能听见他和泽尔达吵架的声音。没过多久,他们就搬走了,接着这些巴黎的外国人都搬走了,美国人,西班牙人,爱尔兰人,全都走了。我高中毕业之后读了师范,当了一个老师。没过多久,全世界又开始打一场更惨烈的仗。德国人在夏天刚刚开始的时候占领了巴黎。我在冬天的时候在报纸上看见了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先生去世的消息。就在同一年,我在一个小书摊看见了海明威先生的新书《丧钟为谁而鸣》。过了几年,德国人走了,我继续在左岸当着中学老师。
我在课堂上给学生们讲英语文学,课本上关于斯科特的章节很短,但我每年总是要学生们去看《夜色温柔》和《了不起的盖茨比》,学生们知道我的经历之后非常喜欢问海明威是个怎样的人,达利是不是在生活中也喜欢翘着他的胡子。而他们普遍对于泽尔达的兴趣更浓,时常问我她是不是非常美丽。而我对他们的记忆都太模糊了,关于那些日子,我只记得斯科特苍白的笑。每一年,我不厌其烦地翻着《了不起的盖茨比》,骄傲的告诉打哈欠的学生们,我见证过这本伟大作品诞生的过程。
同时,也见证了一个虚弱的天才从盛放到凋零的时刻。